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心中妒
苦童和封清河緩步返回走,苦童望着這燈火闌珊處,總覺得分外熟悉。
他夢裏也總是這麽一名少年,帶着自己從巷子口走到巷子深處,又從街頭跑到街尾。只是這周遭沒有人,甚至沒有任何一處“鮮活”的氣息。
可今日不一樣,苦童在山上待得久,下山後又在溫府裏甚少出門,今日入了這市井之地後竟流連忘返了。
它不似風岚山上往來稀疏,反而充滿人性的生機與活力;更不似溫府大宅人心叵測,反而充滿溫和善良的人情味。這都是苦童曾經想也不曾想的,可縱使對這千般萬般眷戀,也只得回那勝似宮闱的後院之中。
封清河向來懂得察言悅色,知曉苦童耷拉個臉定是不想回去了,便自作主張的帶着苦童又去聽了一場戲,好在是個極為活潑的喜劇,惹得苦童笑得合不攏嘴。
一直到苦童和封清河蹦蹦跳跳回府的時候,還在琢磨那個劇情,使頗為寂靜的深巷中多了一抹溫情。
門童見着兩人歸來,眼珠子都瞪圓,趕緊讓苦童回那風煙苑裏,要不然三少爺又要發火了。
苦童不禁有些發怵,今日不是溫懷舟的新婚夜麽,怎的惦記起他這個局外人了。封清河對他寬慰一笑,說那溫少爺想必是擔心他的安危,這下肯定還與琛玥郡主共度良宵呢。
苦童一想,卻是此理,便與封清河相攜回到偏院那處,一路上封清河也謂煞費苦心,仿着方才那喜劇的樣子扮鬼臉,又惹着他一路上“咯咯”地笑個不停。
即便刻意壓低了聲音,卻還是讓正在苦童屋內端坐着的溫懷舟聽得一清二楚。
苦童只瞧得見屋內燈火通明,在院子裏就讓那封清河趕緊回去,看着他身影漸行漸遠這才蹦蹦跳跳地回到屋內。
卻被正坐位上的溫懷舟吓得一顫。
溫懷舟仍舊穿那身貴氣精良的喜服,可是氣息卻壓得極低,整張臉撐在右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看到腳下跪着的阿昀,燕華燕英,就知曉定是發了一場大火。
苦童怯生生地喚了聲“少爺”,便也踯躅不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溫懷舟譏笑一聲,擡起一張極為俊俏卻猙獰憤怒地臉,這下也不裝什麽矜持了,狠拍一把桌子,幾乎是吼着又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是忘了本少爺和你說過的話了?”
這會倒是氣的連“本少爺”這個自稱都說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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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童随着他們一并跪下,雖算過這會兒戌時不過半,但指不定這少爺又是為何氣的如此狠,便先一步跪下了。
更讓他疑惑的是,這會不在洞房花燭夜裏享受春宵一刻,怎的跑自己這偏院來了?
溫懷舟釋放出滔天怒意的氣息,讓方圓幾裏的乾元坤澤都痛不欲生。自然,離他最近的苦童更是被壓迫的頭暈目眩,幾乎都快跪不穩了,倒在地上冷汗直流。
手裏還緊緊攥着那根化的差不多了卻任憑它流在自己手上的糖人。
溫懷舟只覺得礙眼極了。
上前一步蹲下,狠狠地擡起他的下巴,一把抽出那根糖人。苦童下意識想要用手奪回,可現在哪還剩下一分一毫的氣力了?便撲了個空,倒在地上氣喘籲籲。
溫懷舟更是被他下意識的動作惹得怒氣倍增,連那不受氣息影響的中庸之輩,阿昀燕華燕英都迫不住壓力狠狠倒下了,更何況是深受影響的苦童呢?
他倒在地上奮力用手撐着才不至于整張臉埋在地上,穿的這件厚棉衣上竟活生生被浸出一些汗來,苦童的頭發絲上更是如同浸泡在水裏,幾乎濕透了。
溫懷舟卻不為所動,反倒居高臨下地看了他片刻,又端詳起手上這個粘膩不成型的東西。
苦童穿個新衣服都會小心翼翼,又怎會把錢花在這種既不好吃,又華而不實的東西呢?
