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回嗅到死亡的味道
那樣,赴了冊妃大典。
沭炎滿目滄桑地趕去,便看到戲臺上作唱的苌夕。皇帝見到沭炎,忙不疊地誇贊,“你養的這戲子很是固執,非要在大典上演一場霸王別姬。不過這性子朕喜歡,比後宮那些應聲鳥好多了。日後會好生顧惜的,愛卿放心。”
沭炎目不轉睛盯着臺上的苌夕,敷衍道:“皇上喜歡就好。”
苌夕見到人群中的沭炎,嘴角露出甜美笑意,又接着唱詞。
這段詞沭炎很熟,是虞姬自刎的前一段,百般不舍,又去意已決。
這段戲皇帝指派了一個霸王,說大庭廣衆的,虞姬的獨角戲難登大雅之堂。
“朕聽說他喜歡唱獨角戲?”
沭炎仍舊盯着戲臺上的人,“只唱虞姬的。”
皇帝飲了一口貢茶,“為何不要霸王?”
沭炎頓了頓,道:“若真要與霸王分別,虞姬寧願身首異處。故而,他不會輕易與霸王搭戲。”
皇帝柔和的臉色倏地沉下來,如刀鋒的眼睛掃向沭炎,“朕曾經以為,愛卿是他的霸王。”
沭炎一震,錯愕地看向皇帝。
皇帝随即又笑了,悠悠道:“不過看來不是,不然他離了你,會像虞姬一樣自刎。”
沭炎恍悟,仿佛被人當頭狠敲了一棒,臉色徹底慘白,倉皇看向戲臺上的人。
眼睛還未調過去,便聽到“嗤——”的一聲。
臺上的虞姬自刎了,不過不是演戲,是真的。鮮血霎時迸濺,霸王和一幹伴樂師傅驚呼而散,臺下的皇親、官員,也紛紛起身。
Advertisement
皇帝匆忙叫着太醫,伴奏師傅在慌亂中扔掉了鼓板,沒見過風浪的宮女高聲尖叫,場面一片混雜。
沭炎在混雜中穿過人群,倉皇扶起苌夕,捂住他不斷迸血的脖子,顫聲道:“沒事的......別怕......太醫馬上就來,別怕!”
其實,怕的人壓根不是苌夕。
看着他焦慮的模樣,苌夕張嘴,想說什麽,但湧出來的卻只有鮮血,伴随幾個破碎的單音。
“啊......啊......”
沭炎着急地落淚,前所未有的崩潰,“我來了,我來帶你走!我馬上去回絕皇上!我辭官!我們一起回去小城!沒事的,一切都不會有事!”
苌夕癡癡看着他,似湖水的眸子裏全是愛意。吃力地擡起手,想撫摸眼前的容顏。
“啊......啊......”
沭炎明白他的想法,想抓住那那只無力的手掌。但還沒握住,那手便像隕落的星辰,直直砸到臺面上。
從指尖劃過的溫度無比清晰,心口仿佛被石錘猛烈砸了一下。
太醫院的太醫統統來了,止血,把脈,聽心跳,看瞳孔。最後——
“虞妃娘娘已經升天了,望皇上和大人節哀。”
皇帝一腳踹倒那太醫,痛罵道:“庸醫!庸醫!”
沭炎仍舊抱着苌夕,不怒反笑,“他的血還是熱的,人是熱的,他沒死。”
他怎麽能死呢?霸王還在這兒呢,沒有攻進來的漢軍,沒有四面陣陣的楚歌。一切都好好的,他怎麽會死呢?
屍體在戲服裏逐漸變得冰冷,沭炎捧着他的臉頰,如同捧着絕世的珍寶,擦去他嘴角和臉龐的血跡——苌夕愛幹淨。
不多時,太醫、宮女、太監紛紛撤了出去。勃然大怒的皇帝也冷靜下來,走到沭炎面前,捏着拳頭,“他昨日跟朕說,曾聽到你跟管家密談,留個人在朕身邊,吹枕邊風,仕途起碼十年無憂。”皇帝的聲音尤其冰冷,“你說過這話麽?”
