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回嗅到死亡的味道
握劍的手緊了又緊——他要去找沭炎,即便是死,也要去見他!
咬着牙齒,擡劍,“唰”地将辰豹星君的手臂從肩部砍下,鮮血瞬間往外噴湧。
“啊——”辰豹星君一聲慘叫,捂着碗口大小的傷口。
苌夕垂眼看還插在體內的手臂,往外奮力一拽,血液亦像打開了閥門一樣往外淌。
正在誅仙臺給沭炎施刑的小神聽到響動,忙出來查看,看到滋事的是妖王苌夕,便拿着兵器朝他沖去。
苌夕的內丹被毀,撐不住這樣嚴重的傷勢,體內的法力卻像沒了主人一般四處亂竄,不約而同聚集到胸口,不斷膨脹,擠壓,越來越緊,堵得他幾乎血液倒流,面紅耳赤。
終于,
“啊————————”
随着一聲高昂痛苦的長嘯,苌夕頭仰道極致,将那團東西咣地逼出。
一圈巨大的灼眼紅光朝四面八方急速飛去,将逼近的辰豹星君和不知名的小神陡然擊倒。
白雲環繞,日光漸暖,四處終于恢複安靜。
誅仙臺上,一條血統尊貴的黑龍雙目緊閉,昔日引以為傲的龍鱗已經被挖去大半,玄黑色的肌理坑坑窪窪,在成河的血污裏尤其恐怖。腥味沖天的血污之間,依稀可見森森的白骨——它已經奄奄一息了。
苌夕跌跌撞撞地走近,身後是一長串的血色腳印,在潔白的天道上尤其顯眼。他看着在血泊裏殘喘的巨龍,那個已經垂危,失了意氣風發,失了睥睨衆生,失了萬神尊崇的東海龍王。
“沭炎......”
久違的稱謂,又萦繞在耳廓,像極了千百年來,尋常夢裏的聲音。
黑龍動了動眼皮,喉嚨發出低沉的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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苌夕屈膝,跪坐在黑龍的頭顱旁邊,“沭炎......”
瘦削的身影,在巨大的黑龍身邊,只有小小的一點。
黑龍聽到呼喚,仍舊閉着眼睛,吃力地動了動喉嚨,“小東西......”
“是我。”苌夕擡手附上對方柔軟的眼皮,喉嚨腫脹得厲害,他哽咽:
“我把你丢了一千兩百年,終于尋到了。”
眼淚瞬間滑落。
黑龍聽了,喉間發出兩聲愉悅的笑。心裏默念了一個法術,用僅存的法力變回人身。
苌夕心裏一抽一抽的疼,“傷這麽重,怎麽不省一點法力化傷?”
沭炎掀開眼簾,虛弱地解釋:“在你跟前,總得體面些。”
黑龍太過猙獰恐怖。
苌夕瞧着他□□身軀上,滿目瘡痍的傷口,便唰地将紅色的外袍褪下,空中一掄,輕輕覆到他身上,強忍着哭腔,道:“帶你去個地方。”頓了頓,又道,“早就想帶你去了。”
一千年醞釀的遺憾太多,生命快流逝到盡頭的時候,最想彌補的那一個,卻是往昔他們在海棠林中,他捧着一杯茶水,笑意純真,對眼前的人說:
“我的家鄉有一處好地方,那裏種了九千梨樹,每至開春,細小花瓣随風一吹,比下雪還好看千百倍。等有機會,我一定帶美人去看看!”
那人手裏掂着茶杯,唇角微微一勾,道:
“舉目以待。”
命不久矣的一妖一神攙扶着起身,跌跌撞撞朝赤谷趕。
苌夕的衣衫是端端正正的紅,他給沭炎披上的外袍亦是端端正正的紅,兩人并肩而行,倒像是新婚佳偶。
一雙倩影消失在潔白雲間。
遠處,雷神瞧見逃遁的背影,高聲一喝:“妖孽,哪裏走!”
