第20章 (20)
,而且越聚越多,這些妖友痛失親朋,斷然恨透了陽巅。”
苌夕垂眸,陷入沉思。
壁角的青燈閃爍不明,比起外頭熱血沸騰的衆妖,下玄無疑思慮得最多,“大王還請三思。每隔百年,陽巅便有一個道士修得仙身,而妖界要三千年才有一個。可見陽巅與天庭的關系,比妖界與天庭緊密得多。若我們動了陽巅,恐怕,天庭不會姑息。”
白葶深知苌夕既複仇心切,又擔心連累妖族,此時定然有幾分矛盾。但這時又正是個中關鍵,猶豫不得,便索性幫他做了決定。于是上前一步,跟下玄理論,道:
“正因為如此,也正因為妖界在六界中的地位最低,所以仙人鬼魔神才皆看不起咱們。所以,咱們死了這麽多妖友便是活該麽?”
下玄微微躬身,“狐王大人息怒,臣只是顧及大局。若天庭介入,那才是妖族的滅頂之災。我們實不該為了故者,斷送生者。”
白葶微怒,“長老的意思,是要不予計較了?”
下玄颔首,表示默認。
白葶陰沉地走近下玄,徐緩道:“兩千年前,陽巅第一次對妖界動手,殺了當時的一個無名禽妖,妖族覺得無傷大雅,沒有計較。随後,他們殺了第十八任鹿王,殺了蘭君,殺了蛇王。現在,他們敢公然在朱山屠殺一百八十九位妖友。長老你認為,造成如今這一切的,究竟是什麽?”
下玄皺眉,“陽巅道士道貌岸然,心腸歹毒。”
“不。”白葶觑着眼睛,篤定道,“是妖族‘不予計較’。因為不計較,所以讓陽巅得寸進尺。因為不計較,所以讓妖族退到窮途末路。若還這樣一退再退,姑息陽巅胡作非為,不出百年,妖族便毀于陽巅,毀于凡人之手!”
下玄的眉毛越來越皺,“臣深谙狐王大人護族心切,不過還請狐王大人三思,萬萬不可沖動行事。如今的妖族深受重創,真的計較不起。”
白葶苦笑,眼眶裏融了淚水,道:“朱山的屍體是長老與孤一具一具清理的,那令人作嘔的味道,長老忘了麽?”
下玄看多了悲歡離合,對複仇兩個字已然麻木,垂首回道:“臣不敢忘。然則臣以為,寬慰亡靈最好的法子,是照顧好他們的族群和後人,不讓他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若妖族大張旗鼓讨伐陽巅,天庭怪罪下來,誰來承擔?若妖族從此滅絕,誰來承擔?恕臣直言,沒有誰承擔得起。”
白葶眼眸一虛,看穿了下玄猶疑所在,道:“長老,說到底,你在怕吧?你怕我們浩浩蕩蕩出兵卻铩羽而歸,或者,怕天庭插手一并對付妖族。”
下玄并未否認,A“恕臣直言,這些顧慮不容小視。行萬事,皆要考慮到最差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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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差也不過一條命,何況這幾率萬中才有一。”白葶直勾勾盯着他,“長老優柔寡斷,卻絲毫不想我們此戰之後,妖界再不用膽戰心驚,再不用惶恐度日,再不用被陽巅威脅。你只看弊,不看利。如此恐懼,怕結果而不作為。那,你怕死麽?”
外頭的暴雨剛停,屋檐還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仿佛在倒數誰為數不多的生命。
白葶緊了拳頭,發出诘問:
“你怕死的話,何必要開始這一生?”
下玄沉默了許久,退了一步,道:“臣只認為,不該為這些去死。”
“說得好。”白葶瞪着他,眼裏含着淚,咬牙道,“那要為什麽而死?不為至親摯友,不為妖族而死,那要為什麽而死?”
