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筆行間

溫懷舟自苦童踏進這個院子起,就看到這個渾身上下沒一處幹淨的人了。

一身低調的深藍大衫滿是灰塵,精致的小臉也難逃一劫,臉頰兩處的黑灰煞是滑稽,今日梳的一頭長發甚至還存留了些許絮狀粉塵。雖這溫懷舟說話不中聽,但苦童的确像極了那挖煤的人兒。

不,是在煤礦裏滾過一圈的人兒。

苦童扭頭看向溫懷舟,這算的上是苦童第一次與清醒的溫懷舟對視,他的眼神高傲睥睨,倒與他那情人當日看他的表情有個幾分相似。溫懷舟就着手上的領子順勢扯起蹲地的苦童。

雖是的确嫌棄這個渾身上下沒一出幹淨的人兒,但說出去好歹也是他風煙苑的半個主子,蹲在這地上又成何體統?

一直到苦童站起,他才發現此人雖是瘦弱,個子卻不小,七尺有餘,但與極為挺拔的溫懷舟相比依舊相差甚遠,估計只到溫懷舟鼻子下方。

這也是苦童第一次認清溫懷舟的身高,當下有些駭然,不合時宜的出現了那日他看到看到溫懷舟身下那物時的場景……苦童趕緊搖頭,暗罵自己怎的想到那去了。

溫懷舟看着面前這人,發現在他稍不注意的時候表情就變得極為豐富,竟是個表面不愛說話心裏的小算盤卻打的噼裏啪啦的悶葫蘆。

還頗為有趣。

溫懷舟像是忽然聞到了什麽,問那苦童說道:“你手上這花從哪兒來的?問起來煞是刺鼻。”

苦童眼神慌亂,趕忙把它藏在身後:“沒有沒有,在路邊忽然看到的這朵花,瞧起來煞是好看,就順勢帶回來了……”

什麽路邊能尋到這種上等的晚香玉。

溫懷舟暗自腹诽,卻表面上并無異常,只是輕輕點頭,心裏卻是知曉了這苦童跑去哪兒了。

苦童見面前這人良久未發一言,只想着趕緊進屋把這一身換掉,他小心翼翼的對溫懷舟輕輕鞠躬:“那個……少爺,我能先進屋把這身衣裳換掉嗎?”

苦童滿臉天真,仰頭問那溫懷舟的樣子雖然滑稽,眼底散落晨星,卻煞是可愛。

溫懷舟一怔,這才發現苦童也才是個十六歲的孩童罷了。可他細品這聲稱謂總覺得不太順耳,卻竟挑不出什麽毛病。面色不虞,擺擺手就算是允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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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童當下喜笑顏開,拉着阿昀就進屋了。

溫懷舟留在原地沉默不語,怎的剛才怕自己怕的那般小心翼翼,現下又能拉着別人笑得如此開心?

可是他對這個不過露水情緣的小妾依舊是那種複雜的情感,說是喜歡也許有些喜歡,因為那幾日酣暢淋漓的□□是自己從未有過的,可是除此之外并無絲毫眷戀。

溫懷舟每次看着他的時候,都能想起白漣。而正是因為他的介入,這幾日溫夫人都再未提過将白漣接回府的事兒了。

溫懷舟自嘲一笑,只覺自己與白漣怕會越發疏遠,這幾日還是得去他那兒看看才好,這才轉身去了書房。

苦童進了屋就讓阿昀趕緊燒水,自己先一步脫下這外衫,發現衣服當真髒的不行,心裏又是心痛又是無奈,趁着燒熱水的間隙,他便只穿一身裏衣就抱着衣服盆子坐在門口洗。

一直在院子裏未離去的封清河看到此人出來煞是歡喜,發現苦童竟直接穿着這一身純白的裏衣,當下有些羞澀,卻更多的是慌張。

“苦童……你,你就穿着這身就在外頭洗衣服啦?”

苦童一臉茫然,臉上的污垢早已洗幹淨,頭發也被梳起來以便幹活,可單單就是這樣,也讓封清河賞心悅目。但他堂堂八尺男兒,亦不能憑一己私欲就壞了這其中的規矩。

而苦童卻不知封清河此刻所謂何意,自己在廟裏經常穿着裏衣來來往往,幹活方便不說還甚為輕便。

封清河自然知道苦童“不食人間煙火”,便先一步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苦童穿上,再做解釋。

一來是知道苦童向來珍惜櫃子裏那些做工精良的衣裳,幹此等粗活時必定舍不得髒了那些衣服。二來他實在不便進苦童的屋裏給他那外衫,雖苦童還是一名小少年,卻也是溫家人盡皆知的妻妾,若被有心人瞧見,指不定會說什麽閑話。