掄起錘子,擡腳便追。然而還沒追兩步,便被一個人影截住。
“哎喲!”
司序上仙恰到好處地摔倒在雷神腳邊。
雷神不由分說将他扶起,擔憂道:“你怎麽回事?”
司序上仙賠笑,“駕雲之時沒留意,竟跌下來了。”
雷神将他往旁邊輕輕一推,鬥志磅礴道:“你先回去,待我捉住敖廣和那妖孽再說!”
司序上仙往前,一把捉住他胸前的衣料,故作驚訝道:“什麽?你說敖廣和苌夕逃走啦?”
雷神重重點頭,“是!這個敖廣,帝君已經對他網開一面,竟還想着逃跑!”
司序上仙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真的嗎?你沒看錯嗎?要不要再回去确認一遍?”
雷神頗為焦急,揮舞着錘子,“不用,我的眼睛不可能看錯,絕對是他們!你快讓開,待我捉到他們,我定——”
他的話沒說完,嘴唇便被某仙堵住。
司序上仙摁着他的後腦勺,極其不怕死地伸出舌頭往他嘴皮上一舔,然後放開,瞧着呆若木雞的某神,得意洋洋道:“月老那家夥說這招堵話最管用,看來不是诓我的。”
雷神愣了愣,“你!”
擔心地朝四處望了望,發現連仙鶴也不見半只,方松了一口氣,收回眼神,“你做什麽!”
“哎呀哎呀!”司序上仙仿佛發現寶貝一般興奮,“你竟然紅耳朵了!”
雷神後退一步,“這有什麽,本上神今日心情好,紅個耳朵有甚奇怪?”
司序上仙含着笑,盯着他半晌,感慨道:“愛果然是能讓人瘋狂的東西,你說是不是?”
雷神惱怒地看了看紅影消失的方向又調回來,昔日雷厲風行的尊神看上去有些笨拙,生硬地咳了咳,“本上神今日在府中休息,什麽都沒看到。”
作者有話要說: 做夢都在修文,我可能已經魔怔了
☆、落幕(二)
梨花開得正好,分明是六月的天氣,花瓣卻溢滿了枝頭。偶有微風拂過,乳白色的碎瓣便飄飛在風裏,打幾個旋兒,再飄飄然落下。
其間最大的一株梨樹下,一雙血紅色的倩影無比安靜,衣袂被清風揚起,流露出沙沙的聲響,似在唱一支凄婉又甜美的曲子。
苌夕背靠着年紀比他還大的梨樹坐着,沭炎平身卧躺,頭枕在苌夕的腿上。聽着花瓣簌簌落地的聲音,兩人未說一字。
沭炎的模樣仍如初見時,如墨的發,如畫的眉,如詩的眸,如玉的唇。
相比之下,苌夕的變化很大,銀發紅眸,一雙柔軟的耳朵還耷拉在頭頂,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換的狼妖。
變,或未變,繞了上千年的遠路,當時在夜幕下相識的兩人,終于又尋到彼此。
無論是胸口的窟窿,還是周身的血坑,分明讓人見了膽寒的傷口,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
苌夕望着蔽天的花海,打破維持了許久的沉寂,“說好帶你來的,我沒有食言吧?”
攤開的手掌飄進一片柔軟花瓣,沭炎唇角微揚,“嗯。白色,随你。”
苌夕疑惑,弱聲問道:“怎麽白色就随我?”
沭炎淡淡吐出兩字,“簡單,幹淨。”
每句話,每個表情,都是不摻雜質的真心,像清水一樣幹淨。
苌夕否定,慢聲道:“誰說我簡單?我違心的話說得可多了,複雜着呢。”
沭炎搖了搖頭,“你心裏想什麽,我渾然都知道。”
苌夕笑了,“那你把我看穿了,我豈不是虧大發了?”
