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難權
“少爺……?”
溫懷舟被這聲音拉回思緒,而此刻身前的苦童已而回過頭來滿是疑惑的看着自己,那眸子澄澈分明,猶如一顆黑曜石,流光溢彩。
又是這雙眼睛。
溫懷舟沉吟片刻,迅速斂下眼簾不去看面前這人,而後卻再一次扶緊了苦童的右手,空餘的那只左手輕敲了下苦童的腦袋,沉聲說道:
“認真寫。”
苦童不疑有他,趕忙把頭扭回來正襟危坐。他曾不懂看人臉色,現下卻在溫府裏無師自通。分外機靈的苦童只覺此刻的溫懷舟定是又生氣了,雖是不知這次又是所謂何事,但也沒敢再招惹這個喜怒無常的主。
溫懷舟在後面悄悄松下一口氣,又扶着苦童的手寫下兩個字。
苦童微微訝異,自己的名字自然還是識得的。
無意識寫下這兩個字的溫懷舟也跟着愣了,他極不自然地放開苦童的手,輕咳兩聲說道:“你的名字可是這兩個字?”
語氣裏倒是帶了點不确定。
苦童欣然點頭,知曉溫懷舟怕是不不确定自己的名字是哪兩個字,又自顧自地回答道:“這個名字是不是有些奇怪?當初師父給我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都三歲了,師父曾經叫我孩兒叫慣了,就按照廟裏很多師兄法號中的一個‘苦’字,又加了一個與‘孩’字相近的‘童’字,這才成了我的名字。”
苦童說罷,溫懷舟沉默了良久都沒說話,于是趕緊站起來對溫懷舟說道:“不好意思少爺,小的剛才一不小心就說了這麽多,您該是煩了吧?”
語氣裏又多了那份熟悉的小心翼翼。
“沒有,這名字不錯。”
溫懷舟極少誇人,可是此刻他态度誠懇,一本正經,向來不茍言笑的臉上竟也多了幾分笑意。
苦童卻也是極少聽人稱贊,當下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笑得腼腆卻分外羞赧。倘若仔細瞧,還能發現他白淨的耳朵紅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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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在心裏給溫懷舟劃上一筆,只覺得這溫家上下,溫懷舟這人還算的是最好的了。
苦童心知今晚打攪這三少爺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正欲主動收拾碗筷離開的時候,卻被溫懷舟忽而抓住了手。
那手一如既往的溫熱,眉眼卻分外淩冽。
只聽他沉聲問道:“你這手是怎麽回事?”
苦童正欲悄悄把手扯回來的時候,反而被溫懷舟擒住了另一只手。他仔細端詳苦童手心得那些疤痕,又似是有所預感的拉開他的袖子。
上頭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紅條印,有淺也有深,雜亂無章的散在苦童的雙臂上,讓其本是白皙的皮膚上創痕累累。
溫懷舟算是知道苦童先前為何會說出這種話了,也知曉苦童為何會如此怕自己了。
他聽到自己聲音極低地問:“方才我問你,怎的都不告訴我?”
苦童卻在此刻笑得分外燦爛,借此将手扯回來藏在身後,用着毫不在意的語氣說道:“這是我幹活兒時不小心弄的,難道對少爺說出來,是想讓您笑話我嗎?”
溫懷舟這話問出口,就開始後悔了。他自從苦童進溫府以來就甚少在家,而那幾日在與苦童在夢香樓親密接觸也是在情緒相當失控的情況下發生的,今日才算得上是倆人第一次清醒、平靜、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影響的相處。
而苦童又能說些什麽?如若苦童換作在此之前就将此時告知自己,自己不僅不會安慰,甚至會嗤之以鼻。
因為曾經的他巴不得這個目不識丁、徒有皮囊的坤澤自生自滅。更何況,人人皆知,這還是一位殺過他們溫家人的兇手。
即便是一個并不值得一提的“溫家人”。
可現在,當他真正與這個人相處以後,卻發現他還是一個單純到過分的孩子。更何況這個人還與白漣如此相像。他開始對他另眼相看,或者說是,他只要看着這張類似白漣的臉,就無法平靜,甚至無法将他當做一名普通人來看。
當然,既然白漣是自己的“所有物”,就不允許任何人觊觎。
與之相似的苦童亦是如此。
溫懷舟雖對苦童并無半分感情,可他此刻卻也在自己的院子裏住着,名義上還是自己的半個妻妾,自家的人怎麽還輪到別人管教了?