封清河的衣服雖極為樸素,但貴在幹淨整潔,而且上面還泛着淡淡的杏花香,身上還帶着自己的餘溫,可正是這樣清淡樸素的樣子,讓苦童倍感親切,真誠的對封清河以示微笑道謝。

而此刻出院子吩咐小厮給自己拿點吃食的溫懷舟正巧瞧見了這一幕。

溫懷舟眼力極好,又頗有些留意那偏院的苦童,下意識往那邊看的時候。

苦童身穿裏衣,那不知哪兒來的野大夫脫下衣裳就往他身上披,這小孩還不知危險的對他笑。

這笑很燦爛,很可愛。

卻在溫懷舟眼裏分外刺眼。

溫懷舟心想,他與這苦童有朝一日必定會分開的,他心裏所思所念的都是白漣,想必這苦童也自然對他沒什麽感情,他的确不會幹涉苦童此刻與任何人的交往。

但許是意外下的那個臨時标記還在作祟,又或是于心不忍年紀尚小的苦童被這種一看就十分虛僞的男人欺騙。總之,就是為自己那時忽而毫無征兆的沖進那偏院而解釋着。

其實也不算沖動,不過就是扯下了苦童身上的那件衣裳并且撂下一句狠話就走了。

然後在書房裏生自己的悶氣生了一個時辰罷了。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溫懷舟面無表情的翻來身旁的文書,試圖投入其中為國家排憂解難。

是的,他是雍昌的子民,不能因為這些瑣碎煩事而絆倒了自己的步伐,更不能因那勞什子的事就把醬板鴨,鹽酥雞和蒜蓉蒸菜都倒在門口花壇上。

以至于他現在餓得無法為國家排憂解難。

都怪那姓封的。

最後溫懷舟總結道,只覺得這個結論堪稱精辟簡潔,找到禍根源頭的他當下心情愉悅,翻開這些文書大快朵頤的看起來。

說是大快朵頤,只是因為溫懷舟越看越饑餓,也越看越香……

溫懷舟又嗅了嗅鼻子,又問道一股肉香,只在心頭感嘆這古人誠不欺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甚為有理。

門外的小厮看着這看書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溫懷舟心裏身為欽佩,心想少爺這種讀書人果真不一般。卻也不敢打攪他,只看着身旁這人輕輕搖頭。

“看少爺這架勢,怕是今晚都得看的廢寝忘食咯。”說罷還甚為遺憾的大嘆一口氣,語氣裏卻是慢慢的驕傲,像是如此認真讀書的不是溫懷舟,而是他自己。

苦童卻聞言駭然,只覺得這人一日三餐還是得吃的,這覺也是得睡的。而這溫懷舟既不吃喝又不休息的,身體定是得累垮了,也不理會那小厮,直接進去了。

雖然苦童那時被溫懷舟莫名其妙的怒氣弄的心有餘悸,也自然不喜溫懷舟這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脾性。而現下他又提着食盒過來,一是怕自己日後被溫懷舟多有刁難,二是又不願此人真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聽聞這人把菜都倒進花壇裏,便只好認命去了後廚親自給溫懷舟做了些東西吃。

苦童進來後,卻被滿目的書籍給駭到了。

他興奮的心髒直跳,卻也只是眼睛到處瞄,心裏還記着案幾上的溫懷舟呢。

他提着食盒直接放在那案上,發出“砰”的一聲,可謂吓那毫無防備的溫懷舟一跳。

苦童果然洗漱幹淨,頭發又被盤成一個髻,身上穿着見奶白色的真絲長衫,煞是好看。溫懷舟看到此人微微一愣,卻轉而面色如常的翻下一頁。

端的是一派倨傲清高的公子氣質。

不與這些令我生氣的人多言一語。

苦童看這樣子就知道溫懷舟定是還在心裏記挂着,默默在心裏嘆口氣才說道:“少爺,不好意思,下次我定不會這樣了。”

下次在溫懷舟不在的時候偷偷穿裏衣罷。

溫懷舟眉頭微挑,又翻下一頁。

苦童擺出那副與師父撒嬌的委屈樣子,手上還打開了食盒:“少爺,小人當真知錯了,為表小人的心意,剛去後廚為少爺您炒了幾盤子菜,還請笑納。”

苦童總認為自己與阿昀這類下人無異,便跟着阿昀他們一起以“小人”“奴才”自稱,想着這下定會讓溫懷舟接受了,卻沒想到他的臉色愈來愈黑。

溫懷舟本在苦童帶着香氣進來的時候就看不進書裏任何一個字了,原是聽那小孩自行炒菜還挺開心的,卻沒想到後面那句……讓溫懷舟當下氣的臉都黑了。

他知曉苦童平素總去大房那跟着殷婆婆學習禮數,卻不知這小孩學禮學哪兒去了,倒沒這些個奴才“教”的好。

改日必得去問問了。

苦童不知溫懷舟為何越發生氣,一下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挺直了腰板立在案幾前仔細觀摩他的眼神,像是怕他像殷婆婆那般生氣時忽然就會一棍子落下他的脊背了,便趕緊閉上眼睛心一橫就伸出雙臂對溫懷舟說:“少爺若是惱了就輕點打小人!”