偌大的戲院被風打得寂靜無聲。
沭炎怔了怔,呆滞着點頭。
皇帝氣極,一腳将他踹倒在地,沒有說一個字,怒沖沖甩了袖子走了。
沭炎躺在地上,将苌夕仔仔細細地揉進懷裏。
他确實說過這樣的話。不過那管家是丞相的眼線,為了逢場作戲,為了不讓苌夕成為自己的把柄,陷入水深火熱,他才順着管家的話,作了那番說辭。
怎麽就被這一股腦的傻子聽了去呢?
作戲的話,怎麽能當真呢?
那,誰又把戲場上的話當真了呢?
那一世,沭炎仕途坦蕩。只是一向與世無争的他,卻開始為了官位,算盡機關。直到将丞相拉下馬,讓丞相身敗名裂的同時,取而代之,不斷上升的官位才算停了腳步。他在丞相之位坐得很穩,手段狠戾,殺伐果斷,沒有人敢動他。他活到八十九歲,輔佐了三朝國君,建下豐功偉績。
只是,終其一生,再未聽戲。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刀片已經收到了,今天……還有嗎……
::>_<::
☆、十世長劫(二)
再往後,每一世的故事都十分簡單,卻每每都能成為好故事。
或許是因為命運,或許是因為故事裏的人。
第二世,沭炎是行走江湖的游俠,苌夕是鏡湖小屋的鬼醫。苌夕向來秉持“沒錢不救”的鐵規矩,卻某日不小心被重傷的沭炎打破。
那日,苌夕翻遍其全身也未見到半個銅板,一氣之下本欲扔到後山,不過又見他的傷勢嚴重到世間罕見,估摸着可以鍛煉鍛煉自家的醫術,便将人收留下來,作免費的藥罐子。
二人在治療期間,古靈精怪的苌夕打開了某個死木頭的心房。眉來眼去之間,不小心就看對了眼,尤其是換藥擦身之類的“親密接觸”,苌夕總愛堂而皇之地占便宜。沭炎身為大俠,對于救命恩人也不好計較什麽,不僅不計較,到後來,他還有些留戀這感覺。兩人的心思從未從嘴裏說破,但也心照不宣。
俠,在扶持弱流的同時,不會不得罪仇家。找沭炎決鬥的人很多,他幾乎每次出行都會受傷。但不管傷多重,毒多深,苌夕總是有各種辦法解決。
“我鬼醫醫術天下第一,什麽都能治。”某次,苌夕大言不慚地如是說。
沭炎掀開眼皮看他,驀地,眼眸裏仿佛有水波蕩漾。
苌夕一凜,“看,看我做什麽?”
沭炎慢聲道:“以為這次沒命回來見你,多看兩眼。”
“說什麽胡話?有我鬼醫在,怎麽可能讓你有事?”苌夕給他擦去身上的血污,又道,“哎等等!你可別以為我醫術天下第一什麽都能治,就每次傷成半個死人才回來啊!我可累着呢!”
沭炎忽然不由分說地握住苌夕的手,附上自己的心口,“這裏,全都是你。”
苌夕倏地耳紅,“你,無端端的,怎麽突然說這個!”
沭炎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委實多了幾分感慨,以前從沒說過的掏心窩子的話,那日都吐了個幹淨,“我被那賊人擊中那一刻,心裏只有兩個念頭。一個,是天下太平無賊。”
苌夕覺得被抓着手像烙鐵一樣燙,“另,另一個是什麽?”
“帶你浪跡天涯。”
悶葫蘆說着情話,大概沒有人會不動心。
兩人在一塊生活了約莫三個月,無論什麽方面(純潔臉),都一直十分和諧。
直至某一日,仇家尋上了門。沭炎在外頭應付賊人,卻不想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他趕回小屋時,苌夕已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将人抱起,讓他躺在自己懷裏,焦急地問他,解藥在哪裏。
苌夕的眼淚簌簌滑下,絕望道:“沒有解藥......”