沭炎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嗯。”
鮮血仍舊不斷從嘴角溢出,苌夕顧不上擦,從衣襟裏掏出一塊石頭,那塊菱形的,朱紅色的,寶貝了八百多年的石頭,在地上輕輕一劃,方圓的九千梨木便統統圈進了結界。
摩擦着上頭的紋路,苌夕喃喃道:“現下不用怕他們來打擾了。你給的這塊石頭當真是個寶貝。”
“我送的東西,當然是寶貝。”沭炎擡了擡眼皮,“之前那麽氣我,還以為你這一世又扔了。”
苌夕笑了笑,“是扔了......不過後來舍不得,又給找回來了。”喉嚨裏像是卡了刺,蝕骨鑽心的痛,“你也是傻子,幹嘛要去斷龍崖找啊,一塊石頭而已。”
沭炎徐緩地眨了眨眼皮,道:“我想着,送你的東西。即便你不要,我也該留着。”
苌夕心裏泛疼,罵道:“傻子......”
“也只在你面前是傻子了......”沭炎吞咽了一口血,喉間一股濃烈的腥味,他強行壓下去,道:“小東西......你不該回來天庭找我......統治妖界,才是你該做的事。”
苌夕的聲音疲倦了許多,眼淚在眶裏打轉,“我才不幹呢......你背着我做那麽多糊塗事,還附上背叛天帝的罵名,你倒成就了,你成情聖了,你灑脫了,我成什麽了?”他嘴硬,始終不說那些軟綿綿的句子,只是哽咽,“我苌夕這麽愛面子,才不允許有人說我始亂終棄......”
明明是舍不得,明明是愛入骨髓,卻偏偏要說是面子。
沭炎望着漫天的梨花瓣,“你詭辯的能力,比上一世強了很多......”
苌夕對這不算稱贊的稱贊照單全收,“那是當然,我這一世好歹活了一千歲,嘴皮子自然要厲害些。”
沭炎的眼眸沒了焦距,輕輕一喚:“小東西......”
這三個字,是苌夕最最抵抗不了的情話。強行扯出一抹輕松笑意:
“嗯?”
沭炎右半邊的臉頰逐漸顯現出黑色龍鱗,他的仙元退散殆盡,人身已經維持不了多久,話也越來越輕,仿佛下一刻便要被吹散,“......我倦了......”
苌夕一怔,垂眸,呆癡地看着他的容顏,強忍着眼眶裏的鹹水,“不等等我麽?”
“這次......恐怕不行。”
仿佛有烙紅的生鐵直勾勾插進心髒,痛意席卷了每一寸皮膚,苌夕的指尖開始顫抖,輕聲道:“那你先睡,等睡醒了,我彈曲子給你聽......像當年在海棠樹下一樣,我彈琴,你作畫......”
沭炎嗯了一聲,安心地阖上眼簾,喉結滑動了兩下,道出最後一句話:“別忘了......生當......複來歸......”
交握的手堪堪滑落,砸到地上,揚起幾片碎花。
苌夕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說不出的難受。如鬼泣的嗚咽聲持續了許久許久,才終于平靜下來,像是跟情人耳鬓厮磨一般,呢喃道:
“你不說我也記得......這輩子沒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沒了,還有下下輩子......你便是生生世世被我糾纏的命,逃不掉的......”
被抽去所有氣力,苌夕也終究閉上眼眸。
一滴淚飄落,将将落在沭炎的眉間。
狂風驟起,梨花海肆無忌憚地飛揚,漫天蔽日的花香萦繞在空氣裏,掩去花林深處的血腥。
紅日往西邊悄無聲息地挪動了些許,那片九千梨木的風華越發濃烈,乳白色的花瓣也愈發落得灑脫,空氣恍若都被花瓣填滿。地上的碎花在頃刻間堆積,樹梢被花朵掩去的枝桠也逐漸現身而出。
盛極,而衰。
不多時,九千株梨花便落得幹幹淨淨。
那株最老最高大的梨樹下,花瓣積聚成了一座墳墓,潔白無瑕。
千百年後,這場凄美的悲歡離合,只不過說書人口中的一個故事。故事說完了,便随風散了,沒多少人記得。
只有那故事中的人,愛了,恨了,将畢生柔情傾付而出,卻帶着萬般遺憾步入黃泉。
....................................