下玄耷拉下蒼老的眼皮,嘆息道:“論口才,臣是萬萬敵不過狐王大人的。臣只知,現下妖族遭受重創,不宜以身犯險得罪陽巅。更不宜大開殺戒,背負萬世罵名。臣進言至此,至于如何定奪,便看狼王大人了。臣別無他求,只求狼王大人三思。”
大殿裏陰沉沉的,空氣亦随着凝滞。仿佛有人用一塊巨大的油布将四處裹緊,不停收縮,勒得空氣越來越稀薄,讓肺髒窒息。
直到苌夕慢悠悠起身,褪去稚氣,褪去軟弱,褪去哀怨,傲然挺立。
“陽巅雖然窮兇極惡,卻有一件事說對了。”
白葶心裏咯噔一聲,問道:“何事?”
苌夕緩慢地收緊拳頭,眼睛裏的殺意随之乍現,他咬着牙齒,道:
“赤谷苌夕,是千年難遇的惡妖。”
他是何等的小心眼,怎可能平白無故地被陽巅那群道士唾罵?
爾等既妄言孤是惡妖,孤便讓爾等徹底清楚,何為惡。
側首看向子期,苌夕問道:“竹君以為呢?”
子期悠閑地搖着玉折扇,道:“至高的地位,勢必伴随至高的責任與孤獨。如果你有本事承受,本君沒有異議。”
苌夕頓了頓,随即勾唇,露出篤定一笑。
外頭激憤的吶喊一層蓋過一層,隔着殿門都能聽見。
他闊步往前,經過子期,經過白葶,經過下玄,眼神堅定,不容絲毫的亵渎。
推開殿門,耀眼的白光陡然刺進殿中,将陰霾一掃而盡。
沸騰的群衆赫然寂靜無聲,擡頭盯着數百石階之上,那個從狼王殿跨門而出的男人。
只見他負手而立,望着腳下黑壓壓的妖群,高聲道:
“衆卿,久等了!”
高亢恢弘的聲音在山谷間穿蕩,回音陣陣,氣勢磅礴。
屬于妖族的王國,便這樣,挺直屹立在赤谷之巅。
群妖以子期和白葶為首,齊刷刷跪下,朗朗喊道:
“我王萬世長存——————”
小劇場:
“苌夕作了妖王,位置在你之上,你永遠也比不了。”白葶得意洋洋地翹着二郎腿。
子期正在練字,眼睛片刻沒離開宣紙,“所以呢?”
白葶道:“你再不可能用他的安危來強迫我,你也威脅不了他的安危。所以,我以後便是自由之身。”
子期寫下最後一個字,将筆挂上筆架,“看起來,你這還是一石二鳥之計?”
“自然。”白葶看到對方臉上輕松的笑容,不由微怒,“你得意什麽?”
子期擡眸看他,篤定道:“登上妖王之位,不過飲鸩止渴。”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節快樂~~~
☆、妖王問世(二)
妖族大軍在苌夕的帶領下勢如破竹,不到半日,陽巅便全部淪陷。原本群妖以為的,手刃道士廣慈和廣仁的計劃,也被苌夕臨時改為屠遍陽巅。流淌的鮮血湧入山泉,順着山谷往下淌,滿山都充溢着腥味兒。
苌夕只有一個目的——剿滅陽巅,不留活口。
下玄一直勸誡苌夕手下留情,莫要沾上滿手鮮血。對此,苌夕只冰冷地回一句:
“若有誰沖進你的家門,殺了你唯一的家人,你會留情麽?”
苌夕原本想,在千妖論術中拿到仙丹,以神仙的身份,昂首挺胸地踏進東海。讓那個自以為是的東海龍王看看,他這曾經不務正業的狼妖,也可與他平起平坐。
卻不想不僅沒拿到仙丹,反而失去了師傅和首南——那是這幾百個春秋,他世間唯一的依靠。
故而,陽巅不可原諒。
他口口聲聲喊了八百多年的“美人”,亦不可原諒!
