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回嗅到死亡的味道
樣子作給誰看!”
“他只有四歲,他能做什麽?那是我唯一的骨肉,只有四歲的孩子你怎麽下得去手!”
肩膀上的痛刺骨鑽心,苌夕拼命搖頭,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那一日,沭炎當着苌夕的面,把那一卷“山有木兮木有枝”撕得粉碎,仍了他一句:
“你委實讓我惡心!”
苌夕被摔出大門之後,被沭炎的岳父以殺人之罪,抓進了打牢。
由于沭炎不插手,那痛失愛子的婦人便随同他的父親,便不顧及“摯友”的身份,半公半私,判了苌夕“斬手”之刑,手掌的手。
靠習字為生的苌夕,有口不能言的苌夕,失去了兩只手掌。不能說話,不能寫字,盡管有千言萬語,也表達不出半句。壞事傳千裏,身敗名裂之後,只有苌夕一個人的家裏入不敷出,沒過兩年,他便淪落到了街頭乞讨。他性子傲,骨子硬,受不了這等屈辱。于是在某日的晨曦裏,他走到沭炎家門前,用撞破的額頭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冤”,在初升的日晖中死去。
沭炎推開門看見眼前的屍身,渾身發顫,沉默了許久,吩咐下人:“斂了。”
那下人将苌夕斂了,悄無聲息地埋在後山。墓碑上沒有刻字,只是那處巴掌大的墓冢前,總是有一方硯臺,一支筆,仿佛在等着誰潑墨寫字,又或者等着誰啓唇耳語。
然則,直到硯臺上結了蜘蛛網,覆了一層又一層灰塵,也再沒有人來過。
作者有話要說: 好多地方都降溫了,死鬼們注意加衣服啊~
☆、十世長劫(四)
第八世,兩人生在同一戶商賈人家。沭炎是嫡出的兄長,苌夕是庶出的幼弟,他們相差七歲。
苌夕身份低,年紀小,時常受欺負。跟母親說,那個失寵的女人會傷心,跟父親說,那個忙碌的男人會煩心。索性委屈都咽進肚子,什麽也不說。
在九歲生日那天,苌夕得了一盤桂花糕,被家族的幾個頑童打翻在了泥窪。一群頑童嘻嘻哈哈跑了,剩苌夕抱着膝蓋,孤零零對着那幾塊被泥污弄髒的桂花糕。那時他還沒長開,小小的身影仿佛只有巴掌大,瞧上去尤其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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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沭炎剛滿十六,為人處事略成熟些,見這情景,便帶苌夕上街,将小攤上的美食都嘗了個遍。苌夕畢竟還是個孩子,誰對他好,他便對誰也袒露真心。把自己珍惜的寶貝玩意兒,都與沭炎分享。
“二哥哥,陳叔教我做了一只紙鳶,咱們去放紙鳶吧?”
沭炎放下手裏的筆,“好。”
“二哥哥,我剛剛去後廚房偷了半只雞,咱們偷偷吃,誰也不告訴。”
沭炎匆匆話別友人,“好。”
“二哥哥,這只杜鵑受了傷,我們養起來,以後下了蛋,我們一人一個。”
沭炎做了個鳥窩,“好。”
“二哥哥,今天學堂的老師打手心,疼!這兩日吃飯你喂我!”
沭炎打開藥箱,“好。”
苌夕在高凳上晃腿,“二哥哥,你為什麽不娶娘子啊?四哥哥都有孩子了。”
沭炎頓了頓,揉了揉他的頭發,笑道:“不急。”
沭炎拒絕了一個又一個媒人,始終沒有娶妻。苌夕一日日長高,長大。逐漸,也到了适婚的年紀。
也終于,遇到了一樁能改變他命運的親事。
“聽媒婆說,新娘是柳家嫡女?”沭炎的神情不是很愉悅。
苌夕心裏莫名地沒有底氣,點了點頭,“嗯,本來,我的地位是高攀不起的,但那姑娘說非我不嫁,柳家人才答允的。”
沭炎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你答應那媒人了?”
苌夕又點頭,“這門親事本來就是我撿便宜得來的,待柳家姑娘嫁過來,父親顧念柳家的面子,也會多照顧娘親一點,娘親她,也對我放心。”
沭炎冷笑,“聽起來,這門親事倒是你娘在結。”
苌夕沉默半晌,“她這些年委實吃了太多苦,我不能不顧及她。而且......人不是都要成親的嗎?”