天帝最近的心情尤其不好,不斷責怪帝姬,為什麽下令處死敖廣的時候,沒有上來勸阻。
帝姬頭疼,當初若不是她攔着,天帝這急脾氣估計就得将敖廣打得魂飛魄散。現下氣過了,後悔了,又開始責怪他們這些無辜。真真是冤枉得很。不過冤枉歸冤枉,頭疼歸頭疼,天帝痛失愛卿,整日提不起精神,還是得上前寬慰的。
寬慰這條路并不好走,一面要勸其敞開心扉,一面又要避免怒火牽扯到自己頭上。
任重道遠,并且,起色不大。
直至某日,司序上仙只身觐見,與天帝密談了許久,将沭炎和苌夕的事跡來去說了個大概,并揭發了西海九公主珊瑚的罪行。天帝的重心才被轉移,逐漸從緬懷中走出。
“看來這惡妖苌夕和敖廣委實有一段淵源。”
司序上仙點頭,“沒錯。照理說,天規森嚴,敖廣與凡妖生了私情本該重罰。不過也罪不至死。何況,經歷兩世苦楚,他們對彼此亦是真心實意。不然,也不會為對方不顧生死。”
天帝扶着水晶椅的把手,對敖廣決鬥時的手下留情仍舊耿耿于懷,“不顧生死的途徑多了,也不一定非要違抗軍令。何況,還是惡妖滅門陽巅在先。”
司序上仙道:“帝君明鑒,若不是西海九公主從中作梗,他們斷不會走到這一步。至于敖廣對帝君的衷心,天地可表。當初他與苌夕正相濡以沫時,也毅然赴戰場鏟除後祭,未有半分怨言。”
天帝尤其不喜歡苌夕,聽到這兩個字便心頭燒,粗聲道:“他倒是有,只是不敢出口。”
司序上仙仍舊波瀾不驚的恭敬模樣,“小仙倒未覺得,據小仙所知,敖廣一直以維護天庭安危為己任,從未心生抱怨。鏟除魔祖後祭是何等大功,他卻不要半分賞賜,只是偃旗息鼓,回東海養傷。如此衷心,舉世無二!”
天帝被說動了幾分,但還沒有臺階下,他仍舊十分生氣,“衷心會變,敖廣今日敢為那惡妖違抗軍令,日後難保不會為那惡妖大鬧天庭!”
司序上仙沉思片刻,道:“敖廣重情義,讓他手刃摯愛是萬萬不能的。自古忠孝難兩全,忠愛又何嘗不是?他為了苌夕違抗天規,已然自食其果。若帝君姑且放下他的過錯,知悉這翻罪行的幕後推手,不也彰顯帝君秉公無私,宅心仁厚嗎?”
天帝權衡再三,被司序上仙的說辭動容(主要還是認為這個臺階可以下),于是問道:“珊瑚何在?”
司序上仙躬身,“暫由雷神看守。”
“召見百神,本君要親自審問她。”
司序上仙激動地跪下,“小仙代龍王和苌夕,叩謝帝君!”
天帝起身,俯視他道:“先別急着謝,本君賞罰分明,珊瑚有錯本君不會放過,但敖廣與那凡妖公然挑釁天規,本君亦不會姑息。”
司序上仙伏在地上,道:“帝君聖明,只要水落石出,讓扭捏作态者原形畢露,便是對亡靈最大的寬慰。”
天帝一怔,恍然想起敖廣已經命殒,便生硬地咳了咳,“去準備罷。”
“小仙遵旨。”
....................................