下玄覺察到他的無邊仇恨,再不作聲勸誡。只在苌夕出兵之際,自刎于長老殿。聲稱對不起狼族先輩,竟讓狼王被仇恨蒙蔽,走上歧途。
妖族大軍攻下最後一座殿宇,雲霧缭繞中,苌夕長袖一揮,沖破黃色的法術結界,破門而入。
一灰袍老道吐出鮮血,伏在地上喘息。這道士并沒有出現在當日的朱山,由于之前不同意屠殺妖靈,跟衆長老意見不合,他一直都被禁足在冷殿。
不過很顯然,他當初認為妖并非本性為惡,如今已經徹徹底底改變了想法。
他顫巍地指着苌夕,“我陽巅祖師說得沒錯,你果然是惡妖!”
苌夕伸出修長的手指,緩緩撫摸着墨光缭繞的長劍,陰沉道:“有勞你們惦記孤這麽久了。”
灰袍老道痛心疾首,“惡妖苌夕,你為何不能秉持一顆慈悲之心?”
苌夕冷笑了兩聲,收了長劍。掌心的狼火越發旺盛,待其由青變藍,便沒有絲毫猶豫地砸向灰袍老道的面門,在對方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吊着眼尾,冷漠道:
“孤沒有屠盡天下人,便是對人界最大的慈悲。”
刺骨的寒意瞬間将老道吞噬,燦爛的陽光霎時變成漫天的灰塵。一只黑色的烏鴉在檐角,仰頭嘶啞地哀鳴,昭示可駭的死亡。
聳入雲端的陽巅,人界的道家聖地,自此在六界消失。
與這個消息一同流傳在黃泉碧落之間的,還有一個名號——惡妖苌夕。
算起來,苌夕的名號前前後後有好幾個——銀狼小嘲月,千古妖靈小嘲月,狼王苌夕,到現在,是“惡妖苌夕”。
“銀狼小嘲月”,狼族知道。
“千古妖靈小嘲月”,妖界知道。
“狼王苌夕”,妖界和人界的部分道士知道。
而“惡妖苌夕”,卻威震六界,如雷貫耳,堪比當年意氣風發的魔祖後祭。
一時間,幾乎所有生靈都知曉,妖界推選了一個妖王,而這個妖王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揮動妖族大軍,将陽巅滅門。
同時,私吞了陽巅所有修法的聖物,法力大增。
九百石階之上,妖王殿在白日裏顯得金碧輝煌。這殿宇是以前的狼王殿,只不過狼族新點綴了一番,便比之前的狼王殿要輝煌。
殿門緊閉,隔絕了大部分亮光。殿內昏暗,陰沉,只隐約看見高貴的王位上,一個清瘦的孤獨身影。
現在的苌夕今非昔比。曾經擔任狼王時,他還會在沒人的時候,卸下嚴肅和端莊,翹着二郎腿大口大口地啃羊肉。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妖前妖後一個模樣,凜若冰霜,不茍言笑。
一盅接一盅地灌酒,越灌越清醒。自從陽巅一戰大捷,白葶便遵從與子期的約定,在妖界銷聲匿跡。偌大的妖王殿,沒有旦逍,沒有首南,沒有下玄,沒有白葶,他似乎察覺到比失去美人還巨大的孤獨,也體會到何為形單影只,茕茕孑立。
那感覺,便仿佛有一把利爪子,探進他的軀體,将血肉髒腑都掏得空空蕩蕩,只獨獨留了一張皮。
他有些明白子期那句“至高的地位,勢必伴随至高的責任與孤獨”。也有些明白,師傅作了上千年的狼王之後,為何波瀾不驚,冰冷無情。
這一切并非偶然,是命運使然。
苌夕自己給自己灌酒,一盅接着一盅,一壇接着一壇。喝着喝着,便趴在桌案上睡去。
他又做了夢,那個缱绻在地獄邊緣的噩夢。
仍舊只有兩個人,一個紅衣似火,一個白衫如月。
紅衣裳那人,滿臉的傷痕,根本看不出面容,只知道身形颀長,故而他便猜想,那人應該本來長得不錯。