最後一句話,讓沭炎冷了臉色,他落下一子,堵死棋眼,“嗯,縱然是要成親的。”
“二哥哥。”苌夕盤思,“我酒力不好,婚禮那日你可否幫我擋些酒?”
沭炎收好了棋盤,“我那日在外地處理生意,回來不了。”
這些年來,沭炎第一次拒絕他。
苌夕一愣,“能推掉嗎?我這輩子只成這一次親,你是我最敬重的兄長,一定得到。”
沭炎驀然勾唇,“新人在場便行了,我無所謂。”
語罷,便跨出房門,尤其潇灑。
那日是兩人最後一次交談,随後,沭炎便去了沿海一帶經商,再沒回來過。
苌夕因為柳家的關系,自此平步青雲,柳家姑娘沒有生育能力,他也沒再納妾。在常人眼中,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眷侶。除了柳家姑娘,沒人知曉他不能人道,也沒人知曉,他會睡夢中喊“二哥哥”。
沭炎的生意做得很大,是不少名門閨秀青睐的對象,不過他一直清心寡欲,形單影只。從四處打聽苌夕的消息,聽到夫妻和睦的字眼,心口總是刀割一樣疼。每每午夜夢回,想起不該想的人,久久不能入眠。
兩人隔了千萬裏遠,想方設法從探子口中打聽對方的情況,卻從來沒見面,也沒通信。
沭炎四十歲那年,破天荒收到柳家姑娘的一封傳書:
“夫君病重,恐不久人世,聲聲叨念‘二哥哥’,懇請兄長速回。”
沭炎當時還在海外,站在甲板上陡然大吼:“返航!最快的速度!”
他上了岸,騎了快馬,晝夜兼程。那匹馬他買了好幾年,想着哪次回去的時候騎,卻一直只是養着。
不料,真回去時,卻是這樣的情景。
從沿海一路回奔,終于到了家。卻只有鋪天蓋地的白绫,和女人的嚎啕哭泣。
柳家嫡女披麻戴孝,見到風塵仆仆的沭炎,抹了眼淚,命下人遞上來一盤桂花糕,哽咽道:“夫君說,待兄長回來之時,定要與兄長一同品嘗。”
物是人非,那個倚在長廊上,想着“二哥哥也許明日就會回來”的人,已然歸入塵土。
沭炎垂眸,看着晶瑩的乳黃色糕點,只覺得喉間一股腥甜,噴出一口暗紅色的淤血,将一盤子糕點都染了朱紅。
他終究趕了回去,也終究錯過一生。
因為那口血,沭炎一病不起,生意也就此耽擱。他門下的管家早有二心,便趁火打劫,将家財悉數換了主人。沒了身家,誰也不願搭理他這個病痨子。受了無數白眼之後,他終于看淡人世,佝偻着身軀,在鄉間搭了個破草棚。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
那一世,他便在那破草棚裏度過了餘生,異常凄苦。說苦,他攢的為數不多銅板又不用來買糧食,而去買紙錢。
他總披着褴褛衣衫,一個人望着火焰,眼神空洞,嘴裏喃喃念叨:“鬼是最會仗勢欺人的東西,巴結富的,欺淩貧的......我不能讓苌夕受欺負。”
一直到七十歲,他仍這樣念叨,喋喋咻咻沒完沒了。即便吃不起藥,即便揭不開鍋,他每個月就算是乞讨,也要給苌夕燒點紙錢。
他不能死,多活一日,他心心念念的那人,便在地下多安寧一日。
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他也這樣想着。
或許正應了那句話——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一口氣下去,什麽焦愁都了如雲煙。活着背負愧疚和遺憾,才是最難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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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世,苌夕出生一個西域的部族,是族長的第十九個兒子。他的前面有十八位兄長和十二位阿姊,在表親堂親裏還有數不清的兄弟姐妹,家族十分龐大。