珊瑚被押解上殿,但畢竟是公主,沒有施刑,亦沒有枷鎖,只左右兩個小神跟着,以防作亂。
不過現在百神俱在,她也做不了什麽。
司序上仙将一卷羊皮紙攤開,“西海九公主珊瑚,跪下聽審。”
珊瑚亭亭玉立,下巴高高揚起,“不是說本宮有罪麽?那便治了罪再說,沒罪之前,本宮不跪。”
司序上仙道:“禮不可廢,六界蒼生,凡見天帝者,皆要跪拜。”
珊瑚朝君座上的天帝斜了一眼,不屑道:“他今日不過是個審官,不是天帝。”
垂手立在大殿兩側的百神唏噓,沒料到平日謙遜有禮的西海九公主,現下竟忤逆帝君,不僅不跪拜,還直呼“天帝”,好有淩駕衆生之上的架子。
天帝不為所動,“既如此,本君便等你認罪。”
語罷,給司序上仙遞了個眼色,示意他開始。
司序上仙點頭,抖了抖羊皮卷,逐字逐句地念着上頭的罪行,交代了前因後果。罄竹難書的罪行一條一條剖開,衆神聽得怒火中燒,但寶殿不得喧嘩,只得在內心深處,唾罵美麗面皮之下的蛇蠍心腸。
司序上仙念完花了很長的時間,收起羊皮卷,問道:“至此,西海九公主珊瑚,方才小仙羅列出來的罪行,你可認麽?”
珊瑚仍舊像一只孔雀,驕傲地立身在大殿,“無情無欲者,不配審判本宮。”
他指的是打了幾萬年光棍的司序上仙。
天帝沉下嗓音,“現在是本君在審你。”
珊瑚冷冷嘲諷,即便在天帝面前,她也是自稱本宮,“天庭的神仙各各都清心寡欲,跟凡間的和尚尼姑沒有兩樣。本宮此生為愛而活,你們沒有一個體會過此間滋味,沒有一個配審判本宮!連天帝也不可以!”
帝君徐緩起身,沉聲道:“天庭不比四海,不可談婚論嫁。但若你執意以此種方式逃脫審訊,那本君只好剔了你的情根,讓你也清心寡欲!”
珊瑚一凜,嘴硬道:“剔了便剔了,本宮也想嘗嘗無情是什麽味道。”她甩去一記眼刀,狠狠威脅,“不過,你們也再不可能知曉這事情的經過!”
天帝不為所動,悠悠道:“個中緣由本君已經知曉了,你威脅不了本君。此刻傳你來,只是讓你認罪。”
“本宮沒有罪!”珊瑚陡然尖叫,白皙的脖頸漲得通紅,“本宮今生所做的種種,剛才羊皮卷上的種種,都是因為愛!愛不是罪!”
她這輩子活得簡單,像她說的那樣,為愛而活。凡是從中阻攔的人,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清除。
所以她認為自己,沒有錯。
什麽心狠手辣,什麽佛口蛇心,都是為了愛沭炎,為了與沭炎在一起。她沒錯,不僅沒錯,還看不起天庭沒有男歡女愛,覺得天庭錯了。
當然,阻攔她的苌夕是錯中之錯,罪魁禍首。
帝君面色凝重,聲音低沉道:“你自以為秉持情愛,卻戕害本君的愛卿。你覺得,這說得通麽?”
珊瑚拔高了嗓子,天經地義道:“有何不通?若不是阿炎只愛那惡妖不愛我,我何必對他下手?若不是那惡妖三番五次從我身邊搶走阿炎,我何必報複!”
天帝從君座上下來,一步一步逼近她,“如此,你便是認罪了?”
“呵呵!”珊瑚冷笑,“事情是本宮做的沒錯,但是本宮沒有罪!沒有罪!本宮全是因為愛!”
天帝厭倦了她千篇一律的狡辯,怒道:“你既認為情愛才是你的全部,本君便成全你。”
“你想審判本宮?帝君,恐怕你還沒這資格!”
天帝神色嚴峻,拔高聲音,“審判的決定權不在于罪徒,而是在審判者!”
珊瑚瞪大雙目,憤恨的眼淚驀然滑落,怒吼:“沒有誰能審判本宮!”環視百神一圈,又叫到,“你們所有仙神,沒有一個配審判本宮!”