苦童偷偷瞧這陰沉不定的人,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一旁忐忑不安。
溫懷舟良久後才擡起頭來,語氣裏去多了一絲涼薄:“你先回去吧,這事我來解決。”
苦童如釋重負,趕緊提着食盒就離開了溫懷舟的書房。
他失神地望着外頭藏在雲裏的彎月,心裏也像這層層雲翳,三分迷茫七分彷徨。然後悻悻地收回目光,轉而回到了那個偏殿。
很快,苦童身上的臨時标記漸漸消失了,身上的傷也好了大半,某日他又起身去大房那邊找殷嬷嬷的時候,這老奴見到他時面色極為不自然,眼神慌亂,滿臉谄媚,誇了幾句苦童就親自把人家請回去了。
苦童沒有多問緣由,可是多半就是溫懷舟的功勞,心裏也暗暗覺得解恨。
但是,自那次在書房相處片刻後,溫懷舟卻不在府裏過夜了,依舊去那夢香樓的白漣身旁就寝。有時白天回府也是辦辦工事,而偶爾看到苦童也僅是點頭之交。
苦童隐隐覺得倆人此刻的關系有哪裏不太對,似是溫懷舟在刻意疏遠他,但苦童并無任何不滿,反而樂得自在。
日子又是悄悄就走了半個月,此刻的鎬平郡已經進入初冬,外頭的樹葉完全凋零,這天氣也不得省心,時而驟起狂風,時而晴空萬裏,不管是哪般,卻也淡不掉冬日的料峭之意。
這日難得是個不錯的晴天,苦童一早起床便忙上忙下,竟是想把整個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一遍。燕華燕英自從上次聽說她倆偷懶出去逛集市的時候溫三爺竟然來了,現下便也不敢再偷懶,只溫懷舟突然前來會怪罪自己。
可這燕華燕英到底是個姑娘,更何況倆人自打進府以來就把心思放在了如何偷懶上,伺候人的活兒倒是什麽也沒學到,幫着苦童擦擦桌子也就夠嗆。
苦童自小就是幹活慣了,早就打發那倆丫頭休息去了,他自己一人裏裏外外收拾的也毫不含糊,大到天花板小到八仙桌,沒有一處不是不幹淨的。
幹了一清早和一中午活的苦童累得饑腸辘辘,興許是幹起活來忘了時間,現下只好叫那阿昀去拿着吃食過來。
而自己,又開始琢磨那結了蜘蛛網的高房梁了。
他從小厮那兒借來一個木梯子,晃晃悠悠就就踩着上去了,梯子許是用過好久了,苦童踩在上頭都能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響,當下只想趕緊把手上的活幹完,輕身一躍,苦童就坐上了房梁開始輕輕擦拭。
許久未來偏殿的溫懷舟進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今日他身穿青玉色鶴氅,萬千青絲高高盤起,看起來玉樹臨風,模樣也被襯得更為年輕,似是與苦童那般年紀無異。
苦童卻看不到這般景象,一門心思放在了擦房梁上。
溫懷舟也不急着叫他,反而身坐一旁給自己酌了杯茶,雖是面無表情,眉宇間卻也透出一絲愁态。
苦童在房梁上爬來爬去以至于在初冬季節也能大汗淋漓,一身粗布短衣竟也髒的差不多了,這才坐在房梁上喘了口氣才準備下來。
可是苦童不知,這木梯方才已經搖搖欲墜了,現下被苦童奮力一跳正好支離破碎。
正當自己以為要摔斷骨頭的時候,被一個沉穩的手臂抱住了。
此人正是溫懷舟。
苦童倒在他的懷裏極不自在,看着溫懷舟今日穿的如此好看,便更是不想把身上這灰都蹭上去了,趕忙掙紮着跳下來。
溫懷舟也沒有阻攔,但是的确也被此人差點摔下來的模樣吓了一跳,可是這麽一橫抱,溫懷舟就覺得苦童穿的異常單薄,身體也輕了不少。
苦童趕忙像他道謝,雖說他也不知這溫懷舟何時來的,好在此人來的即時,要不然這下半輩子還真得落下一個半身不遂的結局。
溫懷舟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轉而坐在一旁對苦童說道:“今日,我在這歇息一夜。”
苦童相當訝異,溫懷舟除了新婚那夜從未來過他的廂房與他同睡過一夜,可是不知為何今日卻……但他看到溫懷舟不自覺的愁容,就識趣的沒有問出口。
許是和那白漣公子吵架了罷,苦童煞有其事的在心裏想。