白衣裳那人,便更看不清了,面上直接罩了一團黑霧,連聲音都聽不清楚。只嗡嗡的,勉強從前後語境中猜測他在說什麽。
無論苌夕怎麽揉眼睛,始終瞧不見。
這一次,不再是紅衣人池塘邊,連皮帶肉地撕扯臉上的疤痕了。
而是在幽深的大海裏,聽着海妖由遠及近的詭秘歌聲。那地方苌夕去過——水晶宮後面的斷龍崖。
龍宮喜氣洋洋,應該在籌辦親事。但卻所有人都齊刷刷壓上斷龍崖,一副要掀翻天地的架勢。
兩個主人公換了衣裳,平日穿白衫那人披着血紅的婚衣,平日面容恐怖的那人卻白衣素裹,臉上的繃帶又變厚了幾層。
不明白兩人為何換了衣裳,苌夕卻也一眼辨認出來了。那個滿面傷痕的穿的白衣裳,身形略高大那個,穿的紅衣裳。
從不計其數的夢裏,他将兩人的故事看了個七七八八。故而他看不起那個今日穿了紅衣裳的人——他的情人受盡傷害,面容盡毀,他卻還要跟別人成親。還大張旗鼓,坦坦蕩蕩地成親。
高聳的危崖,有一處結界。白衣人在那頭,紅衣人在這頭。
白衣人笑着,臉上的疤痕更加猙獰,“我穿了你的衣裳,你說,好看不好看?”
紅衣人十分着急,猛捶了一拳結界,低吼:“別鬧,趕緊出來!”
白衣人微微偏頭,若有所思道:“我沒有鬧,我也不會無理取鬧......”
兩人走近結界邊緣,又說了好幾句話。直到白衣人突然舉起匕首,刺啦紮進心口。
嗤————
痛!
苌夕在夢裏,清晰感覺到心口陡然而至的刺痛,仿佛那刀子便徑直紮在他的心窩。
電光火石之間,黑霧陡然散去,紅衣人的面容前所未有的清晰。
! ! !
苌夕的呼吸霎時停滞,血液變得冰涼——那個人,是他喊了幾百年的“美人”。
居然是他,竟然是他!
苌夕笑得苦澀不堪,原來,美人不僅是敖廣,還是在他夢裏出現了千百回的“負心人”。
兜轉了許久的謎題,似乎終于有了答案。
怪不得白葶說,敖廣在跟西海公主成親那日,他的情人自盡了。
怪不得美人剛與他見面時會說,他的夫人出了遠門,不知歸期。
怪不得書房的桌案上,一直放着一個紅衣人的肖像畫。
怪不得不會彈琴的美人,家裏有那樣一張寶貴的遺瓊。
怪不得在斷龍崖的結界,他可以進出自如。
怪不得長廊有個角落,讓他感覺恐懼從四面八方卷來,不寒而栗。
那夢境中的另一個人是誰?是他麽?
是上一世的他麽?
怪不得......這些往事會不斷出現在他的夢中。那根本不是夢,是他孟婆湯沒喝幹淨,殘存了幾百年的回憶。
白衣人接着将手伸進傷口,把一顆心掏出來,遞給紅衣人,決絕道:
“這東西便給你了,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見。”
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見。
海水湧動,将苌夕驀然卷入漩渦之中。
這場倉促的噩夢,倉促地終結。
周圍的空氣稀薄,讓他幾乎窒息。心髒仿佛被魔鬼詛咒,扭曲成可怕的形狀。
醒時,苌夕驚愕地發現,他在用一支筆不斷捅着心髒的位置。被雷劈中一般,瘋一樣甩出去。
空曠的大殿,只剩下粗重又急促的喘息。
滿頭的冷汗,一面喘着氣,一面又斟滿一盅酒。
約莫到傍晚時分,殿宇的寂靜終于被近侍打破。
“啓禀大王,天庭派了使者求見。”近侍是一個小狼妖,在殿外畢恭畢敬地禀報。
苌夕驀然一怔——天庭?妖族處于六界底端,天庭有神有仙,處于頂端。以往天庭想見一個妖,都是“召見”,何時有“求見”一說?