聲音一陣蓋過一陣,用尖銳的吼叫,掩飾心虛和惶恐。她孤傲地揚着頭,像一只被剪了羽毛的孔雀。
“你惱羞成怒也躲不過刑罰!”帝君一喝,将手負在身後,巋然不動,沉聲道:“你父親為天庭貢獻頗大,本君顧念舊情,不會賜你死罪。本君賜你不死不老之身,去蓬萊邊上的荒島,揣着你的情愛過完永生罷。”
不老不死,孤獨餘生,對于視情如命的珊瑚,這是比死更難受的事情。
“不!本宮此生為愛而活,怎可以無情無故孤獨終老!”
天帝沒有動容,“你不會老,本君說了,會賜你不老不死之身。”
“不!天帝你敢!”
“拖下去。”
“沒有誰能審判本宮!不————”
蓬萊邊上的某個荒島,只有一棵歪歪倒倒的老槐樹,在雲煙中飽經滄桑。幾萬年後,仍有一個身穿橙色衣衫的女子,她面容十分年輕,一雙眼眸卻如同灰塵一般沒有神色。頭倚着那棵槐樹,啞着嗓子,不斷呢喃:
“沒有誰能審判本宮......”
看不到盡頭的詛咒,仿佛無窮無底的深淵。
淩霄寶殿上,衆神緊繃着不敢做聲,天帝這樣不動聲色的怒火委實可怕,陰森森的,比以前破口痛罵厲害多了。珊瑚拖下殿沒多久,衆神以為可以退殿,沒想到天帝緊接着又傳來冥君和命格星君。
果然伴君如伴虎啊......
帝君氣得鼻孔擴張,強行忍下粗氣,“不是嘲諷天庭無情無欲麽?本君便要看看,你們有情有欲到什麽地步。兩位愛卿,将敖廣和苌夕置入凡間輪回,讓他們十世相愛不得相守。若他們撐得過,本君便認輸,修改天規。若他們撐不過,便斬去他們的情根!”
冥君汗顏,“......小神遵旨。”
倒是苦了命格星君,還要編纂十輩子的愛恨糾葛。
天帝看出命格星君的猶豫,“有問題麽?”
命格星君被那眼神瞪了一下,慌忙搖頭,“沒有沒有,小仙遵旨。”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沭炎和苌夕,就這樣被遷怒了......
☆、十世長劫(一)
司序上仙閑來無事,又跑去萬劫山找雷神閑聊,談起當日審問珊瑚的事,咋舌道:“帝君這遷怒的本事也太厲害了,說天庭無情無欲的本來是珊瑚,他非要讓苌夕他們受罰。”
雷神鐵面無私,道:“他們犯的罪,沒打入地獄已經是網開一面。”
司序上仙不滿,“不就是雙雙死在梨花樹下麽?我倒認為沒什麽大礙。”
雷神咬牙糾正:“是打傷上神,逃遁下界,然後死在梨花樹下。”
司序上仙眼眸彎彎,“那追究起來,我們兩個可是包庇之罪。你是不是還要上報天帝,秉公辦理了?”
雷神耳根一紅,“本上神那日什麽都沒看到。”
司序上仙倏地湊近他,一語點破,“你在害羞。”
雷神後退一步,緊張地環視了四周一圈,發現沒有誰在窺視,便又看向對方,“那日的事情你最好忘了,被天帝知道,你我觸犯天規,是要——”
話沒說完,又被眼前的小仙用嘴堵了個嚴實。
“你!”
被放開之後,雷神惱怒不已。
“觸犯天規有什麽?”司序上仙兩條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大不了像苌夕他們,去凡間輪回個十幾輩子,多跟你相處相處,有什麽不好?”
“你藐視天規,天帝知道了豈會輕饒你!”
“你急了。”司序上仙看着他笨拙的模樣,尤其開心,湊近道,“擔心我啊?”
雷神推開他,“本上神要去布施天劫,不與你多費口舌!”