沭炎生在野心勃勃的北國,是個俊朗的驸馬爺。不過與他成親的公主命短,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皇帝為了補償,賜了他一只虎符,掌管二十萬大軍。
并特許可再婚娶。只不過這聖旨頒是頒了,卻用處不大。公主去世足足三年,舉國上下都沒有人敢嫁給沭炎——有個道行不錯的巫師給沭炎蔔了一卦,算出他命裏克妻,凡與之婚配者,定活不過大婚之夜。
對此,沭炎只有四個字——無稽之談。
他不信命,也不信緣。直到某日,他在外出狩獵之時,射向麋鹿的箭飛出去,不小心穿進了某個人的胸膛。
那個人衣着不凡,卻只身一人行走在山林之中,沒有随從。沒錯,這人便是從部落偷跑出來游玩的苌夕。
沭炎見還有氣息,便帶回帳中救治。請了軍醫,用了平日都舍不得打開的傷藥,還破天荒去廟裏求了炷平安香。苌夕的身子骨弱,費了好些心力才活過來。然則那一箭的勁道太足,沒辦法痊愈,傷口長好了,還會時不時咯血。
不過沭炎照顧得細致,傷勢并未繼續惡化。一個月後,苌夕勉強能夠下床。只是順帶着,在這些日子的貼身照料中,某人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你的年紀,在你們部落也該成親了。”某日,沭炎似是不經意地開啓某個話題。
苌夕耳朵一紅,嗫嚅道:“是有許配的人家,不過那姑娘在成親前一日,跟情郎私奔了。”
沭炎唇角一勾,“哦,這樣也不錯。”
苌夕氣呼呼,“什麽不錯?都,都沒有姑娘願意再嫁給我了。現在部族裏到處在傳,說我相貌醜陋,把新娘子給吓跑了。”
沭炎把熱好的藥端過去,“我也差不多,我的先妻去世得早,都流傳我命裏克妻,現在北國也沒人敢嫁給我。”
苌夕捧着藥,十分着急,“那你以後要怎麽辦?”
“我正尋思,娶門親事,把這流言給破了。”
苌夕倏地失落,“是,是嗎......”
“你有沒有想過,也成一門親事,把你相貌醜陋的流言給破了?”
苌夕沉思,“沒,沒想過。”
“當真沒想過?”
“......只有幾次......”
沭炎定定看着他,“那你覺得,我怎麽樣?”
苌夕驀然一愣,藥碗險些掉在地上,不知道哪兒生了一團火,把他臉頰都燒得通紅,支支吾吾你你我我了半天,最後化作一個“嗯”。
沭炎喚來一個巫師,算出良辰吉日,跟苌夕約定:“四月初二是個吉日,宜婚娶,續良緣。”
聯姻書第二日便呈給了那部落的族長,族長大喜,認為這層關系可以促進與北國的邦交,獲取很長一段時間的和平安寧。而這邊,北國的皇帝也在大婚前不久,召見沭炎,好好囑咐了一番。
至于囑咐了什麽,苌夕不知曉,他只是美滋滋地折回部落,等着大婚當日,沭炎騎着駿馬,跨過千山萬水來迎娶他。
只是,命運最無情的,便是讓你看清,你以為飛上雲端的那一刻,只不過是那一腳踩空了。
大婚那日,黑雲夾着冷風在半空翻滾,直勾勾壓向地面,天仿佛要塌了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
苌夕披着鮮紅嫁衣,一步一步走上城牆,長長的衣擺在石階上一階一階滑過——城外的打殺聲已經持續很久了。
“公子!”一個士兵哭喊着跑下,跪到苌夕面前,“我們被騙了!我們都被騙了!”
苌夕的妝剛剛上完,十分精致,他莞爾一笑,道:“沭炎說好今日來娶我,他來了嗎?”
“我們都上當了,我們部族所有子民都上當了啊!”士兵涕泗縱橫,“沭炎以和親為借口,趁我們籌備大婚之際,徑直率兵殺進來了!他不是來聯姻的,是來攻城的啊!”
苌夕愣了愣,不肯相信。輕輕推開士兵,邁上城頭。舉目望去,全是黑壓壓像洪水一樣湧過來的軍隊,而軍隊最前方,正是他等了許久許久的沭炎。身上披的,不是婚服,是戎裝。
沭炎見到城門上突然出現的人影,擡手示意軍隊暫時停止進攻,四周驀然陷入死寂。
苌夕站上城牆,望着下面的人,喉頭顫抖,“你不是說,今日大吉,宜婚娶,續良緣嗎?”