極其不悅地放下酒盅,指尖一點,桌上的杯盤狼藉盡數消失。旋身,變換了一套較為正式的裝束。垂首而立,端莊嚴肅,準備迎接殿門外這位不速之客。
“小妖苌夕,拜見上仙。不知上仙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上仙海涵。”
裝模作樣地屈膝,叩拜,額頭貼到地皮。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然而對方一開口,苌夕便再不想起身了。
“妖王不必多禮。”
——是沭炎。
這個人,或者說,這個神,苌夕一直都是看不透的。
其中最看不透的,還是那句“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他當時以為他的美人是應了這句詩的後半截,出了意外,所以他尤其聽話地秉持了“長相思”。這段相思夠長,足足有八百七十年,日出日落,春去秋來。然則到頭來發現,他長相思的那人壓根沒死,不僅沒死,還竟然是個上神。
既然活着,為什麽不“複來歸”?
既然棄了他,為何又裝作百般不舍的模樣?
既然給了他龍鱗的承諾,卻為何又食言?
為何三番五次地給他希冀,又毫不留情地告訴他,這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空歡喜?
他們兩個是究竟為的什麽,才變成的這樣?
悲歡離合,只不過一場玩笑話。萬千年之後,被悠閑的漁翁提及,便又是個被風吹散的故事。
苌夕每每想到這裏,便自慚形穢——你果真是蠹蟲啊,怪不得所有人都離你而去,生怕沾染你身上的晦氣。
☆、相殺(一)
苌夕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沭炎叫沭炎,頂多從龍鱗推斷出他是敖廣,便從“美人”改了口,叫“龍王大人”。
“龍王大人莅臨妖界,不知有何貴幹?”他彬彬有禮,謙恭得猶如帝王家的忠臣。
沭炎似是很驚訝開門的是苌夕,臉色并不好看,但這不好看轉瞬便被尊貴的儒雅取代。擡手揮閉了殿門,念了個阻隔外界的法術,一方結界将妖王殿團團包裹。即便是天帝,也探聽不了絲毫殿內的聲響。
苌夕見他沒說話,便也不自讨沒趣,默默地垂手立在一旁。
沭炎頭上別着墨玉簪,仍舊穿着一襲月白色的衣袍,像極了優雅的明月,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模樣。他頗為好奇地在殿內踱步,四處打量一番,問道:“喝酒了?”
苌夕下意識看了眼方才放酒的桌案,潔淨如新,于是否認:“沒有。”
沭炎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随意坐上一把木椅,“有酒味。”
苌夕看了一眼他的頭頂,那根墨玉簪子讓他嫌惡地挪開眼,“是麽......抱歉。”
沭炎的手下意識收緊,表面上仍舊雲淡風輕,“苌夕,私下相處,不必這麽拘謹。”
墨玉簪子尤其醜,苌夕多看一眼都心生煩躁,“哦,多謝龍王大人。”
沭炎唇角的弧度逐漸往下撇,“你以前,從不叫我‘龍王大人’。”
苌夕雙目沒有焦距,道:
“龍王大人以前,也從不叫我‘苌夕’。”
一句話扔出去,仿佛平地驚雷,振聾發聩的巨響之後,便是燕雀無聲的寂靜。
物是人非處,故人陌路時。
沭炎沉默許久,定定看着他,“為何要對陽巅動手?”