司序上仙看着逃遠的背影,心裏美滋滋的,自顧自道:“死木頭,擔心我便擔心我,有什麽不好說的?”
............................................
鵝毛雪紛飛了好幾日,路上鋪了厚重的一層白毯。官府着人将街上的雪掃了又掃,方才有幾個行人。只不過天寒地凍,都走得十分匆忙。
街尾一處露天的戲臺子上,還上演着霸王別姬。演霸王的戲子今日凍了風寒,臺上只有虞姬一個人唱着獨角戲。
寒風刺骨,夾雜着冰碴,恨不得将肌理劃破幾道大口子。臺上的戲子動作逐漸僵硬,腕花轉得也漸漸吃力,只剩一副嗓子仍舊圓潤,飽含情愫地唱着戲本裏的句子。
戲終,幕落。戲子朝場下的看客微微一附,謝禮。說是看客,從頭至尾也只有一人,撐着一方傘,安靜地聽完。
鵝毛的大雪,臺上一人唱,臺下一人望。
雖只有一人,但好歹唱了這許久,一班子人也不甘空手而歸。
二胡先生搓了搓失去知覺的手,輕推戲子的肩膀,“苌夕啊,好歹也去讨個賞錢,你哥等着買藥。”
苌夕唯諾地點頭,拿了鑼盤,走到撐着竹傘的人面前,“這位官人,可否打賞兩個銀錢?”
沭炎将傘往前移,遮過對方頭頂,“你叫什麽?”
下巴微收,“苌夕。”
“不像藝名。”
“小人剛出來唱,還沒來得及取。”
沭炎盯着生了鏽的鑼盤,将一枚沉甸甸的銀錠放上去。銀錠在懷裏揣熱了,貼上鑼盤,竟融化了一小片薄冰。
苌夕一驚,這麽闊綽的看客他還是頭一回見,“這......”
沭炎直勾勾盯着他,道:“買你。”
戲班師傅忙擁上來,“這位官人,我們苌夕才出來唱,沒□□呢。不值什麽,官人去大戲班裏挑挑,随便哪個都比這小子強。”
沭炎不容拒絕,“這些錢足夠你們再請一個名角。”
戲班師傅手心裏出了汗,拒絕道:“大官人行行好,這小子自幼跟着咱們,一直學的是唱戲,從未學過其他本事,怕伺候不了大官人。”
沭炎明白戲班師傅是擔心苌夕跟了他作娈童,便解釋道:“老師傅放心,他在戲班裏唱戲,跟了我,一樣是唱戲。”
戲班師傅将信将疑,把苌夕拉到一旁囑咐了許久,才萬分不舍地放了人。
苌夕把那錠銀子留給戲班子。褪了戲服,卸了妝束,把三千青絲都高高綁在後腦勺上,低眉順眼跟着沭炎回府。
沭炎這一世是個閑散的文官,喜歡聽戲,尤其愛聽霸王別姬。
他給苌夕新築了一個戲臺子,随同寝屋,一塊兒建在湖中央的小渚上。每日晚飯之後,他便乘着小舟,去聽苌夕唱戲。不點曲目,讓苌夕想唱什麽便唱什麽。貴妃醉酒、金玉奴、文昭關,京戲的每一個橋段苌夕都記得滾瓜爛熟,每日變換着唱。
某日,沭炎提前了一個時辰過去,恰碰着苌夕在練嗓子。練完之後,竟一個人自顧自唱着霸王別姬。沒有伴奏師傅,卻唱得格外起勁。嗓音悠揚婉轉,動情處,竟潸然淚下。
沭炎悄無聲息地聽完,沒錯,是那日在雪天裏聽到的感覺——虞姬的獨角戲。
“少了霸王,這戲竟也有些意思。”一面笑着評說,一面從屏風後繞過去。
沉浸在戲裏的苌夕吓得一顫,掉落了手裏的寶劍。倉皇回身跪下,“大人今日怎麽早來了?”
“若還不來,還不知得錯過多少場好戲。”
苌夕把頭埋得更低,“小民知罪......”