溫懷舟冷笑一聲,不用說他也知道這是誰送的。
他自苦童出了溫府後心裏總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散了酒席回偏院一看,總共就那麽幾個小厮丫鬟,竟然一個都沒帶出去。心情當下就變得微妙起來,一面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踱步,一面又在心裏頗為忐忑。雖這苦童再怎麽說也不是三歲小兒了,但他知曉苦童自下山以來甚少逛過鎬平郡,便總覺得心裏頭不踏實,怕那孩兒遭遇什麽不測,又怕識不得回來的路……
這麽想着,溫懷舟在洞房裏看着身邊的婆子丫鬟又是抛棗子抛花生的,又是簇擁他們合卺酒的,心理便越發焦躁。好不容易把這若幹人等送出去,溫懷舟就準備揭個蓋頭就轉身離去的,可這琛玥興致倒是相當好,拉着他扯東問西,明白溫懷舟的心思不在這,就偏要讓他說盡甜言蜜語,占盡了溫懷舟的便宜。
果不其然,等溫懷舟黑着臉來這偏院的時候,苦童依舊未歸。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裏窩着一團火,燕華燕英自然也是懂得看人臉色的,趕緊對他說她們二人已經去那大門問過不少次了,殊不知這會兒溫懷舟剛被琛玥折磨得心煩意亂,現下聽這倆陰一句陽一句更是火上澆油,當下一拍桌子,吓得這幾人趕緊跪着給這位爺道歉。
溫懷舟心裏還惦記着在外頭的苦童,也顧不上新婚夜的什麽禮數了,甩着袍子正準備出門的時候——
那名姓封的滿臉呆樣對着苦童一番傻笑,苦童這笑雖不傻,可那眼底的星光都快溢出來了,刺得溫懷舟雙眼生疼,只覺得自己方才為他着急的樣子連個傻子都不如。
不僅如此,這厮轉身又蹦蹦跳跳地跑進來的樣子更是罪加一等,生怕別人不曉得自己今天有多開心似的。
而現在,他将身前被汗水浸濕地苦童視若無睹,甚至還能泰然自若地坐在一旁悠悠品茶。
除了這無形中的氣息正在奮力壓抑着他們,甚至都看不出來這個人有多生氣。
但是與其說溫懷舟氣得是苦童,更不如說他氣得是自己。氣自己明明親眼見識過這人和溫懷霖厮混,卻還要觍着臉不知羞恥地繼續看他和別的人“親昵”;更氣自己明明知道他只是和白漣長的相似,卻渾然不是一個人,卻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他牽挂……
可溫懷舟自己都未曾發現到這一點,他知曉這人是他一次又一次情緒失控的惑亂源頭,雖也不知為何要和這種人較勁,卻總覺得心裏不舒服,遂用這種笨拙且不理智的法子治治他,指不定下一回又會見到和什麽人在一起……
苦童咬緊了牙根,才沒能讓自己在活生生的強壓下暈厥,保持了最後一絲清醒。他這才真正的意識到了一名強大的乾元究竟是多麽的可怕,但他仍舊奮力的想要從胸腔中說出話,卻發現吐出來的字斷斷續續且沙啞殘缺:“少……爺,小的……不知,做,錯……了,什麽……”
苦童從下了山以來,就一直在被溫家人治罪,是,他們的确位高權重,自己招惹不起,可每每被無辜受罰的時候,他是如此的疑惑,自己究竟是做錯了什麽,會一次又一次受罰?
說着,苦童的胸腔起伏極大,想要再張嘴說一句話,卻發現咳出了一攤血。身體像是是再也受不住,沉沉地暈過去了。
這會看着倒在水攤裏的溫懷舟,原是陰恻的臉驀然擡起頭來,發現苦童真的昏倒後才慌了,或是說是他多了些許迷茫,便趕忙守住了強烈又霸道的氣息,抱着苦童便極輕的放在床上,還不自覺拍打他蒼白的臉,企圖讓他有一些意識。
他皺着眉看着苦童,忽而狠戾地對燕華燕英喊到:“傳大夫來!快去!”
