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裏親
一直到白漣躺進溫懷舟懷裏的時候,心裏還在想方才見着的那一幕。
苦童笑得如此天真無邪,向來看着自己就會緊張的眸子變成了一輪彎彎明月,笑聲清脆而幹淨。
是在自己面前時,從未有過的活潑。
他并未責怪過苦童先一步離開,也并未猜疑老二和苦童真有什麽勾當,只是看到這一幕卻甚是刺眼。與上回苦童對那姓封的一樣。
可偏偏就沒這麽待過自己。
白漣從他的臂彎擡起頭來,瞧見溫懷舟不僅還未休息,還一直沉着個臉,面無表情。
他掩過眼底的恨意,才揚起頭來乖順地笑着問:“三爺怎的還不歇息呢?”
溫懷舟見着他的樣子,心底也釋懷了不少,露出一個極其溫柔的笑說道:“這就歇了。”
說罷,還真就聽話的躺在了白漣的身側,臂彎依舊放在白漣的頸後。
溫懷舟貼在他的身後,下意識在頸後輕輕嗅了嗅。
卻發現這只是作為中庸的白漣。
他醍醐灌頂,不知自己為何做這種動作竟也成常态了,一時間擺頭自嘲,嗅着白漣的花木體香沉沉睡去。
可白漣卻睡不安穩了,他知曉方才溫懷舟嗅過他的脖子,只覺自己妒中火燒,灼得他胸腔起伏不定,咬緊了牙根才平複下來。
今夜明月皎皎,雲暮薄薄,卻各懷心事,徹夜難寐。
鎬平郡這幾日連連驟雨,灰蒙蒙的陰天讓這座繁華的城市多了份肅穆,惹得老百姓紛紛穿上了厚重的棉衣。雖這冬日的料峭感十足,卻阻擋不了那些個街邊的馄饨鋪子如同雨後春筍拔地而起,街角熱氣騰騰,讓人看着心裏都要暖和些。
可溫府的風煙苑裏卻異常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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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而言,是風煙苑的偏院異常冷清。
溫懷舟自那日起又是許久未歸,苦童百般無賴的坐在窗門口看着那稀稀落落的雨,輕輕嘆出的氣都能變成一團白煙。他穿的也算單薄,不似溫家別的主子們都披上絨毛大貂,整個屋子裏滿滿登登的都是火盆。
苦童在風岚山上過慣了寒冷的冬天,穿得雖少,身體卻分外熱乎。阿昀在一旁捧着熱茶,倒是凍的渾身發抖,卻也沒對苦童提一聲要求。
他看得出來,苦童這些日子總是有些心不在焉,時而坐在窗口發呆,時而忘記自己想要做什麽,倒是風煙苑的正房那邊每日忙的熱火朝天,苦童無事的時候總是看着那個方向。
前日院裏幾個丫鬟貼了紅窗花,昨日幾個小厮牽起了紅緞綢,這日又來了一批婆子運來上好的紅棉絮。不管如何,都是一片紅色的。
阿昀怕苦童越看越難受,總是變着法子惹他開心。但苦童并非因此魂不守舍,只是他最近每晚都在做那個夢。
還是那個少年,總是牽着他的手,帶他各式各樣的玩耍,露出正臉的時候他卻甚為恐怖,不露出正臉的時候笑容如同春風般和煦。
他像一個人,卻又不像。
可除了阿昀發現了苦童的異樣,并無人問津這個離風煙苑正院極近的偏院。因為溫府上下的心全都放在這将近的喜事上,連這陰冷的天氣都吹不淡仆從臉上的紅潤。
婚期将近,溫府小到丫鬟大到大夫人都忙得不可開交,連那阿昀都被使喚來使喚去,要說除了一直未回府的溫懷舟以外,苦童竟成了府上最清閑的人。苦童看這樣子,也不好意思一個人在偏院裏偷閑,反而主動到後廚出點綿薄之力。
後廚的小厮見着他來頗為訝異,卻也正好差這人手,忙不疊讓苦童生火燒水,苦童倒是得心應手,做的有條不紊。這日正巧是婚期的前一日,大夥們都在提前備好菜,有苦童的幫助,溫府幾百號人總算也不至于餓着。
不一會兒,一大鍋一大鍋飯菜出爐,這才剛冒着熱氣端出過來,那會兒大房又來催人送菜去了。這若幹人都熱的汗流浃背,無人顧及大房的丫鬟檀香,正準備呵斥這些小厮的時候,苦童只好上前一步,主動提出送去。
大房的人對這苦童自始至終都沒好過,苦童心裏雖是怕,但也不想讓這些累的半死半活的人們無故受罵。檀香這會看到他在這後廚幫忙也沒多問,叫着苦童拿起食盒就往大房那邊趕。
檀香一人撐着傘走在前頭,都沒問苦童是否有傘就徑直走了。苦童看這天也就毛毛細雨,把食盒抱在懷裏就沖進了雨幕裏。
檀香雖是女子,走在前頭卻健步如飛,苦童被寒雨打的骨頭泛涼,卻也緊趕慢趕跟在檀香的身後了。到了慈沁苑,檀香看着苦童這一身狼狽樣,眉頭都擰在了一起,只讓他先在外頭等着,連屋子都不讓他進。
不過多時,房裏傳來争吵聲,與之同時還伴随着一聲聲瓷碗摔碎的聲音。
苦童怔愣片刻,知曉有人把自己送來的菜全部抽下去了。正思索着大夫人正和誰争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大門忽而從裏頭打開了。
苦童看着出來的人,不自覺顫了一下。
竟是許久未見的溫懷舟。
溫懷舟也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苦童,滿臉的狠戾和陰郁在看到他之後緩和了些許,看了苦童半晌後卻又皺起了眉頭。
苦童先一步對他鞠躬,小聲說道:“少爺……”
溫懷舟略微颔首,卻上前一步扯了一把他濕漉漉的袖子,語氣不善地問道:“怎的搞成這幅樣子?”
