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災複始
果不其然,衆女眷瞧見苦童這樣子,臉上都露出了些許驚訝。而琛玥和溫夫人除了驚訝,還多了幾分輕視和譏笑。
尤其是溫夫人,一身雍容華貴的紅色狐裘都襯着她極為矜貴,鳳眸毫不客氣地苦童的身上逡巡,心裏對他止不住鄙夷,她也是許久未見這苦童了,只覺得這人活得連個下人都不如,可當真丢臉。
“喲,這病可是好了?好了也不能穿成這樣就來敬茶罷,莫不是生了場病把先前殷嬷嬷教的禮數全都忘記了?”說話的正是溫夫人徐凝梅,她說話向來不留情面,現下給苦童說的也頗為難堪。
反倒是方含情在一旁溫柔如初,眉宇間多了一絲憂慮,卻受制于徐凝梅的壓制,一句想對他關心的話都不敢說出口。
琛玥郡主依舊美麗動人,但臉上似乎多了分倦态,除了眼裏有些嫌棄,還真就有些興致缺缺,無所謂地擺擺手說道:“确是本郡主讓他不将就這些禮數的,敬了茶便就回去罷。”
溫夫人無語凝噎,心裏頗為窩火,她在府上□□慣了,大大小小的事基本上都得經過她的手,确是這溫府第二大的主子,自是沒什麽人敢忤逆她。卻忘了這琛玥可是自小被寵大的主,宮裏人都好聲好氣的伺候着,更何況是這小小的溫府呢?徐凝梅這麽一想也就由着她去了。
一旁一位丫鬟上前給苦童遞茶,苦童對這個琛玥郡主向來沒什麽成見,這下便畢恭畢敬地為她遞上這杯茶。
這琛玥極為慵懶的接了,原以為她會順勢喝下去,沒想到直接倒在地上了。
苦童當下愣在原地,臉龐都是驚訝和無奈。
驚訝是琛玥前一秒才為自己說話,無奈的是下一秒琛玥就讓自己難堪。
也許是對這事兒意料之中,驚訝後的苦童倒是釋懷了,自嘲地想着,這琛玥雖是才來溫府,卻比自己活得通透多了,和這溫夫人如出一轍,不愧是自小當主子當慣的人。
琛玥倒掉後,還順手把杯子丢在了地上,好在地上鋪着毛茸茸的繡毯,才沒能把這杯子摔碎。她都未看苦童一眼,自顧自地把弄芊芊玉指,而後才慢悠悠地說道:“這水也太涼了些,重倒罷。”
苦童仿佛夢回那日初到溫府的日子,也是這般被人刁難,只是那次的始作俑者現在卻在一旁看着,反倒換了個和自己同歲的人罷。
徐凝梅這下倒是極為開心,這琛玥竟也是不喜苦童的,只覺得琛玥也是和她同一陣營的,便放下心來看場好戲。
苦童自然知曉這溫府就沒有公道這一說辭,便輕笑一聲,轉身回去重來。
和自己想的一樣,琛玥不是嫌燙就是嫌涼,唯獨和那回不同的,不過是沒有“動用家法”,全把杯盞丢在地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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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後頭做,苦童就越心如止水,倒是多了分認命和坦蕩,端茶倒水也不似前幾回小心仔細了。琛玥越是見他這般,就心裏越是不舒坦,原是慵懶的臉卻慢慢的呈現出愠色,秀眉擰成一團,恨不得把苦童瞪出個窟窿。
苦童這回學乖了,直接把熱茶放在一旁的小桌,提壺就給琛玥倒茶,也省的來回再跑。他把這杯水遞給琛玥,果不其然,又被她摔了。
他臉色依舊淡淡的,正準備繼續給她倒一杯的時候,琛玥忽然下了位,先一步提起茶壺,對着苦童的手就淋下去。
因這苦童越往後頭倒,就越發随意,便也懶得管這杯水究竟是燙是涼。
可苦童被澆茶在手上的時候,才知曉這是一壺剛沏好的茶!他忙抽出手,才沒叫一壺燙水都淋在自己雙手上,可被燙過的地方瞬間泛紅,剌剌的有些痛。
琛玥見他躲了便直接把整個茶壺往地上丢,卻是下了十二分的力,硬是把這茶壺在毯上摔碎了,濺出的水些許落到了苦童腳上。
只聽她冷笑一聲,發出憤怒又尖銳的聲音,說道:“你就把這種剛燒好的滾水倒給本郡主喝?本郡主就讓你感受感受有多燙!”