沭炎策馬上前,擡首,四目相望。
他說:“你我婚約尚且作數,待我将這片土地易主,再許你一場盛世大婚。”
他說:“我知你心系蒼生,若你想減少傷亡,便回去勸你父親遞交降書,我保證善待你的族民。”
他說:“軍令不可違,苌夕,我只是奉旨出兵,你別讓我為難。”
苌夕在城牆上搖搖欲墜,身影被寒風削得單薄,聽着這接二連三把他的心髒削成碎片的話,只道了一句:
“沭炎,騙來的東西,你以為,會用得心安麽?”
語罷,再沒有一絲留戀,徑直從城樓跳下。沭炎連忙飛身過去,卻只在臨了時,接住一片衣角。
苌夕在最美好的年歲,披着紅裝,死在他最愛,也最恨的人懷裏。
寒風號號,将旗幟吹得呼啦啦作響,一只黑色的烏鴉立在旗杆頂上,發出一陣又一陣哀嚎,似在唱一曲無人知曉的悲歌。
副将上前詢問作戰計劃,沭炎死死盯着緊閉的城門,“攻城。”
他将苌夕的屍身打橫抱起,逆着湧上來的軍隊,一步步往回走。不知道為何,心中有個地方塌陷了。并且清楚地知曉,永遠不可能填補。
那一日,仗沒打多久,族長便跪着遞上了降書。苌夕的部落從此在地圖上被抹去,徹底滅亡。沭炎因為此戰,在北國平步青雲,成為第一位異姓親王。
仍舊沒有姑娘敢嫁給他,他也沒打算再成親,只在卧房中,一直挂着一套血紅的嫁衣。奇怪的是,在沙場上鐵骨铮铮的硬漢,有時看着那套筆挺的嫁衣,竟會驀然落淚。
那一世,他不信命,卻輸給了命。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沭炎一個人望着火焰,眼神空洞,嘴裏喃喃念叨:“鬼是最會仗勢欺人的東西,巴結富的,欺淩貧的......我不能讓苌夕受欺負。”
一旁的冥君被衆小鬼拉着,勃然大怒,朝沭炎的方向又蹬又踹,“放你娘的狗屁!你爺爺的才仗勢欺人呢!你們給我放開!我跟這王八羔子沒完!”
“邦!”
頭上被什麽東西敲了一記,冥君往後一望,更加生氣,“小鬼苌夕,你打我幹什麽!”
苌夕如臨大敵地揣着根大木棒,正義凜然,“你罵我的心肝兒,我就打你!”
冥君眉毛一豎,“放肆!我是冥君,你不過是隸屬我掌管的小鬼,竟敢打我!看我不把你——”
“——把我怎樣?殺了砍了還是剁了?反正我現在是鬼,我會怕你?而且,我跟沭炎的劫沒有歷完,沒有天帝佬兒的批準,你敢動我嗎你!”
冥君氣得渾身發抖,“你......你!”竟落下兩行淚來,憤慨道,“竟無禮至此!”
衆小鬼忙上前安慰,生怕某君淚流成河,地府泛濫。
☆、大結局(上)
生命總是在最美好的時候逝去,即便每一世總如浮游一般短暫,兩人卻始終如一,讓故事,變成傳說。
命格星君很納悶。都說做神仙的有一顆慈悲之心,他的慈悲心雖然小了點兒,但好歹也是有的。他瞧着苌夕與沭炎在塵世輾轉,無論如何都沒有個好結果,心裏也委實不好受。
雖然感情不會被劫難磨滅,但熱情會。若對那人失去熱情,失了在一起的心意,即便十世結束,兩人還深愛對方,但想起前世種種,多半也身心疲憊,再不願多有糾葛。
冥君也很納悶。苌夕和沭炎在塵世有緣無分,相愛不能相守。故而總有一人先撒手陽間,先一步走上黃泉路。短時相隔幾日,長時相隔幾十年。卻無論多久,先走的那個都會在黃泉路口等,時常還會遭受路過的鬼魂嘲笑。他冥君在天庭的地位雖然不低,卻也比不過東海龍王。還有那妖王苌夕,雖個個都說他是惡妖,但能滅陽巅,打敗東海龍王,也稱得上“枭雄”二字。看着昔日雷厲風行的角色落魄至此,他竟也生出英雄惜英雄的觸動。
不過,這些憐惜,這些不忍,皆不敢在天帝面前流露絲毫。
第十世,只有苌夕還了陽,沭炎的魂魄被天帝押着,沒有放出來。
往昔的記憶一滴不剩地浮現,想見那個活蹦亂跳的小東西,一刻也不願意等。不過這份急促沭炎習慣壓在心底,不表露絲毫。故而他仍舊儒雅地,悠然地倚着一塊青石,瞧着結界之外的天帝,笑道:“多年不見,帝君別來無恙。”
天帝面色凝重,他不忍将沭炎囚禁在結界之中,但又覺得一旦破除結界,沭炎肯定不顧生死要去找那惡妖,便繼續關着了,“愛卿倒是受了諸多凡間苦。”
沭炎把玩着一塊小玉石,“苦是苦的,但也好過沒有那小東西。”
天帝蹙眉,“本君很困惑,那個三流的惡妖,是如何讓你這東海龍王神魂颠倒。”
即便過去幾百年,天帝還是沒習慣東海龍王已經不是沭炎。
于是沭炎提醒道:“東海已經易主,龍王是新一任敖廣,小□□號是‘沭炎’。”
天帝不悅,“你還沒回答本君的問題,你為何非那惡妖不可?”
