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口拙
偏院一派靜僻安寧,稀碎的陽光穿透在樹杈間,栖息在此的鳥兒叽叽喳喳,沁人心脾的花香若隐若現。
昏睡了将近一個時辰的苦童竟也醒了,他倚在床上,眼底含笑,正望着阿昀倆人拌嘴呢,面色雖仍是蒼白,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诶,夫人,咱倆會不會吵到你了。”阿昀本和封清河争個熱火朝天,卻忽而想起一旁安靜的苦童,小心地問。
苦童趕緊搖頭,甚至笑得愈發燦爛了。他手舞足蹈了半天,示意阿昀他倆不用顧及自己。
封清河看到苦童這動作,也不自覺笑起來了。他倆本就算不上真吵架,争的這些,無非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今日能和阿昀拌嘴,也算得上難得,這幾日無論是苦童還是他們,都沒安穩片刻,心裏和身體的雙重打擊讓幾人根本無暇松懈下來。
而今苦童的身子變好了,心境自然也變得不一樣了。
“苦童,可要喝點水?”封清河幹脆坐在苦童一旁,輕聲問道。
苦童還真就思索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封清河笑着喂他喝了些溫水,與此同時,外頭順勢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诶,少爺回來啦……”
這是阿昀的聲音,苦童聽到後明顯抖了下。
溫懷舟直奔內室,看到封清河坐在苦童的床上,微不可聞地皺了下眉。封清河何其精明,這點小動作都沒忽略,便坦蕩地站起身來,為溫懷舟讓開位置。
可苦童卻不自覺向床裏退,身子開始微抖,雙眸也不敢看向溫懷舟。
他身上滿是戾氣,別人或許感受不到,可自己與他有過肌膚之親,又是坤澤之身,想不感知都難。
溫懷舟本是伸出手想拉住苦童的手,見這動作也只好收回來,便悄悄的收住了身上的氣息,又在身上嗅了嗅,确定沒有血腥味才坐在床邊。
苦童顫抖得更厲害了,知曉這麽躲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便對上了溫懷舟的視線。
Advertisement
“你……”溫懷舟也沒料到苦童這麽快就會接納他,愣了會兒,卻很驚喜。
還沒等溫懷舟把話說完,苦童卻忽而擡起手來,用寬大的袖子為他拭去臉上的血跡。
收回手後,溫懷舟才看清苦童的袖子上沾有血跡,心裏又悔又氣,暗惱自己怎的這般不小心。
“我……方才去了那西市,見着農家養的雞不錯,便給你殺了補補身子。”
等溫懷舟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竟下意識的在辯解,又小心地擡頭觀察苦童的表情。
苦童乖順地點點頭,瞧着溫懷舟,等他繼續說話。
其實苦童心裏知曉這話多半有假,這血跡可掩藏,但這戾氣可騙不了人,但他向來不是刨根問底之人,再來也不想忤逆溫懷舟,他說什麽便由着他來。
溫懷舟見狀反而更不自在了,抓耳撓腮,眼睛也不知往哪兒放,總是,就是各種不舒坦。
“咳,我知曉你身子受了重創,這段時日你便……”
“诶!夫人,雞湯來咯!”
阿昀的大嗓門從外頭傳來,打斷了溫懷舟憋了半天才說出的話。
自溫懷舟進來時,阿昀便在外頭側耳傾聽裏頭的動靜呢,生怕三少爺又要遷怒于夫人。可惜聽個半天也沒什麽動靜,忽而後廚有人來了,說是熬了一蠱雞湯給夫人補補身子。阿昀本是不明就裏,卻正巧也聽到了屏風內的動靜,是關乎于什麽“雞”“補身體”等的字眼。阿昀便一拍腦袋,說不定就是三少爺安排的呢!不然怎會這般巧?
可事實确是這般湊巧,不過是後廚的幾個和苦童有交情的兄弟們,知曉他身受重創并且又給折磨倒了,便趕忙熬了些湯送來。
阿昀樂呵地進了屋,結果卻對上三少爺可怖且咬牙切齒的臉,只恐他下一秒就要拔劍向自己刺過來……
阿昀吞了把口水,卻像邀功似的把那碗雞湯放在桌上:“咳咳,小的無意打擾三少爺和夫人,可這後廚已把雞湯送來了,小的害怕涼了,夫人喝下去可就沒大的功效了。”
這話倒是接的巧妙,的虧阿昀把溫懷舟的話聽了個大半,不然小命可還真不保了。
苦童看到這些,略微驚訝,沒想到這溫懷舟竟真是去殺雞了……便看着他的眼裏多了些感激。
溫懷舟顯然也看到了苦童的神色,哪還管什麽氣不氣的,脊背都挺直了不少。既然做戲,那必然得做全,便煞有其事地颔首道:“嗯,知道了,退下罷。”
阿昀內心欣喜,還真讓自己聰明了一次,一頓點頭哈腰便出去了。
溫懷舟被打斷了話,竟也沒氣惱,反倒還真把那碗雞湯端了起來,一副要喂苦童的架勢。
苦童哪敢啊,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的,生怕溫懷舟真要纡尊降貴給自己喂藥。
溫懷舟見狀,心裏自是不爽,臉都沉下來了,只是倔強地端着那碗湯上下移動,硬是沒讓苦童碰一下。
苦童卻實在不敢被溫懷舟這麽伺候着,一來他仍是對這個人有些恐懼,那日的陰影尚未消散。二來他也的确不是那種喜歡被人伺候的主兒,說是不習慣也好,說是沒福氣去享受也好,總之就是心裏不踏實。
他便心裏着急,下意識張開嘴就想說話。
誰知溫懷舟見狀又急又氣,竟是比他反應還要大,跳起來就吼道:“本少爺伺候你就這麽不樂意?非得把自己弄得那副可憐樣才好過!本少爺是伺候你又不是要殺你!哪有這麽多願意不願意的!”