苦童手足無措地立在一旁,自己的雙手更紅了,甚至指尖還起了些泡,卻也沒說一句話。
琛玥杏眼瞪得極圓,咬着牙齒才能忍住上去給他扇巴掌的沖動。
她的新婚夜可就毀在了他的手上,雖說溫懷舟從未說過是因為苦童,可她又怎能不知怎能不氣!今日她這些坦然甚至無所謂的姿态,不過都是強忍下來的,只怕自己看着他都會忍不住把他掐死!
一直未說話的徐凝梅這下也開始煽風點火,滿臉寫着難以置信地說道:“好你個苦童!平時目中無人就算了,現下都敢欺負到琛玥郡主頭上了!莫不是看琛玥成了懷舟的正房你就公報私仇!一個男人竟和女子争寵,知不知羞!”
苦童只覺得可笑至極,這溫夫人別的方面行不行他可不知道,這無中生有的能力要說稱個第二還真沒人敢認第一罷?
這倆人一唱一和,苦童連辯解都懶得辯解了,淡淡地說:“夫人要如何處治苦童,便放馬過來罷。”
在徐凝梅發作之前,一直未說一句話的方含情突然對着正位的兩人跪了下來,泫淚欲滴地說道:“大夫人,琛玥郡主,苦童心智不成熟,還請放他一馬啊!”
說着,還扯着苦童的衣擺,讓他一同跪下。苦童愣了,卻向來最聽二夫人的話了,便極為乖巧的跪在另一邊了。
徐凝梅譏诮一聲,說道:“妹妹,可莫怪姐姐我說話難聽,當初在風岚山上你為他求的請,我可是已經放他一馬了,現下又說他心智不成熟,明明就同琛玥一般大,怎就偏他不成熟了?”
“而妹妹你,徇私一個外人的次數未免也太多了罷?”
方含情聞言臉色刷的一下變白,肩膀有些不易察覺地顫抖。
苦童見二夫人這樣子,心裏極為不好受,便第一次說出了忤逆大夫人的話:“夫人凡事都沖着我來罷,可別再為難并無瓜葛的二夫人了。”
徐凝梅冷喝一聲,只覺得這苦童果真還和在風岚山的性子一般,便說道:“哼,還真是傲骨淩淩,可莫說我要治她的罪,我當真治不起……言歸正傳,國有國法,家有家法,以下犯上在宮裏乃至我們溫府本就大不敬,更何況你是忤逆了琛玥郡主。看你這身子骨不是倒了就是重活幹不了,我也不治什麽重的罰,即日便去祠堂裏給我好好反省三日!”