沭炎垂眸,道:“六界只有一個苌夕,恰好,沭炎也只有一個。”
暖輝灑進他的眼眸,那裏似是有傾盡蒼生的柔情。
帝君怔了許久,狼狽地轉過身,“你非他不可,而他卻不盡然。最後一世,本君還要跟你賭。”
“如何賭?”
“本君自有辦法。”
.......................................
苌夕要找一個人,這是他從出生那一刻心裏就有的悸動。那個人,他不知道相貌,不知道聲音,不知道是男是女,只知道有這麽一個人,他窮極一生都想去追尋。
他出生在書香世家,卻絲毫不想寫字,因為他隐隐覺得耳邊有個聲音,笑着說他的字怎麽這麽醜。他喜歡彈琴,總覺得會有個人喜歡,喜歡聽他的琴聲,喜歡看他彈琴。他喜歡梨花,但覺得那個人肯定鐘愛海棠,便讓人在袖口上繡了海棠花瓣。
但,那個人是誰呢?
他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住在哪裏呢?
苌夕不得而知。他能做的,只是在十六歲那年告別雙親,背着一把古琴,帶着拮據的盤纏,踏上漫漫長路。他嘗到了相思之苦,跟旁人不一樣的相思。人家相思,好歹有個信物,稍好點的還有畫像,再不濟,也能在腦海中回憶那人的樣貌,一起相處的點點滴滴。
但苌夕什麽都沒有。他只依稀記得,好像有塊石頭叫“永世砄”,但那石頭長什麽樣子,他毫無頭緒。
他甚至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還是他自己在心裏,無端端生出的幻影。每每有個人靠近他,他都會在心裏問——這是他麽?
整整十年,期望接二連三燃起,又接二連三幻滅。
直到某天,苌夕在街上撿到一塊石頭,朱紅的顏色,菱形體的形狀。在撿到的那瞬間,心髒的某個地方像被雷電劈了一下,驀然劈開了一扇鎖了很久的門。
一記洪亮的女聲将他拉回現實,“你這扒手,幹嘛偷我的東西!”
苌夕緊緊攥着那石頭,呼吸急促,“你說這是你的,拿什麽證明?”
那女子氣呼呼地叉腰,“這永世砄我自出生就帶着了,跟了我十幾年,還需要向你證明麽?”
苌夕一怔,像被棍子狠狠敲了一記,“你方才說,這石頭,它叫什麽?”
那女子氣得跺腳,“永世砄,它叫永世砄,這下證明是我的了吧!”
苌夕激動地落淚,欣喜若狂地将石頭塞回她手裏,“是!是叫永世砄!我找了你這麽久,終于找到了!”
他仔仔細細端詳女子的容貌,一寸一寸把心裏那處幻影填滿。
半空中,沭炎的魂魄黯淡了幾分,道:“帝君這步棋,讓小神啞口無言。”
天帝頗為得意,“愛卿,你看清了麽?任何一個擁有這塊石頭的人,都能替代你。可見你們口中的真情,并不存在。”
沭炎默了默,折身往天庭飛去,“帝君還是把小神關押起來比較好,否則小神會忍不住效仿當年的齊天大聖。”
天帝駕雲跟上去,“愛卿是惱羞成怒了麽?”