說到這裏,苌夕總是很有底氣,“他們殺了師傅和首南,我便殺了他們。”
沭炎微怒,“報仇也不至于滅門,你知道陽巅跟天庭的關系,這樣對你沒好處。”
苌夕不斷拿食指指腹在拇指指甲蓋邊緣摩擦,漫不經心道:“哦,我看他們不舒服,就順便都殺了。反正我是惡妖苌夕,不殺白不殺。”
沭炎微愕,“不殺白不殺?你果真這樣想嗎?”
苌夕供認不諱,眉間的圖騰變得陰暗:“是。”
“你手下的那些妖呢?”
食指的指腹傳來痛意,表皮的肌理越劃越薄,“他們跟着我一起,殺人殺得很開心。”
沭炎看着他眼中的冷漠,想起這冷漠背後的緣由,便解釋那日沒有趕來的原因,“我那日着實有事纏身,沒能趕來,抱歉。”
解釋的效果十分糟糕。
苌夕大度地擺了擺手,“咳!沒什麽,龍王大人日理萬機,當然忙了!”
沭炎的眉峰鎖得厲害,“你師傅和莫首南的死,我很惋惜。如果你願意聽我解釋的話,我——”
“——沒關系!左右我都幫他們報仇了,龍王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沭炎咬緊了腮幫,臉頰的肌肉随之緊繃,道:“你一定要這樣說話麽?”
苌夕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不然怎麽說?你是龍王,我是惡妖,尊卑有別。總不能稱兄道弟吧?”
沭炎徐徐起身,深邃的眼眸裏融了不可明說的情緒,“如果有一日我在你的對立面,你會不會動手?”
苌夕木着眼睛木着臉,“不會有那一天。你是高高在上的東海龍王,我是衆生唾棄的惡妖苌夕。即便是交手,我也高攀不起。”
每一次的話題,苌夕都會草草終結,好似多說一個字都不願意。
沭炎走近他,低下眼眸,道:“你不是刻薄的性子,不必在我面前僞裝成咄咄逼人的模樣。”
“龍王大人說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苌夕扯出一個醜陋的笑容,“您有空還是多去天庭走走吧,跟惡妖苌夕走近了,可是會學壞的。”
心髒被一雙無形的手擰着,絞着,摳挖着,已經痛到麻木。
沭炎意味深長地望進他撒謊的眼睛,漸漸失望,道:“你終是變了。”
苌夕回敬,“彼此。你我幾百年不見,變了很正常,何必大驚小怪?”
沭炎緊緊攥着拳頭,話語中多了分惋惜,“如若是因為我的失約,你大可不必如此作賤自己。”
苌夕心口一陷,“龍王大人太擡舉自己了。嗯,不過擡舉是對的,畢竟你是上神,我是惡妖。這不是,連我當上妖王你都覺得是作賤了。妖就是妖,怎麽也比不上仙,更比不上神。”
兩人分明面對面的距離,卻仿佛間隔了天涯海角。
沭炎作罷,不打算多待下去,冷冷經過苌夕,“你既然覺得與我話不投機,那我說完最後一句就走。”他負着手,話語裏有些疲憊,心裏一絞一絞地痛。
“你已經觸怒天帝,不日他便會派天神來攻打妖界,你最好退了妖王之位趕緊逃,我會幫你,天庭永遠找不到。”
苌夕伸了個懶腰,無所謂道:“啊,我當妖王挺開心的,不想退位了。”
沭炎的指甲摳進掌心,念了個法術,啪的一聲解除結界,對着緊閉的殿門,終于徹底冷漠:
“随你!”
苌夕上前一步,似是漫不經心,卻無比慎重,“既如此,我也只有一句話問你。”
“說。”
食指被指甲劃破,血珠子霎時間往外冒。苌夕盯着逆光而立的剪影,突然間哽咽,問道:
“你是否負了我兩世?”
他仰着頭,似乎無比期待答案。
沭炎頓了頓,闊步走向殿外,扔下一個字:
“是。”
灑脫,俊逸,背影轉眼即逝。
冰冷的鋸齒在心口來回拉鋸,撕磨心肉,溢出血液,劇痛,沒有盡頭。
天庭對陽巅被滅門一事頗為重視,派了十萬天兵天将下凡攻打妖界。卻不想,十萬天軍铩羽而歸。
天帝驚愕地從帝椅站起身,望着禀報敗果的天将,“十萬天兵都降他不住?”
