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維将林澗那一瞬間出現的慌亂盡收眼底,心中像是被撞了一下,有點發麻。
他依舊站在林澗身側,眼前這人坐姿懶散,比他矮了一截,他能看見他的頭頂和右臉臉頰上鼓起的那塊十分明顯的腫脹。
林澗小時候沒有現在這麽瘦,那會兒他身上肉乎乎的,随便捏一個地方都是軟的,只不過他小學畢業之後就瘦了下來,而且越來越瘦,這種瘦體現在臉上時除了尖尖的下巴颏還有皮膚緊致的額頭以及高挺的鼻梁。此時他一邊臉頰發紅,高高腫起,另一邊與平時無異,這麽一看就有些滑稽。
挺可愛的。
想到這裏,在林澗看不到的地方,何維牽動嘴角笑了一下。
而林澗也已經在短暫的怔愣中回過神,感覺有什麽想法從腦子裏一閃而過,快得他都沒能抓住。
困惑地擰了擰眉,林澗将煙從嘴邊拿下來,夾在手指上,終于感覺出有點不對來。
可他剛要張嘴說些什麽,就見何維忽然從兜裏掏出個東西,遞到他眼前。
看清那躺在手掌上的東西時,林澗又愣了一下,“這不是...”
木質的手柄,頂頭兩個分開的宛如樹杈的地方綁着皮筋,是他小時候玩過的彈弓。
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東西早就被他玩壞了,最後不知随手丢在了哪個角落。
“霍姨收拾你卧室的時候找到的,”何維面不改色地答道,“原來那根皮筋已經氧化得很嚴重了,我要了過來,換了個新的。”
話落他又将彈弓往前一遞,彎下腰從地上撿了幾塊小石頭,輕聲說道:“試試?”
“......”
試試就試試。
林澗本來煙瘾也不大,嘬了個味兒之後覺得挺沒意思的,于是就将它摁滅了放在長凳上,接過彈弓和石子,在手上颠了颠。
熟悉的重量。
小時候他老拿這個彈弓打鳥,打不打得準單說,反正打人很準,尤其是打欺負二寶的熊孩子們的屁股。
他拿着彈弓瞄準頭頂那一片爬山虎,感覺何維一步跨過了長椅,靠在廊柱上坐在了他對面。
“看見那片葉子了嗎,”林澗挑着一邊眉毛,老氣橫秋道,“就那個有點畸形很像楓葉的那片。”
何維仰着頭,笑着發號施令:“發射!”
嗖啪,一片綠葉打着旋落了下來。
林澗勾着嘴角,伸手把它接下,回手放在何維曲起腿後的膝蓋上,有點得意,卻還怕人發現似的,板着臉說:“手生了,太久沒碰了。”
何維看起來心情不錯,什麽都沒說,拿起葉子,拇指和食指捏着摩擦了一會兒,最後捏着葉柄轉了兩圈。
恰好這時林澗又射出一粒石子,第二片葉子同樣落下來,好巧不巧地掉在何維腳邊。
他彎腰去撿,長廊兩側的木質長椅很高,何維坐在另一頭,他只好費力地伸直胳膊去撿,不知道是姿勢的問題還是他高估了自己手臂的長度,他別扭地往前伸了半天,結果不僅沒撿到,反而還往前一栽,眼看就要臉着地,他連一聲“啊”都沒發出來,就中途拐了個彎,被匆匆反應過來的何維拉進了懷裏,腦袋則直接扣在他大腿上。
“你幹嘛?”何維脫口而出,帶着責怪,“怎麽毛手毛腳的,摔倒了怎麽辦?”
林澗聞着何維身上跟自己同款的洗衣皂的香味,感覺那陣怪異感愈發明顯,尤其是當他猛然想到那個被定義為“玩笑”的吻時,他整個人激靈一下子,直接推開他掙紮着站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感覺牙更疼了。
氣氛一時間變得十分安靜,兩個人一站一坐,與剛才相比完全掉了個個兒,卻尴尬異常。
何維懷中忽然一空,悵然若失和忽然産生的怨憤被他很快壓制住,悄悄攥緊手掌,看着林澗的後腦勺,若無其事地叫了他一聲:“大寶?”
那語調何其無辜。
而林澗則有點走神,自己都不知将目光落在哪裏,半晌才轉了回來,克制着自己坐了回去。
何維眸光一暗,抿了抿唇,伸手就要去拍他的肩膀,但是被林澗飛快地躲過,往後直接撤了一大截,後背就頂在了廊柱上。
“幹什麽你?”林澗高聲說道。
何維噎了一下,伸出的手頓住,半晌讪讪地收了回來。
“......”