雨水打濕了苦童整個頭,烏黑的頭發貼在臉上煞是乖巧可憐,嘴巴被凍的有些發紫,上半衣服濕了大半,袖擺那處卻猶為濕潤,原是苦童用一路上袖子抹臉才變成這般樣子的。
溫懷舟不知苦童身為一名主子,怎的每次都能把自己搞的狼狽不堪,卻偏生看起來甚是可憐,到了嘴邊的罵硬是咽了回去。
苦童在心底松了口氣,慶幸溫懷舟不提那夜不歡而散的事,這才無所謂地笑笑,說着又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夫人這邊找人來催了,我正巧在後廚幫忙呢,想着這雨不算大,傘也就不打了。”
溫懷舟聽到“後廚”二字,像是想起了那夜苦童和溫懷霖的畫面,不自覺皺了皺眉,卻也未多言一句,拾起一旁的傘在準備走的時候,對苦童說道:“走罷?”
苦童惦記着檀香拿走的食盒和後廚的活,便準備拒絕溫懷舟的好意。
溫懷舟看出他的意圖,不耐的“啧”了一聲,直接拉着苦童到了他傘下。
苦童見着溫懷舟一身灰黑裘毛,整個人被襯得矜貴大氣,和一身狼狽的自己截然不同。他又犯了老毛病,害怕自己身上的雨水和廚房幹活的污油會蹭在溫懷舟身上,悄悄挪開大半身子到了傘外,生怕挨着溫懷舟一分一毫了。
溫懷舟看着這動作又是一個氣絕,不容置喙得把苦童擁到傘下,死死锢在他的右臂下。
強大的乾元氣味在自己的周身圍繞,依舊是那個冰涼的雪山氣息,擾得苦童頗為心神不寧,但是身體竟溫暖了不少。雖是這氣息極其涼薄,但也仍舊比傘外刺骨的冬雨還要暖和一些。
苦童知曉方才定是他與大夫人大吵了一架,現下心情必定好不到哪兒去,便極為識趣的一語不發。
雖這一路上極其沉默,卻叫溫懷舟忘掉了方才的不愉,雖他明白琛玥嫁進溫家百益無一害,但他氣的不過是親生母親一次又一次自作主張的給自己安排婚事,甚至都沒告知過只言片語。
可是現下在苦童身邊,周身的戾氣竟不自覺的淡了,雖他身上有後廚的油煙味,卻還是泛着一絲淡淡的茶香,清淡卻悠揚,拂去了溫懷舟心底最後一絲浮躁。
即便身上穿的是苦童甚為珍惜的狼貂毛,他也要把他摟得更緊一點。
再緊一點。
苦童感覺到身旁這人擁着自己的力度加大了,竟是讓他感到了一絲疼,心裏雖是疑惑,卻也沒有多說一句,自己默默忍住了。
兩人悠悠消失在雨幕之中。
翌日。
這日不愧是皇上欽定的黃道吉日,竟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雨後初霁,陽光鋪灑在神州大地,街坊百姓無人不翹首以盼,只為瞧見那溫三爺的尊榮。
白漣酩酊大醉得倚在窗口,看着街上處處喜慶的樣子只覺諷刺。
不一會兒,只聽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唢吶領那頭陣來,又過兩名舉牌的小厮,一批駿馬悠悠踏過,一名男子坐在上頭。
一襲紅衣,手牽紅緞,頭戴紗帽冠,眉目淩冽卻極為俊俏,竟比那宋玉潘安還要更勝一籌。
只是稍微看仔細點兒,就能發現他眉宇間的愁态。
白漣看着他出現,悶頭又是幾口烈酒,盯着這一對人馬浩浩蕩蕩的來,又浩浩蕩蕩的走,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剜下來随着他們去了。
他承認,自己曾對溫懷舟撒了一點謊,他那時候的想法極其單純,他深知世家公子沒一個專情的,不過是這會子嘴上說愛你,下回又去和別的人厮混,僅是貪圖這個人的錢,想要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可後來,他發現這個人很奇怪,就是一心一意為自己好,他不只是貪圖你的身子,更想要的反而是一個笑。是啊,多麽奇怪的人,看到自己笑都能開心得和個孩子似的。