方含情聽這話反而還松了口氣,卻看不清苦童隐沒在帽子下的臉,心又不禁揪起來了,忽而又看見他動作極輕地颔了下首,這才安下心來。
可苦了這孩子了啊,方含情在心裏這般想着。
這場鬧劇就這樣散了,苦童回院換身厚實的衣裳才往溫家祠堂那邊去,阿昀見着主子終于回來了本還挺高興的,卻看到他雙手通紅又聽說去祠堂面壁思過三日,一下哭喪着臉,說是非要更着去伺候他。
苦童本是冰涼的心,聽了這話也跟着熱乎起來,這才笑起來。卻依舊叫阿昀留在院裏,說是不聽話等三日後就把阿昀遣送出府,阿昀知曉苦童向來說一不二,便只好答應了,只好叮囑苦童多帶幾件厚衣裳,別凍着了,這才依依不舍的放他走了。
苦童找了好半晌才找到溫家祠堂,來到這處才知曉只是一方頗為素靜小屋,面積雖小,卻打掃得幹淨整潔,迎面三方整齊陳列着溫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幾處香蠟這麽點着,倒頗顯陰冷。
但這苦童自小在風岚山的青雲寺長大,自是不懼什麽鬼神一說,索性找個地方坐下了。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猛地站起來仔細查看這些牌位名字。
沒有,沒有……
一直到最後一張牌位,都沒有看到溫懷瀾的名字,明明早有預料,卻又忍不住心裏泛酸。
苦童讪讪地搖搖頭,怎的最近都變得這般敏感了。便決定靜下心來,真真切切的思考思考,他來溫家的這麽幾月,究竟經歷了些什麽。
他先是被污蔑奸殺了懷瀾,差點把自己的命也栽進去了,又莫名嫁給了陰晴不定的溫懷舟;來這第二天就被戒尺打的生疼,卻認識了封清河;去青樓找溫懷舟卻被迫發情,倆人頭一回圓房:後來的後來,溫懷舟用氣息壓的自己差點半身不遂,現下又因一杯茶送進了溫家祠堂……
苦童苦笑着,只覺得這幾個月過的都比自己活的十六年還要來的精彩。
這麽想着,窗外的天也黑了,他突然聽到忽遠忽近的腳步聲,心想這阿昀怕是來了,卻沒想到推門進來的是封清河。
他進來就覺得這屋子清冷的很,便趕緊把身上的外袍脫下來給蹲坐地上的苦童,苦童看他穿的極為單薄,便一個勁的推脫着說道:“不了不了,封大夫你自己留着穿罷。”
封清河無奈一笑,卻态度誠懇,聲音也極為溫和:“莫要推脫了,我等會回去自然有衣服穿,可你還得在這兒睡上幾夜,冬日的夜漫長又寒冷,多件衣服好歹多分溫暖。”
這麽一說,苦童便也不好推脫了。封清河告訴他,他來不僅是給他送飯的,更是來給他包紮燙傷的。
封清河極為溫柔的托起他的手,有幾處已經變成大大小小的水疱了,他用火燙過銀針,小心将它戳破,卻還是讓苦童疼得呲牙咧嘴。
封清河見狀有些慌亂,趕緊吹了吹傷口。等苦童稍微好些,才抹上藥膏,又裹上一層薄紗布,這才包紮完畢。
而後,終于拿出了飯菜,他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苦童吃,越看越歡喜。
苦童吃飯不緊不徐,賣相極好。但喜歡把飯菜堆在腮幫子處,鼓起來的樣子與那松鼠煞是相似。
苦童放下碗筷,才發現封清河竟一直注視着自己,當即有些不自在,心裏那個想過幾次的疑問仿佛逐漸清晰了,抓耳撓腮,又嗫嚅了半天才說道:“封大夫,我……吃完了。”
封清河回過神來,似是對方才的失态有些抱歉,趕緊麻利的收拾碗筷,正想繼續和苦童閑聊幾句的時候,苦童忽然說道:“封大夫……咱們,還是保持距離的好,省的三少爺生起我的氣來,又波及到你了……”
他目光閃躲,坐立不安,身體還不自覺後退了些。
封清河臉色一僵,苦童依舊是那個善良的孩子,拒絕自己的方式都是這般委婉甚至小心翼翼,卻仍舊控制不住自己陡然掉落的心髒,一時間難受,無奈,甚至是釋懷,五味雜成,便也笑着說道:“是啊,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好好歇息罷,可別凍涼了……”
說罷,他對苦童笑了笑,然後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苦童如釋重負,雖然舍不得這個待他極好的朋友,卻深知越是這麽拖着不說,未來兩人的路就會越難堪。
這會兒祠堂內依舊燈火通明,苦童看着這暖黃的燭光有片刻失神,更多的卻是席卷而來的困倦和疲憊。
他忽然感到,或許這樣一個無人,又狹窄的地方,才是自己在溫府的歸宿罷。
外面寒風呼嘯,刮得樹枝搖曳。屋內的苦童卻無暇顧及,裹着封清河留下的外袍,沉沉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