沭炎急得頭皮發麻,“那便現配!要用什麽藥材,我馬上采回來!”
“沒用的......”苌夕痛苦地搖頭,他萬分不舍,卻無可奈何。
沭炎紅了眼眶,“有用!你醫術天下第一,什麽都能治,以往我的傷無論多重你都能治!”
苌夕的眼神開始渙散,聲音盡是疲憊,“鬼醫......什麽人都能治......卻獨獨,治不了自己......”
三百六十五行,每一行都有自己的宿命,而對于醫者,大概便是不能自醫。
之後,便是陰陽兩隔。
沭炎整整三日沒有說話,最後似是想通了。将人埋在鏡湖小屋後頭,一捧土接一捧土,親手埋葬。立碑之時,咬破中指,寫上了“沭炎愛妻苌夕之墓”。
随後,帶着一身的血污和泥污,奔上複仇之路。往日正義凜然的大俠,竟也開始懷揣着仇恨,提刀殺人。
決戰當日,沭炎與仇人同歸于盡。而那仇人是個幫派頭目,地位頗高。沭炎的屍體當即便被那些幫派弟子剁爛,抛至荒山。
死無葬身之地。
第三世,沭炎是個冷酷的殺手,苌夕是個學堂的教書先生。兩人相識于一場饑荒,苌夕分了窮途末路的沭炎一個饅頭,沭炎分了苌夕半袋子水。随後兩人便沖着路邊的土地廟,拜了把子,以兄弟相稱。
饑荒之後,兩人又做回本行。苌夕教着書,時不時因為不聽話的學生而生氣,用戒尺打他們的手心。沭炎繼續過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夜晚殺人,白日衣冠楚楚地跑去學堂,偷聽苌夕講課。
苌夕見沭炎不會寫字,便手把手的,從握筆的姿勢開始教他。一來二去,竟有了別樣的心思。
“你這人,手掌這麽粗,到處是疤,在镖局做事麽?”苌夕若有所思地撫摸着對方硬邦邦的手繭。
沭炎隐瞞自己殺手的身份,便道:“以前是,現在在武館做師傅。”
“哪家武館?”
“你,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怎麽,還怕你這結拜兄弟看不起你?”
“不是。”
苌夕也沒問下去,只道:“還真是有意思,你是別人的師傅,我是你的師傅。”
沭炎望他一眼,“嗯。”
苌夕眼尾一挑,“幹脆,這樣一輩子好像也不錯啊?”
沭炎唇角微揚,“嗯,是不錯。”
殺手冷酷,卻也有情。比如,沭炎在知道自己對苌夕的心意之後,便一刀殺了苌夕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其實苌夕已經把退婚書和賠禮準備好了,只是一直未有告知沭炎。沒料到那次猶豫,便錯過了永遠。
沭炎殺人太多,沒有一單生意失手或是被發現。
這次,卻被苌夕覺察到了端倪。偏偏他又在這人面前扯不了謊,于是被問起的時候,他一五一十地都說了。
兩人大吵一架,準确來講,是勃然大怒的苌夕将沭炎痛罵了一頓。他罵沭炎是魔鬼,待人走後,又罵沒有報官的自己是魔鬼。
那之後,兩人未再見面。
然而紙包不住火,沭炎能隐瞞的事情,苌夕未必能。官府通過苌夕,順蔓摸瓜,查到了沭炎。
官府加派的人手很多,盡管沭炎武力高強,也敵不過無窮無盡的追殺。
時間終于走到了盡頭。最後一日,沭炎身受重傷,已經無法站立。追殺的人越來越近,他終于逃不動了。
慌亂中不慎摔倒,在月光朗朗的街道中,拼命朝學堂的方向爬,想在生命最後一刻,再去看一眼那抹紙窗上的剪影。
他不遺餘力地爬,傷口嘩嘩流血,身後的血跡拖了十幾丈,扭曲又狼狽。
就在最後一個轉角,馬上就能看到那抹剪影的時候,他被官兵一刀砍死在路邊。
月光像是死人的白骨,鋪展在他身上。
第二日,屍體被擡走了,駭人的血跡還留在街角。苌夕跌撞走到那血跡前,渾身像投入冰窖一般寒冷,眼淚毫不留情地落下,他罵道:
“你該死!你本就該死!”
