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朝晖亭
琛玥郡主是先帝人到暮年才得來的一位女兒,那年後宮裏明争暗鬥的風氣極盛,以至于先帝子孫極其稀薄,除了當今聖上外只剩下兩名郡王,而這琛玥又是先帝留下來的唯一女兒,享盡了無上的寵愛。雖說先帝和先後皆是在其一歲就雙雙離世了,但聖上又承接了先帝的“衣缽”,将這位胞妹寵到極致。
以至于今日,才有了這為郡主舉世無雙的十六歲生辰宴。
這日,琛玥郡主頭戴寶藍色點翠簪,餘下的秀發用一根玉笄绾起,耳戴一對鑲金珍珠,身着正紫色牡丹刺繡廣袖大衫。整個人桃腮粉面,顧盼生輝,由皇上親自領着她出宮去,那天壇祭祀。
車隊浩浩蕩蕩,領頭十餘位侍女手撒香花,街道兩邊禦林軍整齊劃一,将街坊百姓堵在其後,後方緩緩駛過一方馬車,正是皇上和琛玥,霎時間兩側百姓齊身跪地,大喊皇上萬歲,郡主千歲的話,頭一次見着這種場面的琛玥極其歡喜。又看那街上紅燈籠高挂,彩帶從街頭牽到結尾,一時間喜不自勝,目不暇接。
這琛玥還在天壇祭祀的時候,溫府上下業已整裝待發了。今日溫懷舟身穿一身墨色暗繡外衫,裏搭白色交領,頭取兩側發梢挽成一個髻,頭戴烏羽發簪。
苦童是第一次看到溫懷舟穿的如此正式,也不禁在心裏連連點頭,苦童雖見過不少俊男靓女,卻也從未見過這般器宇非凡的。
當真和那身姿卓越的白漣是一對。
如是想着,苦童手腳麻利的也換上了自己的衣裳。按理來說,像他這等妾室幾乎不該參和這種大場面。可這溫懷舟倒是不甚在意,也不問溫夫人作何反應,自作主張為苦童做了件衣裳。
苦童一來不敢忤逆溫懷舟的命令,二來看着衣裳當真做工精良,也不好拂了溫懷舟的美意,便應下。
溫家一行人皆已拾掇好,在正門口等那馬夫把那馬車牽來。不稍片刻,溫懷舟也來了,可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名一襲白衣的男子。
溫正霆和徐凝梅看到此人就不自覺皺眉,正欲開口質問自家兒子所謂何意之時,溫懷舟卻像是有所察覺,沉默地對他們二人搖了下頭。
适時,幾名馬夫已經将馬車牽來,徐凝梅自然看得出這苦童拾掇了好一番,這些日子的氣也是消了不少,雖不知在此等“重要”的日子溫懷舟把這妾帶上又是做甚,但她自然也知道他的兒子自有自己的想法,遂随溫正霆上了第一輛馬車。
一旁的溫懷亭尚且第一次見着“弟妹”,只覺得新奇不已。苦童這身白衣雖頗為樸素卻襯得他面容白皙,一頭黑發被盡數梳到腦後,看起來極其年輕且朝氣蓬勃。也當真是個美人胚子,卻與那些樓子裏的小倌相差甚遠,小倌們雖是美麗卻缺少男子氣概,而面前這個人卻少年感十足,極有男子應有的魅力。
向來老實的溫懷亭只對苦童微微一笑,随後跟着上了第一輛馬車。
苦童約莫猜得到這位就是溫家的大少爺,看起來相當儒雅,見他對自己笑也趕緊鞠躬回敬。
同行的還有那位溫家二夫人,方含情。她見着苦童也開始溫柔地笑,直讓苦童覺得親切,正欲說話時,馬車來了,他便讓二夫人母子趕緊上車,這才随着溫懷舟來到了第三輛馬車。
Advertisement
溫府的馬車向來奢華,現下正是初冬季節,車裏竟還鋪上了松軟的兔毛,苦童還是第一次坐這此等精細的馬車,進來就變得拘謹難安,像是害怕腳底的灰塵回把這絨毛弄髒,便悄悄把穿了鞋的腿微微躬起。
溫懷舟把這些看在眼裏,竟不自覺笑了下。
“你可放心踏下罷,這毛雖是兔絨但也極好清理。”
苦童聞言思索片刻,還是木讷地搖搖頭,“可這東西一看就價格不菲,我這中凡夫俗子用這種好物當真有些糟蹋,或許我還是和小厮坐在……”
溫懷舟厲聲呵斥一聲:“好了!莫要再說這種話了!你身為溫府的主子,和那小厮坐在前頭被人看到了豈不說我溫府連個能做的位置都沒有?這又成何體統!”