苦童被吓得一顫一顫的,低着頭再也不敢看他了。
他仍是心有餘悸,他實在忘不了那日在衆目睽睽下自己受罰時的難受,委屈、羞辱、絕望,甚至想過一了百了,卻又不甘心。而這個罪惡源頭,現在卻在自己眼前,他對他竟也産生了怨恨。或許他真的不是個好弟子,仍做不到放下七情六欲,仍做不到忍耐世俗,普渡衆生。
他甚至都想“殺了”眼前這人,或者說是溫府的所有人。這在從前的苦童身上是想都未想過的,清醒後,他憎恨自己會有這種想法,卻陷入了深遠的迷茫。
可溫懷舟卻能夠若無其事地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他有時候真的不明白溫懷舟究竟是如何想的,明明不喜歡自己,卻總來自己這裏讨不歡心,明明只把自己當做一個可有可無的挂件,卻又看似比較上心。
苦童不懂,溫懷舟亦不懂。
說出這些話後,果然看到了苦童害怕的神色,他知曉自己心直口快,甚至也明白當自己說出這些話後必定會後悔。可不知為何,溫懷舟聰明一世,可每每遇到關乎苦童的事情卻變得愚昧無知。
可此刻心底濃濃的悔意卻是無法掩蓋的,他看着苦童的模樣心裏很不是個滋味,不過是想告訴他這個笨蛋不要再說話了,要不然自己會……
心疼?
或許是這樣,但溫懷舟仍不确定,畢竟這種心情是自己從未有過的。
他沉默良久,雞湯碗尚有餘溫,卻也是真的怕這雞湯會涼掉,便遞在苦童面前:“自己喝了罷。”
手雖伸過來了,眼睛卻看都沒看他。
苦童回過神來,趕緊捧起了那碗湯,手不知是害怕得抖着還是筋骨沒有恢複得抖着,的确有些拿不穩,卻沒有絲毫猶豫,埋頭就把那碗湯喝了個精光。
期間甚至沒有停頓一下,唯恐溫懷舟會因此怪罪自己。
溫懷舟暗自咬緊牙關,才忍住沒把那碗湯給他截下來,唯恐他喝這麽快能給自己噎死,卻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了。
他怕的,不過是苦童怕他罷了。
一碗盡,苦童仍是抖着手把那碗湯遞給了溫懷舟,卻因喝得太急了,咳得難以自控。
溫懷舟怒目圓瞪,真可謂氣急敗壞,卻一句責備的話都說不出口。趕忙坐在苦童身邊為其順順背。
可苦童還是極為難受,捂着嘴的袖子上都流出了黑紅的瘀血,看得溫懷舟觸目驚心。
“你……!”溫懷舟又急又氣,大聲叫喚外面的阿昀,“來人!快來人!去找許大夫!快去!”
孰知身旁的人卻輕輕扯他的袖子,強扯着一抹笑,對着溫懷舟輕輕搖頭。
溫懷舟看到這一幕,心都揪成一團。
他咬牙切齒,雙手攥成拳,對着苦童說話卻輕柔又克制:“聽話。”
苦童拗不過溫懷舟,只得啞然一笑。實話說,苦童的心肺咳得相當難受,卻就是不想讓溫懷舟知道……
畢竟,那個黑暗的夜晚是苦童一輩子的噩夢,他不願讓他人知曉,也不願向任何人提及。
溫懷舟将苦童小心地擁在懷裏,一邊期盼許大夫快些來,一邊仔細查看苦童的狀況。
好在苦童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并無別的異樣。他也頗為虛弱地靠在溫懷舟的懷裏,雖是懼怕這個人,可他似乎卻釋放出了與之不同的氣息,讓苦童溫暖且安心。
似是冰川上的溫泉那般炙熱,卻令苦童感到柔和與溫情,不自覺沉湎其中。
在溫懷舟的安撫下,苦童漸漸變得舒适,甚至有些昏昏欲睡。而許大夫卻适時氣喘籲籲地來了,阿昀也不敢怠慢,拉着人直奔內室,動靜相當大。
孰知兩人一進去率先看到的卻是溫懷舟警告的眼神,他眉眼犀利,對他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許澤康看了眼溫懷舟身側昏昏欲睡的苦童,心裏了然,卻也徑直過去為其把脈。
正巧看到了苦童袖上的血跡,便瞪了溫懷舟一眼。
溫懷舟默默應下了,注意力渾然放在苦童身上。許澤康把完脈後,輕輕搖頭,卻沒說話,坐在一旁寫藥方子。
寫完後,又匆匆走了。溫懷舟拿起來看,發現和上午的藥方無異,不同的是許澤康還在底下留下一行字:
令其靜養,莫去叨擾。
溫懷舟頗為無語,知曉許大夫這。話中的意思。可不知怎麽的,他實在對懷裏的這個人放不下心,想要照顧他,讓他痊愈。
但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弄清楚苦童失蹤的那夜究竟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