天将羞愧低下頭,“末将愧對帝君,那些妖孽,委實難以對付。”
天帝沉思着對策,“一介凡妖,竟如此厲害......”
天将道出緣由:“那妖王的道行本就不淺,事前攻陷陽巅,又服用了許多陽巅的靈丹,法力大增。現在妖界大多數妖,都有好些寶物傍身,臣等,委實招架不住!”
“派遣的天兵已然不在少數。這麽看,倒是缺一個統領三軍的将帥了。”
天将沒了聲音。
天帝環視一周,“哪位愛卿願前去應戰?”
大殿寂靜,無人答話。
天帝微怒,又重複了一遍:“哪位愛卿願前去應戰?”
一句話丢出去又是石沉大海。怕,是怕的。但并非怕死,而是怕萬一敗了,堂堂天神敗給凡妖,會丢了面子,贻笑大方。
天帝每問一次,大殿便更沉寂一分。
直至一聲女音打破沉寂:“——小神願舉薦一位。”
娉婷入殿的是西海九公主——珊瑚。
大殿上,神位比珊瑚低的紛紛行禮。
天帝看到希冀,問道:“不知公主有何妙計?”
珊瑚向天帝和衆位上神行了禮,道:“若說計策,還請帝君肯費些時間,聽小神娓娓道來。”
天帝着小仙賜座,耐心道:“但講無妨。”
珊瑚謝恩之後落座,畢恭畢敬道:“這一次的事端,過錯并非全在妖族。若陽巅不先在朱山滋事,妖族也不至于報複。何況六界相生相克,妖界雖地位最低,但也不可或缺。故而,為了陽巅而徹底鏟除妖族,是萬萬不可取的。”
天帝覺得頗有幾分道理,不過也有顧忌,“然則陽巅是人界的道家聖地,突然間被滅門,本君總要給個交代。”
“小神拙見,帝君的交代可分兩面。一面為‘補’,一面為‘罰’。”
“何為‘補’?”
“補,即彌補。對于陽巅,遭此無妄之災,凡間的道家人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安頓他們最好的方法,是重建一個陽巅,還道家人一片淨土。”
“那,何為‘罰’?”
“罰,便是對于妖界的決策了。”
“本君派這麽多天軍攻打妖界,在公主看來,還不明顯麽?”
珊瑚颔首,“恕小神直言,帝君這樣的方式有些欠妥。”
“願聞其詳。”
“妖族此番手段的确太過狠辣了,但天庭也不能步之後塵,因為一件過錯,毀滅全族。”
聽上去,仿佛所有顧慮都是為天庭着想,但又有誰知道,她背後的私心?
天帝眉間的愁色逐漸消除,“看來公主是有妙計了?”
“不錯,只用降服其妖王便可。”珊瑚眼中閃過狠戾的殺意,不過轉瞬即逝,沒人注意到,“妖王在妖界裏法術最高,近日服用了陽巅不少靈丹,法術更上一層,在妖族享有絕高的地位。若彼時天庭捉到妖王,将其斬除,妖族吃到教訓,知道在天庭面前不堪一擊,自然不敢再造次。”
天帝琢磨了片刻,“那公主之前說,舉薦的人選是?”
珊瑚勾唇,道出她鋪墊了這麽久的名號:“東海龍王,敖廣。”
珊瑚,西海九公主,其年少時,曾與當時的東海四太子沭炎定親。由于成親當日沭炎悔婚,便一直待字閨中,再無良人肯娶。
“大王!”近侍大呼小叫地沖進妖王殿,面如土色。
苌夕從酒壇中擡眉,嘴唇被酒水染得嫣紅,“何事慌張?”
近侍喘着粗氣,“天庭,天庭來人了!”