可這回還真讓苦童猜中了,但與其說是溫懷舟和白漣吵架了,倒不如說是白漣單方面在向溫懷舟鬧事。
白漣曾經非常聽話,可是自從這苦童來了府上之後他每日總是愁雲慘淡,唯獨自己去見他的時候才有片刻歡愉。可是自那次他與苦童在青樓裏驚天動地做了三天之後,白漣性情大變,見着溫懷舟就以淚洗面,成天哭哭啼啼的不像個男兒樣。還變得特別多疑,想着只要溫懷舟不來這兒了就是和苦童在厮混。
溫懷舟也是夠有耐心,哄着白漣幾天才讓他好過。可在這時,鎬平郡裏大街小巷有很多老百姓都在讨論一件事——當今聖上想在琛玥郡主生辰當天将其許配給鎮國大将軍溫家的三少爺,溫懷舟。
這下白漣更是氣絕,只覺得溫懷舟這一個兩個把人都接回來了還怎麽讓他放心?當下又是一個大吵。可叫溫懷舟而言,這完全是無中生有,自己和那琛玥可謂水火不容,怎會有這種荒謬的說法。
可白漣不信,溫懷舟也被鬧的心力交猝。
溫懷舟自讨沒趣,正巧次日就是琛玥的生辰,他今晚是定要回府的,便直接上了馬車回溫府。而此刻大街小巷也極為熱鬧,皇上極其寵愛這個胞妹,舉國上下普天同慶,當天街上人潮洶湧,張燈結彩,竟是提前過了個年。
可是溫懷舟與此截然相反,心裏空蕩蕩的,沉悶乏味。回府後,也不知怎麽的,就來到這自家院子的偏院了。
他心裏念的想的白漣此刻給不了自己安慰,那就讓苦童來罷,畢竟他們如此相像不是麽?溫懷舟自欺欺人的想道,卻從沒問過苦童自己的意見。
當他進門就看到苦童大汗淋漓卻笑得極為開心的時候,深受感染了。
只覺得自己這次真的來對了。
他感覺苦童就是白漣曾經的那一面,天真活潑,善解人意,像極了白漣小時候與自己玩耍的那樣,每天只會笑,無憂無慮,卻感化着身邊的很多人,乃至自己。
所以他喜歡上了白漣,在兒時朝夕相處的歲月裏。可是忽然有那麽一天,他走了,不知去了哪兒,尚且年幼的溫懷舟感覺他生命中的光就這樣離他而去了,他悲傷,卻沒有任何辦法。
直到那日他與衆世家公子來到夢香樓的時候。
他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衣坐在舞姬的身後撫琴,卻與那些搔首弄姿的舞姬渾然不是一體,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還有那顆眼角的痣,溫懷舟幾乎确認,這個人就是自己暗地裏找了許多年的人。
後來他問白漣是否還記得他,白漣愣了許久,而後笑了,輕輕颔首。這麽兩年來,他們朝夕相處,溫懷舟雖發現白漣與記憶中的模樣頗為不一樣了,卻也深陷其中,甘之如饴。
而苦童竟讓他找回了白漣曾經的影子,他乖巧卻又古靈精怪,像是天上那輪皎皎明月,通透且聖潔。雖說他非常清楚苦童并非是屬于白漣的某個模樣,但或許是白漣這段時間太過陰翳多疑,讓溫懷舟只能從這個無辜的人中尋找他的影子。
縱然他自欺欺人,卻也樂在其中。
可他從未問過苦童的意見,而苦童總是那般乖順地模樣,不會反抗亦不會拒絕,他理所當然的認為苦童會同意。
可是他忘了,苦童也是普通人,心非木石,又豈能無感呢?
苦童這夜吃過飯後便早早的換掉一身污垢的粗布衣,并好好沐浴了半晌,整個人拾掇的幹淨整潔,生怕溫懷舟會因此嫌棄他。
溫懷舟卻不甚在意,吹了桌上油燈就擁着苦童睡下了。
是的,擁着。
當苦童感受到他極為自然的擁着自己的時候,渾身不敢動彈,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可那溫懷舟反而心情愉悅,嗅着苦童身上淡淡的香氣睡着了。
溫懷舟也不知為何能在苦童這個都未相處過幾日的人身旁睡得如此舒适。
似是自己蕩漾在一片山茶花海裏,而與自己漫步其中的卻是笑魇如花的白漣。不過片刻,溫懷舟便沉沉睡去,只覺得這身下的床都變得軟綿綿,像是側卧在雲端。
而苦童與之大大相反,他不禁睡得極其不好,甚至徹夜未眠。
畢竟保持着一個側卧的姿勢亦是非常辛苦的。
苦童聽那窗外早起的雀兒,只得無奈苦笑。這天,終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