沭炎道:“非也。小神只是發現,帝君為了賭贏,竟也不擇手段。”
天帝坦然,“本君只是讓你認清現實,不要在牛角尖裏鑽太久。”
沭炎勾了勾唇角,沒有再說話。
苌夕在凡間兜兜轉轉,在找到“那個人”之後,并沒有想象中輕松,反而越發焦愁。那女子的确擁有永世砄,但她名為“青荷”,喜歡的是荷花,而且不愛聽琴。她與苌夕心中的影子大部分是重合的,但又有不少地方有出入。
苌夕不敢想是不是他找錯了人。找人太累了,詢問無數個陌生面孔,翻越數不清的山河,看着日出晚霞不斷輪回,那種感覺,太痛苦了!他嘗盡十年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如果青荷還不是那個人,他真的會瘋。
所以,他不斷告訴自己,他是對的,青荷也是對的。
但到後來,他還是不能容忍自己繼續這樣可笑的騙術。
青荷的家族不小,她的父親直接找到苌夕的雙親,兩方一拍即合,定了婚約。
大婚那一日,他沒去迎娶青荷,駕馬徑直奔向了國寺,落發為僧。
他頂着锃明瓦亮的腦門,又上了路。背着他的琴,在古橋上,棧道中,一面奏着琴,一面問經過的路人:“你是那個人嗎?你是那個人嗎?”
沒有人理會他,一群孩童給他安了個外號——瘋和尚。
形象,貼切。這樣叫的人逐漸多了,人們便忘了他本來的法號。他的名聲響遍四海,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個愛彈琴,喜歡抓着人問東問西的瘋和尚。
瘋和尚一生漂無定所,他走遍大江南北,甚至随着漁船出海了好幾回,每次都悻悻而歸。
“施主,可曾覺得貧僧的琴聲耳熟?”
“施主,可喜歡海棠花?”
“施主,可有一塊叫永世砄的石頭?”
“施主,可否告訴貧僧,你是那個人嗎?”
幾十年後,瘋和尚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裏圓寂了。
他的膝上平放着一把古琴,灰白的眉毛上堆積了雪霜,擡頭望着巷口的方向,似是在等什麽人。
一個過路的好心人見狀,将屍體帶到山中埋了,立碑時不知道寫什麽,便順着平日的外號,立了個“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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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最近發生了一件稀奇事——天帝修改了千萬年不變的天規。天上的神仙一面褒贊天帝聖明,一面跟吃了春/藥一樣,四處談情說愛。
倒是苦了命格星君,又要在感情支線上,多費好些工夫。
“你說說這敖廣!現下讓帝君修改了天規,你倒功成名就,你倒成了天庭的大英雄了!反過來讓我多寫這麽多命格,這不專門坑我嗎?我那十世的命格也是奉命行事,有必要這麽記仇麽?”
命格星君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寫當日的第一百三十六條命格,卻不知身後一直站着個身影。
“本王可不記得做過讓星君發愁之事。”
命格星君一個激靈,猛然回頭,見來者是新任東海龍王,松了一口氣,收了惱怒,讪笑道:“龍王大人,出面怎的不吱聲?”
敖廣想了想,道:“本王聽見星君在念叨本王,便從東海趕來了。”
“噢,本星君說的是前一個敖廣,不是龍王大人您。冒犯之處,還望見諒!”
敖廣十分慷慨,“無妨,只是本王前兩日得了一壺瑤池釀,不知星君可否有空,陪本王小酌兩杯?”
命格星君眼前一亮,“龍王大人如此盛情,小仙推卻了反而不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于是那本命格冊子,成功地被遺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完結啦~
☆、大結局(下)
雪融了,空氣中總有一股清香。檐角的新燕銜了春泥,燕尾在半空剪下一道痕跡,轉瞬即逝。
苌夕推開門,朝半空望了望。他如今褪去了一身戾氣,披着素淡的白衣,眉宇間也盡是平靜。想起第十世找尋了沭炎幾十年卻求而不得,他心裏便揪着疼。分明之前都一同轉世,最後一遭卻不見了蹤影。
究竟去了何處?魂魄是否還完整?還是,已經決定與他六界不見?
他茫然無措,漫無目的在阡陌上游走。人群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聲一陣高過一陣,熱鬧之餘又有些嘈雜。苌夕的腳步不由得加快。
驀然,視野中閃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莫首南!