苌夕不為所動,“來了就打回去,都贏這麽多場了,怕什麽?”
近侍指着殿門外,十分焦急,“不是的!天庭派了個小仙送來協議,說派了上神與您單獨對決,不計生死。若您贏了,天庭再不過問此事。”
苌夕覺着新鮮,問道:“若孤輸了呢?”
近侍的聲音弱了許多,“便,便将您押送到斬妖臺,将您魂飛魄散,永世不入輪回。”
苌夕觑着眼眸,“也就是無論輸贏,天庭往後再不會追究此事麽?哼,聽上去,孤好像橫豎都要做妖界的大英雄了。”頓了頓,悵然一嘆,“天庭這買賣可是虧得很吶!”
近侍小聲提醒,糯糯道:“所以小妖覺得,他們肯定派了一個只會贏,不會輸的神仙,來跟你決鬥。”
苌夕若有所思地點頭,複而問道:“那你覺得孤會輸麽?”
近侍十分忠誠地快速搖頭。
苌夕欣賞地拍了拍他的腦袋,“他們派的誰?”
近侍苦惱,“不知道,但是據小道消息,應該是敖廣。”
苌夕一怔,像被利刃刺中了一般,凄哀地看了眼牆壁上閃爍不明的孤燈,道:“如此,便最好了......”
妖王要與龍王決鬥的消息傳遍六界,對于某些生靈來講,這事無關緊要,只不過茶前飯後多了個談資。
而對于另一些生靈來講,這便是滅頂之災的前兆。
蒼林,一只火紅色的狐貍在竹巅上飛跑。
“砰”的一聲,竹君子期的殿門被撞開。
“你去救他!”白葶闖進殿宇,妖媚的鳳眼閃着淚花,張皇無措。
子期放下竹卷,臉色并不好看,“救誰?”
白葶萬分焦急,“救苌夕。”
子期淡然,“當初讓他坐上王位的,是你,不是本君。”
“沒錯,是我。是我害了他!但你不一樣,你一直橫豎分明,就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食其果好不好?你讨厭我不要不管苌夕好不好?你去救他好不好?”
子期一股怒氣郁積心頭,道:“遲了。”
白葶不由分說地拽着他的手腕,仿佛拽着救命的稻草:“你不去怎麽知道?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去,你去就一定可以!”
子期反手禁锢白葶那條手腕,定定看着他,聲音低沉得可怕:“我說遲了!”
白葶怔了怔,随即明白什麽,“我知道了。”
掙脫子期的禁锢,白葶十分迅速地寬衣解帶,雪白如羊脂玉的肌膚很快暴露在空氣中,美麗的胴體不自然地顫抖,“我什麽都可以的。”
修長的手指飛快地去拆解子期的衣帶,一邊解一邊乞求:“只要你去,我什麽都可以......”
他蹲下身,開始解子期的褲繩,打算表明自己的誠意,“我再也不逃了,永遠永遠都不逃——呃!”
什麽都沒有做,便被子期掐着脖子站起身。
往日儒雅的竹君徹底惱怒:“你便願意為他做到這地步麽?你為他怎麽樣都無所謂麽!我說遲了,沒用了,做什麽都沒用!”
白葶終于崩潰,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尖叫道:“他會死的!”
子期定定看着他,诘問道:“我呢?我死也無所謂麽?”
白葶的脖子被放開,他趕緊讨好地抓着那只手掌,哀求道:“你,你別生氣。生氣就想不出辦法了,生氣就——”
——啪!
白葶如玉的臉頰上突然紅了一個巴掌印。
子期收手,道:“你簡直是瘋子!”
白葶錯愕萬分地回過頭,淚水挂在眼角,渾身都在抽搐,倉皇喚道:“哥哥......”
子期懊惱萬分地攥緊拳頭,語氣頓時便強硬不起來:
“衣裳穿上走吧,我真的沒有辦法,是生是死全憑他個人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