林澗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看到二寶星星似的眼睛忽然暗淡下去,整個人都失落起來,他就更不知道怎麽辦了。
他再怎麽責怪二寶也沒用過這副說教的模樣訓過他,他們家二寶比他金貴,從小又是個讓人省心的,別說被人教訓了,就連一句指責都沒有聽過。
他開始自責,自己對何維太兇了。
何維依賴自己,他明白。雖然還有懷疑,但林澗其實不願意去琢磨他對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他更願意相信他是頭腦一熱,把習慣當成了喜歡,離不開他了。
何維對自己就是弟弟對哥哥的感情,是他想太多,他只不過就是怕他摔倒才拉了他一把,結果自己腦抽犯軸,腦子都沒過就火了。
說到底還是擔心何維。
擔心他被自己影響得也變得不正常,後半輩子都是悔恨。
還是那句話,他自己一個人變爛變壞都無所謂,反正他以後的日子也不會痛苦難過,但何維不行。
他是何叔叔家的希望。
“...二寶,”想明白這一點,林澗很快就平複了心情,形容稍霁,想跟何維道歉,擡眼看到何維的表情,有點心疼,“我...”
“沒事。”
林澗一怔。
何維看着腳邊的爬山虎葉子,過了兩秒自己撿了起來,在手中把玩一會兒,又繼續說:“沒關系。”
“不是...”我不該用那種語氣跟你說話...
“真的沒關系,”何維終于擡頭看他,神色看不出喜怒,鏡片後的那雙眼睛與往常一樣,“你別介意。”
我沒介意啊...不是,他想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啊。
林澗欲言又止,神色複雜地看着何維,想了想難得聰明一回,直接轉移了話題,并得意自己明智的做法。
何維看到林澗笑了起來,然後哥倆好似的伸過來一只手,不管不顧地攬住他的肩膀将他拉到懷裏,另一只手胡亂地在頭頂揉了揉,“哎呀好啦,多大點事兒啊別想了,你還疼不疼?我看你臉沒剛才那麽腫了。”
何維也沒比他胖到哪兒去,跟自己一樣腫着半邊臉的時候看着特別委屈,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受了什麽窩囊氣了。
何維眉頭舒展,也不揪着前一個話題,而是搖了搖頭,順勢回答:“不疼了,晚上睡前敷一下,明天應該就沒事了。”
“那你別忘了啊。”
“我不會忘的。”你以為我是你麽。
林澗跟他想一塊去了,嘿嘿笑了兩聲,忽然想起什麽,“你什麽時候開學?是不是還得軍訓?要是時間來得及我去送你。”
“15號,先軍訓半個月,”何維回答,“不用你送,太遠了。”
不想林澗倒騰。
林澗不贊同:“別啊,我送你。”
他拍了拍何維的肩膀,順手将他有點歪的領口揪了揪,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态說道:“你不知道大學什麽樣,裏面的人可不如高中那幫小孩兒實在,就我們家二寶這樣的,一進去估計就得被人欺負,別說你會拳擊,那可是軍校啊,哪個人拎出來沒點手段......沒得商量,我跟你一塊去報道。”
何維聽他煞有介事地替他分析,說不出來自己心中是什麽感受,反正就有點酸有點甜,還很癢。
“怎麽說的跟唐僧進了盤絲洞似的...”
“唉你別說,”林澗一聽就來勁了,扭頭看他,近距離之下何維能看到他漆黑的瞳孔,“軍校的小姑娘是不是特別飒啊,到時候我替你留意一下...”順便替自己留意留意小帥哥。
——帶勁。
誰知何維一聽到他後半句話就沉下臉來,臉部線條沒有剛才柔和了,下颌緊繃,半晌才低聲說:“不用你管。”
“怎麽就不用我管啊,你想啊那些小姑娘,哎喲一身軍裝盤靓條順,素顏就美得七葷八素的,以後進了社會可就沒有了,我們家二寶必須得找個門當戶對的,是不是啊。”
懷裏的人一動,然後就站了起來。
“不需要。”
他背對着林澗,因此後者看不到他愈發陰沉的臉色以及眼中的掙紮,他不知道林澗是不是故意讓他難受,非要撿拿些他膈應的事情來說,還是他真的不拿他之前的表白當回事——盡管他及時承認是自己沒想明白,可林澗這些做法,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才會表現出來的嗎?
“我沒有談戀愛的打算,”何維冷不丁地說道,“男的、女的,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你管好你自己,不要來管我。”
如果這些選項裏沒有一個叫林澗的,那就算了。
眼看何維就要離開,林澗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他手腕,不知怎麽想的,直接就脫口而出:“二寶,你是不是還喜歡我呢?”
話一出口,兩個人就都愣住了。
有風從長廊吹過,吹起了樹葉和衣角,但卻并沒能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吹散,反而将其銘刻在空中,一遍遍在兩個人耳邊響起。
林澗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的機器,身體停止運動,保持眉頭緊蹙,拉着何維。
而何維呢,他沒法形容忽然聽到這句話時胸膛裏戛然而起的猛烈顫動,不甘心和與自己作對似的情緒直接破籠而出,憑什麽自己就不行?為什麽自己認定的事情就不能争取?那些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可有可無的東西到底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于是他也沒過腦子,幾乎脫口而出:“是。”
這個字被吐出來,仿佛一下就擁有實體,跟着風一塊砸在地上,砸在兩個人心裏。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