他本有心想和苦童打趣幾句,卻沒想他竟又說出這種煞風景的話,這東西就是再好也是給人用的,哪還有什麽糟蹋不糟蹋的,怎的來溫府這些時日了還是改不了窮酸的氣度。
苦童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吓得不輕,這下才悻悻地把腳放下了。其實苦童不過是吃苦吃慣了,見着好東西總想着留給別人或者師父,再說這佛教之徒向來舍己渡人,總認為自己沒那個福分去消遣。
奈何溫懷舟不知民間疾苦,食不得尋常人家的“肉糜”。
有了這個插曲,一路上便沉默的過去了。溫懷舟仍在氣這苦童死腦筋,而苦童是因不敢再說一句話了,免得這又惹這溫少爺生氣。
約莫一個時辰,馬車就停了,苦童聽到外頭煞是熱鬧,頓時耳朵豎起,心裏好奇的緊,當下便撩起簾子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還未看清有幾塊青石磚就聽溫懷舟沉聲說道:“莫看了,這裏還不是那地兒呢。”
苦童吓得趕緊放下簾子,趕緊乖巧的點點頭。
溫懷舟看到這人的确乖順,當下也不氣了,補充地解釋到:“這也才剛到郦華宮,離那宴席位置還遠着呢。”
苦童當下聽得非常認真,由衷地感慨着:”少爺果然聰明絕頂。”
也有一半是為了讨好。
溫懷舟卻是極為受用,不自覺又說了幾句的話:“等會兒馬車可進不去那朝晖亭,興許得走一段路。”
苦童兀自點頭,又問道:“朝晖亭又是什麽地方?”
溫懷舟雖嫌他似個榆木,可現下被這麽問着,又覺得也不算個壞事。清了清嗓子就說道:“這朝晖亭在先帝在位時就已經建成了,之所以名叫朝晖亭,只因為聽說正如詩書裏‘朝晖夕陰,氣象萬千’,四季之景皆能在此看到。”
苦童聽得極其認真,只覺得自己這回當真大開眼界了,眼裏滿是期盼,看得溫懷舟片刻失神。
怎的這苦童總明白自己的軟肋,當真和那白漣太像了……
是從前的白漣。
這厮還在思索些什麽的時候,那馬車已經停了。果不其然,馬車進不去深宮後院,只得在半路被奴才們牽去馬廄。
苦童看着這兒的林蔭小道就已經贊不絕口了,這兒的柳樹竟依舊如此嫩綠,許多柳條已而拂在小池上,兩邊的花壇花朵簇擁,還有一座假山屹立不倒。
苦童只覺得目不暇接,可那溫懷舟早已司空見慣,便也懶的再去管這小孩,随着大哥溫懷柏先行一步。
方含情正在苦童身後不遠處,看着他這般姿态笑着就追過來了。溫懷霖無可奈何的笑了笑,随着自家母親一起來到苦童的身邊。
苦童看着方含情也是喜不自勝,趕緊鞠躬道:“二夫人好!”
方含情趕緊把這孩子拉起來,只說自己人在時莫要多禮,又打發掉溫懷霖,說是有話想同苦童私下裏說說。
溫懷霖被親母親“趕走”也依舊風度翩翩,反而笑着對方含情說:“那娘可要小心了,莫像上次那般……”
方含情假意生氣,柔聲呵斥他一句:“阿霖,你就知道打趣你娘。”
溫懷霖果然笑出聲來,又對苦童點頭示意才離去了。
苦童一直在旁邊目不轉睛的看着,只覺得這二夫人果然溫柔的緊,要是自己有娘的話,估計也同她這般了罷……
方含情輕喚苦童,知曉這孩子怕是“觸景生情”了,只笑着攬着他:“苦童……我喚你童兒你可同意?”
苦童眼睛驀然睜大,點頭應允道:“自然同意!”
方含情笑意闌珊,她聞見這孩子身上的氣味都變得不太尋常了,這才打趣的問道:“你與懷舟可是圓過房了?”
苦童當下滿臉通紅,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應了一聲“嗯”。
方含情一面松了口氣一面又在心頭感嘆,這懷舟果真是個好孩子,不會真将苦童置之不理。上次她在風岚山上瞧見這孩子,就知道他發情期臨近,這頭回發情期對于坤澤來說實乃生死大事。
倘若坤澤碰不到一名乾元與他合歡,他們不是受不了此等折磨自殺而亡,就是被這不知何時才能休止的□□活活折騰死。
橫豎都是坤澤在吃虧。
可是苦童并不知曉這其中的這些內情,只以為是每個成了婚的人都得經受如此折磨,便也無可奈何。
方含情問了該問的話便也陪着苦童欣賞這池邊景色,她那一向溫婉柔順的臉也沉下來,靜默的望着這身邊的一景一物。
苦童心思靈敏,當下便發現二夫人的異樣,忙關心的問道:“夫人……你可是,不舒服嗎?”