随後,他去了衙門自首,供出包庇、窩藏等等罪過。再加上為人師表罪加一等,在牢獄裏度過了生命最後的十年。
第四世,沭炎是名震八方的鎮北将軍,苌夕是秦淮河邊的舞伶。
那日,沭炎被一幹友人拉着,第一次去了秦淮河。河中央有一方淺藍色的水臺,水臺上翩翩起舞的人恰好就是苌夕。
沭炎自小在軍營長大,沒見過什麽世面,魂魄頓時就被勾了去。
一舞結束,苌夕返回商船,并未發現身後跟了一人。他帶着一身疲倦,像往常一樣去甲板上吹風。扶着欄杆,望着河中時不時躍上來的錦鯉。伸手去夠,可以感受到濺起來的水花,仿佛他便是自由自在的魚兒一般。踩上欄杆,想把手再往下,碰到更多水花。卻被一雙手猛然往回拽。
“你莫要想不開!”沭炎驚呼。
苌夕茫然望着眼前的人,“你是......”
沭炎正義凜然,“無論我是誰,你都不該求死!”
苌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方才站的地方,恍然大悟。驀然覺得眼前的人憨實可愛,便起了玩弄之心,将計就計道:“沒錯,我就是要尋死,你待如何?你知道我是什麽身份吧?現在趁着身段不錯可以跳兩支舞,待到了年紀,老爹就要讓我去賣身了!與其等到那一日,還不如現在自己了斷!”
沭炎沒看到對方傷感神情中隐隐上揚的唇角,“你舞跳的好,可以不用賣身!”
苌夕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睛,“官人您哪曉得我們這一行的苦楚,若銀子掙得多還不說,若哪日客人少了,老爹馬上就把人挂出去賣身呢!”
好的,一般他這樣哭訴完,對方就會無比憐惜地說“小爺以後每日都來給你捧場”了。
卻沒想到,沭炎一把扣住他的雙肩,無比真誠道:“若我給你贖身,你願不願随我走?”
苌夕活生生愣住,随後,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自此,命運轉變。
入了将軍府,沒有刻薄的主母,也沒有仗勢欺人的丫鬟,日子過得比想象中簡單,簡單又有點......溫暖。
更重要的是,苌夕久在歡場,調情手段見的多了,卻獨獨對沭炎沒有抵禦能力。
直到某晚,他陡然想通了,一腳踹開沭炎的房門,逮着人就吻上去。然後對着拼命壓抑yu望的沭炎,臉頰通紅,“後面的老爹沒教過......我不會,你會麽?”
沭炎一點也不敢放松,“我會弄傷你!”
苌夕額頭抵着他的胸口,“那,那便試試吧。”
魚水之歡,一夜無眠。
将軍愛上伶人,門不當,戶不對。只不過兩人的想法沒有摻太多雜質,只是相愛,生活,即便無名無分。
沭炎在二十九歲那年,北方蠻族作亂,他臨危受命,挂帥出征。
走前,苌夕替他擦拭纓槍,服侍他穿戴好铠甲之後,舞了一支《告捷令》,意喻戰無不勝,大功告捷。
沭炎将他攬入懷中,深深道:“我回來,就娶你過門,讓你作将軍夫人。”
苌夕埋在他胸口,“皇上不會答應讓一個男人作将軍夫人。”
沭炎勾唇,“不怕,到時候我軍功在身,拿這個做籌碼,皇上不會不準。”
苌夕嗯了一聲,“我等着。待你凱旋之日,我到城頭作舞,專程去迎你!”