他們幾人也好不到哪兒去,紛紛倒在地上,臉上都挂着些許迷茫。阿昀是第一個看到苦童暈厥的,這下也顧不上遍體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溫懷舟看着苦童幹到皲裂的唇瓣,只氣自己怎的這般魯莽。這會兒正給苦童小心喂些水,心想那大夫怎的還不來。
不過一刻鐘,那大夫便來了。這大夫一把年紀,白發蒼蒼,老态龍鐘,卻頗有仙風道骨的意味,年輕時曾在太醫院,到了暮年就和摯友溫正霆回了這溫府,當這溫府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不是什麽急事通常都不去叨擾。
可阿昀自然知道苦童忽而暈倒定是出了岔子,便将這老先生連推帶拉的一路上跑過來,搞得他這骨頭差點給扯散架了,這大夫連着喝了幾口熱茶才歇息好。
溫懷舟在一旁看得幹着急,但是也知曉這許大夫疾步過來已是疲憊不堪了,便等這老先生休息好了趕忙把他帶到苦童身前。
許澤康見着苦童,眉頭不禁皺起,當下上前為其把脈。把脈這會兒不是頻頻嘆氣就是滿臉凝重,看得阿昀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總覺得苦童怕是真有什麽問題。
溫懷舟在一旁臉色也不好看,一會兒看看苦童,一會兒看看許大夫,也是沉默不語。
不一會兒,許大夫這才放開苦童的手,也沒搭理一旁的幾人,打開藥箱子就開始寫方子。
溫懷舟面色焦急,問那許大夫道:“許大夫,他身體可還有恙?”
許澤康聞言停下右手,極為不屑地“哼”了一聲,看着這位尚且能叫自己一聲叔溫懷舟,只覺得這孩子被溫正霆養的越發纨绔了,便吹胡子瞪眼:“現在知曉關心人家了?方才又做甚去了!”
溫懷舟啞然失語,立在一邊分外乖巧,臉上确是多了幾分慚愧。像是這會兒才放下了身段,任憑許澤康怎麽罵也聽着應下了。
許澤康這會兒見他态度誠懇,便也苦口婆心地教導起來:“懷舟,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聰明懂禮的孩子,怎的碰上這種事兒了,就這般不成熟呢?你知曉你若是再繼續用你那氣息壓制這孩子,只恐他這輩子連孩子都生不出來咯……”
溫懷舟大驚失色,趕忙問他說道:“怎的會如此嚴重?”他曾用乾元之氣統帥軍中兵将,從未出過岔子,反而愈戰愈勇,卻不想用氣息壓制這坤澤,竟差點變成這般田地……
許澤康看他這樣子就知曉這溫懷舟甚至都可能不知這坤澤究竟是何類人物,當下氣不打一處來,便不安好氣地說道:“人家是坤澤!真當和你們乾元是一樣的?倘若你繼續給他施加壓力,他會一輩子害怕你的氣息甚至是所有乾元的氣息,可不就是斷子絕孫了?”
聽這話,溫懷舟反倒是松了口氣,可許大夫又接着說道:“可不僅如此!這孩子五髒六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定是在你的強壓下和自身迫切想要說話的情況下雙重影響的,可這相較另一件事兒而言不過小巫見大巫!最棘手的是他體內似乎留下一些你的氣息,只怕那氣息進了那胞宮裏,那你可就等着追悔莫及罷!”
溫懷舟當下怔愣不已,他自然知曉自己這冰涼的氣息進了人的體內并不算好,進了中庸者體內,能受傷害的也就是脾胃這一塊,頂多算個腸胃不濟。可倘若是這等氣息進了坤澤的胞宮內……只怕真得落得個斷子絕孫的下場……
許澤康見狀也不再搭理他,繼續寫那藥方子。寫完後,叮囑兩位丫鬟每日按着方子煎藥,便搖頭晃腦的走了。
這老了,身體可就真不行了……許澤康嘆出一口濁氣。
霎時間,偏院變得安靜下來,依舊穿得喜慶的溫懷舟此刻卻腰背挺直地坐在苦童的床前,無人瞧得見他此刻究竟想的是什麽,也無人敢來打擾。
良久,他攥住了床上那人冰涼的手,拖在手掌上輕輕撫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