方含情回過神來,對着苦童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緩緩說道:“童兒,你覺得我們天生就該如此嗎?”
苦童微微一怔,稀裏糊塗的問:“該哪般如此?”
方含情低過頭來又變成了她标志的笑,只是緩緩搖頭,說了句不着調的話:“那童兒,你想過離開這裏嗎?”
她此刻擡起頭來,天上的太陽已而被雲層遮擋住,她看着天上的某一角,流溢出點點光輝。
苦童此刻似乎懂了方含情的話語,也望向那天際說道:“想的,我不僅想,我也一定會。”
方含情回過神來略帶訝異地看着他,似是仍是在看這個孩子,這個意志比她堅定許多的孩子。
苦童對方含情粲然一笑,“到時候夫人想随童兒一起去了,童兒一定會帶着夫人的。”
方含情微微訝異,但轉而釋然一笑。
這個孩子,她當真救對了。
不一會兒,溫家的二夫人和溫少爺的妾室才姍姍來遲。
直到落了座,溫懷舟都在皺着眉數落他:“你這是跑哪兒去了,怎的現在才來。”
可苦童卻被這兒的光景吸引去了,只是随意解釋了兩句就擰着腦袋四處看,生怕一會兒不看這處風景就給偷偷溜走了。
溫懷舟感覺自己的氣都打到了棉花上,面色極其不虞,也不去機會這厮了。
這朝晖亭果然不一般。說是一處亭子,卻遠遠不止這麽簡單。
一方長棧橋連着這方朝晖亭。衆賓客的席位在亭中的四周随意圍繞,而中間卻是一方極寬廣的淺池,這池中仙氣缭繞,騰雲駕霧,因這天氣轉涼,這水中的霧氣竟是熱的,撩的苦童同體發熱。因這亭子極大又修在池中央,與其說是一座亭,倒不如說是一座修在水上的亭臺樓閣,一層層階梯鱗次栉比,随着官位的等級整齊劃一落座,直至另一座皇上專屬的金碧輝煌的窄亭。
然而,這亭的四周還有幾處嶙峋怪異的假山,在層層雲霧中頗有一番韻味。不止如此,苦童甚至還聞得到陣陣芳香,四處一瞧,才發現這池子岸上是百花園,竟是苦童的氣味山茶花都有……
這些景物,都讓苦童目不暇接。
然而這時,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從棧橋的彼端走來,霎時間,文武百官皆跪地朝拜,還未緩過神的苦童也趕緊跪下。
上百人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果然,一身明黃的皇帝坐在了那方窄亭後,才沉聲應到:“衆愛卿平身!”
而在他一旁除了雍容華貴的皇後外,還有一名閉月羞花的女子,此人正是那琛玥郡主。
苦童猜的到這位就是琛玥郡主,他的眼睛時不時地瞟向他。這個姑娘的确非常好看,但是吸引他的卻不是他的美貌,而是她的那種姿态。
是那種骨子裏都是高貴的姿态,一看便知是從小就被寵慣的主。
要是懷瀾也能投生個好人家估計也會像她這般嬌縱罷。
苦童咀嚼兩口這滿桌的珍馐美馔,卻食不知味,心裏總有一處不舒服。
他看着這些世家宦官開始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可是他深知自己卻與這格格不入。
他總是不止一次的問自己,懷瀾還在該多好?
他多想告訴她,他在這繁華的宴會上是多麽的手足無措,坐在奢華的馬車裏是多麽拘束,試着吃這些佳肴卻總感覺比不上山間的野菜的想法是多麽格格不入。
溫懷舟看着他戳破了碗中的第三顆菜後,終于忍不住想要開口問道:“你……”
“懷舟哥哥?原來你在這裏。”
這是一個清甜俏麗的女聲,猝不及防的打斷了溫懷舟的話,他看到此人就不自覺皺起眉。而一旁本是沉溺于往事的苦童同樣也被這個聲音吓得收回了思緒。
來人正是娉婷袅娜的琛玥郡主。
琛玥也不顧溫懷舟的反應,言笑晏晏坐在他一旁的位置上,随從的兩名宮女面面厮觑,而後相當識趣的離去了。正當苦童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極具風姿的少女便順勢倚靠在溫懷舟的身上。
她的臉輕輕倒在溫懷舟的胸膛上,整個人雖是我見猶憐的姿态,偷偷望着苦童的眼神卻異常犀利,只見她紅唇輕啓:“本郡主還有話要對溫少爺說,這位小哥你能離開片刻嗎?”
苦童下意識點頭,正欲起身離去的時候忽而被一只大手拉住了。
溫懷舟勾着他并順勢攬上了他的腰,望着他的眼裏此刻滿是情意,用極其暧昧的姿勢貼着苦童的耳畔,說的話卻是異常低沉:“先別走。”
苦童睜大雙眼,被這耳畔的熱氣吹得耳垂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