“嗯,說定了。”
沒有山盟,沒有海誓,兩人心裏的每一寸地方卻都被填滿。
三年後,大軍剿滅蠻族,班師回朝。苌夕欣喜若狂地飛奔到城頭,卻只看到一口棺材。副将告訴他,裏面裝的,是沭炎将軍的屍身。
走時一個人,歸時一口棺。
皇帝感念沭炎為家國建下的功勳,以國親之禮厚葬。并遵依沭炎遺願,将苌夕封為将軍夫人,讓其榮華一生。
苌夕從始至終未說一個字,只是到沭炎下葬那日,舞了一支《安魂》後,毅然決然撞死在棺材上。
皇帝深感其伉俪情深,便下旨将二人合葬,亦把苌夕之名,納入沭炎家族的族譜。
第五世,沭炎是黑雲寨的匪頭,苌夕是包袱裏有幾個銀子的過路人。
當沭炎肩扛大刀,往路中央一站準備打劫之時,好死不死被苌夕的容貌所動,于是理所當然地擄回去做壓寨夫人。
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語哄着。架照打,路照劫,不過之前看到就拿去賣掉的稀奇玩意兒,他開始攢下來,用去哄人。
起初苌夕軟硬不吃,生死不從。把絲綢做的衣裳剪去做鳥窩,在飲用水的水井裏撒尿,甚至一把火燒了廚房。
沭炎每次解決了麻煩,一點憤怒也見不到,仍是好言好語地對苌夕,從沒有過埋怨。鬧着鬧着,苌夕自己也覺得沒了意思,便也逐漸安寧下來。到後來,約莫被沭炎的誠心感動,便半情願半不情願地順從了。
當然,這順從的原因,多半是某日沭炎将一把大剪刀對準了苌夕的xia身,威脅道:“若是還不安分,我就剪了它。”
苌夕羞愧難當,更羞愧的是,他竟然當場ying了。
沭炎将那嫩芽撥了撥,“看來你對我還有點別的心思?”
苌夕漲紅了臉,怒道:“有就有了,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沭炎收了剪刀,附手上去,“是,夫人言之有理。”
于是,苌夕名正言順地成了壓寨夫人。
只不過,好景不長。
那年七月,朝廷派押兵到黑雲寨剿匪。本易守難攻的黑雲寨,卻陡然如同剝了殼的生雞蛋,半日便被攻破。而沭炎事先制定的防守戰術,也仿佛被朝廷知曉了一般,形同虛設。
沭炎望着山腳湧上來的官兵,面色尤其凝重,眼中所有的希望都悉數坍塌。
“是你勾結的朝廷。”
不是疑問,是篤定。
苌夕在他身後,屋子裏只有他們兩人。
沭炎回首,道出推斷的依據,“所有計劃我都只與你一個人說過。”
苌夕承認得坦蕩,“沒錯。”
“你是朝廷的人?”
“是。”
“所有的都是你們的計劃?”
“是。”
沭炎的拳頭咯咯作響,聲音低得可怕,“你平日的那些都是假象?”
苌夕坦然,“沒錯。”
“沒有對我動過心?”
苌夕偏過頭,“沒有。”
昨日還耳鬓厮磨的人,今日就成了仇人。
沭炎聽到對方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仰頭大笑,半晌,沉靜下來,狠戾道:“既如此,別怪我心狠!”
一圈官兵手握□□,團團将兩人圍住,為首的将領拿刀指着沭炎,“賊子!快快放開苌夕大人,說不定皇上開恩,還能饒你一條狗命!”
沭炎挾持着苌夕,刀架在他脖子上,擋在自己身前,“左右不過是一死,看是我這賊子先去,還是你們的大人先去!”