溫懷舟當下無語凝噎,沉思片刻才皺着眉擡頭對苦童說了今夜的第一句話。

“你在府裏可是受人欺負了?”

苦童聞言小心睜眼,似是心有餘悸地看了下溫懷舟。

溫懷舟當下扶額,說了句:“放心,本少爺不會不通事理就亂打人的。”

苦童聞言的确松懈下來,卻知曉溫懷舟話裏的另一層意思。

如果你哪天犯錯了我還是會打你的。

……

苦童只覺得這溫家人果然都不是講理的主。

溫懷舟卻又問苦童是否被人欺負,其實心裏已經猜了個大概,只不過是想從他嘴裏撬出一些真話,看看他是不是還有許多事瞞着他。

苦童卻含糊不清的既點了點頭又搖搖頭,硬是沒說出個經過,反而拉着溫懷舟快嘗嘗他做的菜。溫懷舟狐疑地看了眼苦童,不知此人為何總是不說一句真話,可這苦童卻想的極其單純,他本就不是喜歡告狀的主,認為此次前來不過是給溫懷舟送飯的,別的他可不想再管。

當然,如果能看一眼這裏的書的話……

苦童做了兩道小菜,一道白切雞,另一道青菜炒肉,雖是極為普通,卻讓早已餓極的他食指大動,嘗了一口味道卻發現分外好吃,與平素裏後廚做的不太一樣。

後廚雖比苦童做得要好,卻沒有一道像這樣的菜,普通,卻又多了些“人情味”。

正想誇一句苦童的時候,苦童卻眼底冒光的四處張望,又定在一堆宣紙前若有所思。

确切來說,是寫過字的廢宣紙。

溫懷舟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只覺得他還真是頑童習性,又吃了幾口菜才對苦童說道:“你要看什麽書,用什麽東西便拿去用罷。”

苦童當下收回目光,不可置信的看着溫懷舟,嗫嚅了半晌才問道:“真……真的嗎?”

溫懷舟無語撇嘴,肯定地點頭道:“那是自然。”

苦童當下欣喜若狂,趕緊來到溫懷舟安利龐的矮凳上,抱起上頭的廢宣紙問道:“這些,我可以用嗎?”

眼裏浸着光,比那天上的繁星還要動人。

溫懷舟被這眼神看得不自在,卻不懂苦童為何要把這廢紙當寶一樣抱起來,只得耐着性子點頭說:“自然可以……只是,為何不用我手邊這些新的宣紙呢?”

說罷,還指了指青瓷瓶裏那些卷紙。

苦童一本正經地搖搖頭,說道:“不可不可,那也太浪費了。我識字少,字也沒你寫的好看,我用這些漸漸手就夠了。”

溫懷舟被他這話噎的無力反駁,擺擺手就随他去了。

苦童又讨來一只毛筆,即使苦童不識貨也知曉這定是好物。這下也不回偏院裏練字了,這種好東西他可不敢要,只想用了就還給溫懷舟。于是便小心把這些宣紙鋪在矮凳上,跪在矮凳旁就開始慢慢寫字。

溫懷舟看他席地而坐在一旁練字,也沒阻攔,又翻開那本書看起來。

不一會兒,苦童苦惱的拿着一張宣紙過來問溫懷舟:“你這寫的是什麽字啊?我怎麽識不得?”

溫懷舟看到後愣了一秒,才沉聲說道:“這是‘突厥’二字。”

看着苦童依舊懵懂地表情,他補充道:“這是生活在北方邊疆的一個游牧民族,此族人生性威猛且高大野蠻,喜食生食。”

苦童聞言後微微訝異,卻悄悄記住了這個民族。

而溫懷舟此刻卻被苦童的字給吸引住了,那字又小又亂,像極了雛雞雜亂無章的腳印……溫懷舟實在不忍直視,便讓苦童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從後頭躬身扶着苦童的手,就着他的手就寫了幾個字。

苦童的手骨節分明,可是溫懷舟的大手一包都能握住大半。苦童欣喜有人教自己習字,這下更是專心致志,一心投在那堆廢紙上。可是溫懷舟并不像他這般,握住的手分外冰涼,他下意識将其包得更嚴實,心裏也沒由來的多了分悸動。

又寫下一個字,苦童心裏越發激動,不自覺釋放出不少馥郁芬芳的氣味,而這對于一名年輕氣盛的乾元來說無疑是致命打擊。

幽香不自知,若即又若離。

讓溫懷舟夢回那些個瘋狂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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