沭炎并不介意,“你戲唱得好,沒必要懼怕。壓箱底的絕活本就不應輕易示人。”
苌夕垂首,十分恭敬,“謝大人體恤。”
“沒有霸王,這戲變了味兒,不是霸王別姬。”
苌夕默了默,道:“在沒碰到真霸王之前,小民只唱虞姬的戲。”
沭炎疑惑,“何為真霸王?”
苌夕沒了聲音。霸王別姬是對唱的戲,臺上只有虞姬一個人咿咿呀呀,任誰都覺得荒唐。
沭炎卻沒再問,只每日都早來一個時辰聽戲。看着素顏白衫的人在水榭臺上唱,竟比外頭的紅顏盛裝更有風姿。
日複一日,從未間斷。直至某天,苌夕染了風寒,高熱不退,卧床不起。沭炎跟皇帝告了假,貼身照顧苌夕。
苌夕是戲子的胚,下九流的命,從小練戲苦,過得如同蝼蟻。沒想到還碰到個爛好人,供他吃,供他住,還讓他想唱什麽唱什麽,從不多問。現下病了,還日以繼夜守在床頭。
他發着高熱,睜開燒得通紅的眼眸,“大人,你圖什麽呢......這樣無厘頭對小民好,總要圖點什麽吧?”
沭炎淡淡道:“不圖,這些事我想做,便做了。”
“這樣不可以......”
“為何?”
苌夕吃力地眨眼睛,虛弱道:“這樣白吃白喝,小民會覺得,是在騙你的錢。”
生病的人總是執拗,他問個沒完,直到沭炎揉着他的頭發,溫柔道:“你愛唱戲,我愛聽。”
要說這人也簡單,誰若對你好,你便一顆心都懸他身上,一颦一笑都牽腸挂肚。
苌夕病愈的第二日,沭炎恢複往常的規律,踩着時間,乘小舟去聽戲。
卻看到盛裝紅顏的苌夕,化成虞姬的扮相,笑盈盈等着他。
沭炎挑眉,雖不明所以,也欣然落座,一面品茶,一面看戲。只是後來看癡了,一杯茶從頭至尾也沒喝過。
即便加上伴樂,卻仍舊只有虞姬。不過沭炎聽得入神,仿若他便是垓下的霸王,看着愛姬臨終告別。
落幕,苌夕走下臺,癡癡望着沭炎,道:
“我找到了真霸王,也只唱虞姬的獨角戲了。”
沭炎勾唇,将他擁入懷中。兩人的心意,都未說破,卻都明了。
皇帝器重沭炎,欲把公主許配給他。沭炎拒絕得幹脆,皇帝訝異,詢問緣由,方知他府上有個唱虞姬獨角戲的阿嬌。
皇帝不信這事,以為是沭炎推脫的說辭,便下谕旨,召見苌夕。
這一見,便錯開了萬水千山——皇帝看上了苌夕。
古往今來,帝王家看中的人,都不容拒絕,這道理對誰都一樣。
“皇上說,想把我納為男妃。”苌夕在琉璃鏡前一邊上妝,一邊與沭炎說話。
沭炎面色凝重,坐在一旁握着拳頭,“我知道。”
苌夕打開胭脂盒,塗上嘴唇,又道:“冊妃大典,定在十日之後。”
“你答應了嗎?”
苌夕上妝的手一頓,“皇上聖谕,我一介草民只用接旨。”
沭炎猛然起身,用力掰過對方的肩膀,吼道:“你不準去!”
苌夕愣了愣,“大人息怒,小民會在得寵這段時間,幫大人鋪路。讓大人的仕途,起碼十年無憂。”
沭炎手下的力道逐漸加重,咬牙道:“你不準去!”
苌夕被搖得一晃,随即笑道:“大人是舍不得我麽?”
沭炎沒了聲音,只剩眼眸不斷顫抖。
舍得,舍不得,結果都不會變。苌夕在十日後,仍按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