他的條件很簡單,一匹快馬和一個匪頭,換一個前途大好的朝廷命官。
沭炎的談判技術很高,不多時,那将領便心生動搖,着人去準備快馬。
苌夕眼眸裏盛滿了決絕,仿佛計劃着什麽。他一語不發,只見沭炎放下警惕,便趁其不備奪過快刀,狠狠紮進自己的心窩。
那把刀很長,穿過苌夕的身體之後,又徑直刺進了沭炎的胸膛。兩人本就緊貼着,這一刀,便刺穿了兩顆心髒。
一片落葉飄飄然落下,砸上刀刃,被劈成了兩半。
沭炎唇角溢出鮮血,“你......”
苌夕莞爾一笑,輕聲道:“我既負了皇命,又負了你......這般結果,是最好的......”
沭炎一怔,眼中竟然隐隐閃現着滿足,遂抱緊了身前的人,一個用力,将刀刃徹底刺穿胸膛。
寒風陣陣,在被血洗過的黑雲寨中穿蕩,似在唱一曲悲涼的哀歌。
作者有話要說: 假期回來第一天,好困……好困……好困……………
☆、十世長劫(三)
第六世,沭炎是皇室的六皇子,苌夕是丞相的庶子,按歲數排剛好也是第六。沭炎幼時曾經在丞相的教導下學了幾年兵法,與苌夕有過幾次面緣。
當時覺得投眼緣,便想讓苌夕做他的伴讀,但丞相以“犬子身份低微,恐不能服侍殿下”婉拒了。沭炎也不較真,隔日找了另一位伴讀。
之後兩人便不怎麽見面了。
待沭炎成年,從邊疆建了一身戰功回京述職,恰逢皇帝在欽點新科狀元。他見那一身紅袍的狀元郎頗有幾分眼熟,便走近問道:
“可是丞相家的六公子苌夕?”
那人正背着他與旁人交談,聽到來人的聲音,忙回頭行禮,恭敬道:
“回六殿下,正是丞相家的六子苌夕。”
沭炎勾唇,上前一步,道:“幾年不見,六公子還記得本宮,難得。”
“六殿下凜凜風姿,臣難以忘懷。”
彼時,苌夕恰是翩翩少年的好模樣,一雙眼睛明亮無瑕,像湖水一般清透,讓沭炎心尖一動。
他十分滿意對方的回答,将腰間的寶劍放到他手中,“進大殿不得帶兵器,先幫我拿着。”
苌夕頓了頓,“是,臣遵命。”
沭炎隐隐笑着,步入大殿——這樣一來,為了還他寶劍,人就跑不掉了。
那次召見,皇帝将沭炎封了平疆王,賜王府,指配王妃。沭炎趁着軍功在身,十分大膽地把王妃推掉了。
述完職後,沭炎神清氣爽,帶着苌夕一塊兒回了寝宮,盛情招待。
丞相聽聞此事,說教了苌夕不懂禮數,竟然無功無助便受平疆王款待。于是亦在家中設宴,邀請沭炎。
一來二去,正中沭炎下懷。随後,他便時常夜訪丞相府的西牆頭,與苌夕秉燭夜談。
某夜,明月正好。
“六殿下......下回可否走正門?”苌夕忐忑着問。
沭炎大言不慚,“哦,本王以為幽會都要翻牆的。”
“幽,幽會?”苌夕這一世教養很好,還沒聽過如此粗俗的詞。
沭炎嘆惋,“看來六公子還沒這心思啊?也難為本王日日茶飯不思,就想着你這西牆頭了。”
苌夕羞紅了臉,急忙忙低下頭,卻被對方逮個正着。
“苌夕,別躲。”
“殿下?”
沭炎玩味的眼眸倏地無比深邃,“我是認真的。”
苌夕一怔,“您何必如此......”