只見他行色匆匆,朝後面望了眼,又急步快走。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果然看到一人正快步追趕。
苌夕一凜——師傅?!
這是......兩妖的轉世?
旦逍身影高大,在人群中十分顯眼,他追着莫首南的道路突然被一小厮阻攔。
“跟你說了,我們家小公子不認識你,你這人怎的死纏爛打!”小厮兩手伸直攔在路中央,氣沖沖瞪着旦逍。
旦逍焦急地望了眼越發遙遠的背影,将他推到一旁,“跟你無關。”
小厮氣極,“怎麽就與我無關了,那是我們家公子!你不準跟着!”
旦逍把他削到地上,“他是我的。”
便又順着那背影追趕。小厮拍拍屁股站起來,一邊大罵,一邊氣急敗壞地追上去。
“站住!你這魯莽的蠻伢子!聽到沒有!不許騷擾我家公子......”
苌夕收回視線,唇角勾起淺笑。心想着,連師傅這個千年老木魚都開竅了,他也該好好去找找他的大心肝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于是,他決定先去東海找一圈。還沒走出去多遠,便聽耳後喚了一聲:
“苌夕。”
苌夕愕然回首,望向來者,“司序上仙?您怎麽來了?”恭敬地行了禮。
司序上仙徐徐走近,纖和道:“你我現下同在仙界,都是仙友,禮數可以免了。”
苌夕搖了搖頭,“禮不可廢。何況小仙現在還沒有修為,是衆仙裏輩份最低的。”
司序上仙失笑,“苌夕啊苌夕,你如今安分乖巧的模樣,可真讓我不敢相信那個名滿六界的妖王也是你啊!”
苌夕微赧,撓了撓腦袋,“上仙說笑了......”
司序上仙擺了擺手,拉苌夕在一棵歪脖子樹下席地坐下,悠悠道:“你跟沭炎可算有本事的,那天規是幾萬年都沒變過了,如今倒被你們挑了。”
若是在他當狼妖那會兒,聽到這種誇贊的話,定要跳到樹梢上,一邊拍胸脯一邊自誇。但經歷了這許多變故之後,性子也沉穩不少,只是垂眸,道:“帝君仁厚,不追究我與他的罪過,反而賜了仙骨,讓我們重生仙道。如此大恩,苌夕感激不盡。”
司序上仙把玩着一根稗草,“當局者迷啊,像我這旁觀者,看得就比你清楚多了。”
苌夕一凜,“此話怎講?”
司序上仙擡眸,道:“你說帝君不計較,其實不然。讓你們十世相見不相守,最後一世他還親自撰寫命格,你見他對什麽事如此較真?反正我活了萬兒八千年,這是第一回。”他頓了頓,又道:
“帝君器重沭炎,這是六界都知道的。想來也對,培養了幾千年的愛卿,竟然為了一個凡妖忤逆他,你說,他能不氣惱麽?”
苌夕垂首,抿唇,“苌夕慚愧。”
司序上仙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事不怨你。若我處在沭炎的角度,沒準比他還過分。這世上最道不清的,就是情這一字,能讓人摒棄所有理智,遺憾一生也絕不後悔。”
苌夕似乎明白了什麽,試探道:“如今天規更改,司序上仙似乎也尋到了那個讓你摒棄理智的對象了?”
司序上仙眸中一甜,道:“尋是尋到了,只不過那個木頭不靈通,非說天規過兩日會改回去,每回見了我都躲着。唉,要是能有你家沭炎的一半就好了。”
“沭炎”兩個字讓苌夕心口一陷,“他......上仙最近可曾見過他嗎?”
司序上仙想了想,聲音也低了幾分,道:“倒是沒有。最後一世他沒有還陽,便以魂魄之身在你旁邊守着。你找了他多久,他便陪了你多久......唉,其實我也下凡看過,你在石橋上挨個挨個問那些路人,他就在旁邊看着你,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動也不動......我問他要不要回天庭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不過幾十日便可以重聚了。他什麽也不說,只是搖頭......你最後圓寂,是在一個大雪天。你眼巴巴地望着巷口,他就站在你面前,伸手去擦你眉間的白雪。但他那時只是個魂魄,擦了許久,也沒有拭去分毫......我當時瞧着,也是感慨倍生......”
一席話說了好半天,夕陽已經落下山頭,溫度薄涼。
鼻尖驀然萦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