他卻漸漸的淪陷了,在他柔聲喚自己名字的某一刻,在他笑着說有多愛你,在他壓在自己身上纏綿悱恻……更是那雙盛滿愛意的雙眼,只在自己的身上停留。
但白漣一直知道,他看得那個人不是自己。
那是一個單純又善良,純樸又天真,不谙世事的人。自己唯一和他像的,不過是那顆痣罷了。
可那又如何?只要溫懷舟喜歡,他可以一輩子成為這種他最唾棄的人,只要他永遠呆在自己身邊。
白漣曾經如此不屑那種愛恨癡嗔,現下骨子裏都刻下了溫懷舟的名字。
但溫懷舟,把一個,兩個先後接回府,更何況有一次還就在這醉夢樓裏和另一個人合歡了整整三天。他氣的恨不得直接把他們倆扯開,但他到底只是個一無所事的中庸罷了。
後來的溫懷舟上來給自己道歉,好言好語哄了半晌才見好。但白漣知曉,他與溫懷舟的關系已經産生裂痕了。
因為他看到了那個坤澤,那個幹淨到純白無瑕坤澤,眼角也有那樣一顆痣。
他幾乎可以确認,這就是溫懷舟苦苦尋了十年的人。
但他怎麽會就此罷休?自己和溫懷舟經營了兩年的感情不可能說斷就斷,他會盡全力守住溫懷舟,誰都不可能搶走他。
白漣失神着看向那段接親隊伍最後一眼,咽下最後這口烈酒。
溫府今日賓客絡繹不絕,可謂門庭若市。不是世家宦官,就是一方富甲,帶的贈禮也是相當不菲,一身雍容華貴的溫夫人和莊重肅穆的溫正霆正在正廳接待客人,人人臉上都洋溢着笑。
這邊小厮仆從們在前廳忙的不可開交,後頭苦童跟着後廚準備菜品也進行的如火如荼。
他幫着打下手,生柴火,幾十號人進進出出,惹得冬日下的苦童穿着單件還能汗流浃背。因這苦童吃慣了素食,葷食只會那幾樣簡單的,連幫他們炒個葷菜都登不上臺面。
他也在忙裏偷學,有空就看着幾名主廚如何掌勺颠勺,倒也真學了些技藝。這廂忙乎着,那邊接親的隊伍就已經到了。
霎時間溫府四方齊放煙花,噼裏啪啦的鞭炮聲絡繹不絕,好不熱鬧。可這會兒才到了後廚真正該忙活的時候了,正午時分,酒宴必須開席,又有不少丫鬟在這拿茶水點心,本就慌張的後廚竟越來越亂。
幾個人推搡兩下就倒成一片,有的丫鬟衣服被扯了,有的丫鬟膝蓋摔到了地上,還有的小厮摔了好不容易檢好的食材,可謂亂成一鍋粥。
苦童趕緊上前來扶起這些丫頭片子,讓能走路的回去換身衣裳,不能走的找個大夫看看,又是幾個閃身把灑滿地面的食材盡數撿起。
幾人面面厮觑,自然都聽這位主子的話了。後廚的衆人開始加快速度,争取在最後幾分鐘把菜給做齊了。
吉時已到,準點開席。
苦童靈巧地端着幾盤菜來到宴席,這宴會的人數可謂相當之多,和那琛玥的生辰宴有的一拼,他幾個閃身就把菜放在了每個桌上,好不容易把最後一盤菜放好的時候,一只手突然摸住了他的屁股……
這是一個渾身上下都是橫肉的男人,大手摸到了苦童的屁股,臉上的肉堆在一起,笑得特別猥瑣,拉着苦童就往身前帶。
“嘿嘿……溫将軍府上還有這等美人……等會兒跟爺回府好不好……”
苦童一個勁的推搡,可這個動作只讓這人覺得是在欲擒故縱,反而越笑眼睛都沒了。苦童身子骨雖英硬朗,卻比不過這個渾身是肉的人,他求助的看着這桌子別的人,卻發現他們都視若無睹,極其自然的繼續互相說着話……
那男人拉着苦童就在他的背上個屁股上游走,可這時,一個人狠狠地扯住了那只手,好不留餘地向後掰,瞬間就把他這肥大的手活生生掰脫臼。
只見一襲紅衣卻臉色極黑的溫懷舟站在身後,看着那個男人的眼神活像要吃了他。
溫懷舟冷笑地把那左手又給掰脫臼了,咬牙切齒地說道:“高大人,您這好色的脾性可真得改改了。”
“連我的人都敢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