“只要你一句話,我榮華王位都可以放下,跟你袖手天涯。”
苌夕愣了愣,對方的脾性他很清楚,說到做到是毋庸置疑。只是為了一個男子,委實不該放下萬千江山與一身富貴。日後遭受千古罵名,來生恐怕也安寧不了。
他想了許多許多,到嘴邊的卻只有一句。
“殿下請回吧,日後也不必再見面了。”
拒絕的話總是出奇傷人。無論沭炎如何挽留,苌夕都絲毫沒有動搖。甚至退步到君子之交,苌夕也只是搖頭。
那之後,兩人疏遠了許多。每每在早朝時碰見,也只是淡淡點頭。
不過,風浪才剛開始。既然在帝王家,就免不了權位紛争。太子長留京都,忌憚沭炎軍功卓越,便勾結朝黨,暗中排擠。
沭炎心氣高,不甘被暗箭中槍,又不願使卑劣手段加以報複。一氣之下,奔去駐守邊疆。
邊疆偏僻,又山高皇帝遠。在某次外族的偷襲中,武力超群的沭炎,意外身受重傷。
消息傳到京都已經是十日後,苌夕不由分說,單刀直闖禦書房,不顧身家性命,只為說服皇帝恩準沭炎回宮療傷。
所幸皇帝耳根子軟,答應了。
為防傳旨過程中有變故,苌夕自請宣旨——若是太子一黨宣旨,沭炎可能就要步當年扶蘇公子的後塵,沒有性命回京。
然則,晝夜兼程,馬不停蹄趕過去,卻沒想,還是晚了。
當軍醫痛哭流涕,禀報說沭炎傷勢嚴重不治身亡時,苌夕只是冷冷點頭。
他好歹是新科狀元,豈會被這點伎倆蒙騙?趁夜偷偷掀開覆蓋屍體的白布,紮進傷口的銀針變得漆黑。
他偏着腦袋,十分固執地看着眼前的屍身,腦子裏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夜答應了這人,一同遠離皇室權貴,他就不會被這樣害死?
苌夕寧願沭炎背上為一己私欲不顧家國的罵名,也不要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在漆黑的夜裏沉思,眼眸逐漸被憤怒填滿,而這不斷膨脹的怒火只有一個出口——太子。
然則,向惡魔複仇的辦法,就是把自己也變成惡魔。這道理千百年來都沒變過。
那一世,苌夕是史書級的佞臣。在朝中勾結黨羽,殘害太子。用盡心機,冠上各種冠冕堂皇的罪名,讓太子冤死獄中,連太子妃和她腹中胎兒都沒放過。其權傾朝野,直到新帝登基,才被禦審治罪。
他被判車裂之刑,通俗來講,是五馬分屍。行刑當日,萬千民衆上街觀望,紛紛拍手叫好,直喊“大快人心”。
四肢和脖頸都被繩圈套住,苌夕卻無比釋然,仰頭看着明媚陽光,唇角勾着淺淺笑意。仿佛是要去赴約一般輕松。
他對着萬裏晴空,輕輕喚着沭炎的名字,随後徐緩合上雙眼,了無遺憾。
第七世,沭炎是禮部尚書之子,苌夕生在書香世家,不過是個啞巴。兩人家境都算不錯,年少時就讀于同一家書院,十年同窗。
苌夕這一世頗有些文人騷客的性子,眉頭總是舒不開的“川”,一場雨水他也能生出萬千哀愁。
沭炎胸懷大志,不待見他這嬌閨女兒的模樣,時不時便用古語規勸。苌夕不能說話,每每便把想說的寫出來,一場聲音斷斷續續的對辯,一辯就是整個下午。
有時夫子上着課,他們就在下面一張接一張小紙條地寫。書聲琅琅,其他學生學得勤奮,他們寫得也勤奮。
最後分不出結果,兩人卻都樂在其中。
學業有成之際,便是分道揚镳之時。臨走前,苌夕送給沭炎一幅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意思再明顯不過。
沭炎看了,當場回絕:“我已經定親了,和大理寺丞的千金。”
政治聯姻,容不得推脫。
苌夕點點頭,把包袱往肩上一甩,頭一回灑脫。沭炎瞧着那個往土裏沉了一截的身影,心裏有些泛酸。
苌夕的字很受歡迎,沒過幾年,便成了炙手可熱的書法家。沭炎也順利完成了他的政治聯姻,新婚第二年便育了一子,乳名“小不點”。
兩人再見已是在幾年後的大街,沭炎帶着妻兒閑逛,一家其樂融融。
苌夕停下腳步,拿炭筆在木板上寫字——“你的妻子?”
沭炎點頭,介紹道:“這是內子。”又轉頭看向婦人,“卿卿,這位是苌夕,我年少時的同窗,現下是書法大家。”
那婦人朝苌夕拂身,說了句初見的客場話,端莊,大方,得體。
苌夕眼中一澀,把木板上的筆跡擦掉,又寫到——“這是你兒子?”
沭炎抱起四歲的小不點,“小不點,快叫——”
“——苌夕叔叔。”還沒等沭炎的話說完,小不點已經開了口,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苌夕叔叔,你真好看,比我爹爹和娘親都好看!”
苌夕愣了愣——“他很可愛。”
小不點朝他伸手,“抱抱。”
苌夕錯愕地接過,十分笨拙。
小不點沒把他當外人,歡快地回頭,“爹爹再見,娘親再見,我要跟苌夕叔叔去玩!”
苌夕對這驀然的熱情手足無措,本想拒絕,但既沒有空手寫字,又開不了口,在對面的夫婦看來,倒還是默認了。
沭炎本有幾分顧慮,但拗不過孩子,便也點頭答應了。
小不點與苌夕相處得很好,他小小年紀便是個話唠,喜歡叽叽喳喳說個不停,剛好苌夕不能說話,便可以一直聽着。
但苌夕發現,這樣來回幾次,也并非全無好處。
“爹爹的書房有一幅字,七個字呢,我能認識那兩個‘木’!”
“娘親可疼愛小不點了。學堂其他人,他們的娘親都陪爹爹睡,只有小不點的娘親每天都陪小不點睡!”
“爹爹也可疼愛小不點了。娘親好幾次說想再生一個小妹妹,但爹爹都不答應,說只要有小不點就夠了!”
苌夕仔仔細細地聽,愁容霎時消散了許多。但淺近一想,眉毛又擰緊了幾分。這樁婚姻,經營得并不輕松。無論是沭炎,還是他夫人,都是政治聯姻下的棋子。
小不點很黏苌夕,每次見面,第一件事就是在他臉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後抱怨為什麽才來,最後又抱着他的脖子跟沭炎告別。
苌夕也逐漸敞開心扉,每次去的時候都帶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兒。盡管沭炎這樁婚姻不幸,他也沒再臆想什麽。不為其他的大仁大義,只為了小不點。
只是好景不長。
沭炎的岳父是大理寺丞,在朝中權勢甚大,有不少政敵。這些人對付不了他,便對小不點下了手。
苌夕那次正在給小不點排隊買糖人,突然一夥人湧過來,孩子便被搶走了。他是啞巴,不能呼救,只能沖上去搶,又踢又拽,甚至不顧形象張嘴大咬,最後卻被敲暈在小巷。
賣糖人的小販怕惹上事,匆匆收攤回家。
苌夕醒來已是天黑,倉皇失措。風急火燎跑回沭炎家,卻只聽到鋪天蓋地的哀號,門前的石獅子也挂了白綢。
小不點在一個時辰前,被人從護城河裏打撈上來,已經溺亡。
沭炎臉色鐵青,冷冷地站在門口,仿佛刻意等他一般,“對孩子下手,這便是你的本事?”
苌夕搖頭,他的寫字板弄丢了,張嘴胡亂地想解釋,比比劃劃,沒有人能看懂。
他想說,不是我。
他想說,讓我再看看他。
他想說,別恨我。
沭炎扣住他的肩膀,低吼道:“你第一天就打算好了吧?你看着我娶妻生子,心生嫉妒,就來殺我的兒子!”
“你怎麽僞裝得這麽好?不說話可憐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