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對對對,再下來一點兒。”

謝澄靜嘴裏叼根棒棒糖,盤腿坐在桌子上,指揮着用尺子畫線的鄭長風。

大地主謝澄靜以“輪到我們組辦板報可是字都拿不上臺面”為由無情的剝削一窮二白的勞工鄭長風來給她賣字。

要不怎麽6班女生床頭會都說鄭長風人好?這周輪到放月假,下午只上兩節課,學生早就背書包回家玩上天了,他卻得默默站在別的班級黑板前,拿鉛筆自己畫校準線。

線打好了,也就可以開始寫了。

瘦削修長的手拿着白色粉筆,剛寫下一橫,謝澄靜在他身後碎碎念叨。

“最近我看你們倆覺得有點着急。”

鄭長風這筆的撇用力過度,好在他及時收了回來,筆鋒遽然回轉。

他現在差不多已經摸清楚了這對兄妹的路數,總之,不論你慌張或鎮定,該來的總得來——與其大驚小怪,不如早點把活幹完,拍拍手就回家。

也就繼續看稿子,認真寫字。

其實謝澄靜的表情有點空,也沒在意他到底有沒有聽,只是說,把積壓在心底的,全都拂塵揭開。

“我哥真挺喜歡你的。”

“初三的時候,別的同學都在着急前途,到處找模拟卷估成績,就他一個天天去辦公室逛,又不敢太明顯,有意無意打聽你成績。我哥後來實在是不放心,我不是語文課代表嘛,他就威逼利誘我,讓我偷看你志願。

我當時太煩他了,簡直沒見過比他更事兒的人了,又不是國家機密,明明問一句話就能解決,非得搞得跟做賊一樣……好吧,我的确看了你志願,實打實和他說了。

雖然隐約能猜到,可他成績下來的時候,我還是不太能接受,他居然真為你去了二中,多狗血啊,你卻自己又考進了一中。

我們這屆教育局抓得嚴,分數線就是資格證,一個易價生都不準收,他再不願意,也只能去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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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我有過竊喜的念頭,覺着,應該就這麽完了吧,終于不用折騰來折騰去了吧?這就是好事啊。

不過我哥再一次刷新了我對他的看法,他和爸媽說想轉學,理由也挺官方的,說什麽為了照顧我。

轉不轉也不是我爸媽就能決定的,他先把家裏的招呼打好了,就開始做校長的思想工作,方式特別簡單粗暴,二中校長和我們校長,一周一封信,別人周末寫周記做作業,他就坐一下午寫信,內容都不帶重複的,反正主題就一個——讓他轉學。”

“聽起來像小說寫的,所謂藝術來源于生活,真的,他就是這麽做的。”

“我攤上這麽個哥哥,已經認命了。我也覺得自己太不要臉了,竟然還在你面前推銷他,可不行啊,我特別自私,他要真的一輩子這麽傻下去,我怎麽能放心。”

“鄭長風,算我求你,他比你想象的,要好上一千一萬倍……你哪怕要拒絕,也記着點他的好。”

整個過程,鄭長風的粉筆沒有停,白色粉末稀疏落下,他接着謝澄靜的空檔,也開了口,“我以前也真挺喜歡你的。”

“小學坐你後面那個男生經常拉你辮子,我因為這個和他打過架,被我媽知道了,跪了一下午的地板。”

“我初二偷偷給你寫過情書,抄倉央嘉措還有汪國真的情詩,自己也添了些,我猶豫過,捂了一個學期才敢塞進你書裏,可第二天,你哥來找我,說我寫了個錯別字。”

“我那時候什麽都不知道,感覺挺難堪的。也許,他當時有多喜歡我,我就會多難受。”

“過去了的确是過去了,你現在和我說這些,就好像給考過試的人說正确答案一樣,過了恰當的時候,有用或者沒用,分數已經打了。”

“我也沒有怪誰,根源多半都在自己……”

“謝澄靜其實你知道吧,我不可能會真正拒絕你哥哥,因為沒有誰比我更清楚被拒絕的感受,你只是想提醒我。”

鄭長風擡起手腕,擦過眼眶。

“可是沒有那麽簡單的,已經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了,這一點也不萌,這叫同性戀,如果我點頭了,就是拉着你哥走最艱險的路。”

鄭長風是走一步想三步的人。

他是一群人最沉默的那一個,卻最細心,因為考慮得多,他能照顧很多人的感受,大家喜歡和他做朋友,覺得舒服。

鄭長風也并不想拖着謝澄明。

奈何這次的事,大大過超出了他可以考慮的範圍,他沒辦法決定。

他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若成為了麻煩,只能把憂慮默默吞下,沒有說而已。

很多時候,撕開漂亮的外包裝,現實就是這樣——這冰淇淋一口咬下去,苦比甜多。

謝澄靜問他:“你信不信,我哥比你考慮得更多?”

甚至是更遠的未來。

別人可能不會,但謝澄明,他做得到。

這一番算是掏心掏肺了,直到稿子的句號都被圓滿的畫在黑板上,兩個人都再無話。

打破沉默的是姍姍來遲的一個人。

謝澄明走進來,拿起鄭長風的書包,還是平日的神色,側頭詢問:“還不回家嗎?”

這句話從前是屬于謝澄靜的。

可當鄭長風習慣性的向前踏出那一步時,就不再是了。

他霎時反應過來,回過頭,看着她。

謝澄靜很闊氣的沖他們揮手,說:“你們先走吧,我等我同學。”

哪裏還有同學啊,教室明明只剩他們。

她目送他們一步一步離開,像完成一場交接儀式。

龍應臺說,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謝澄靜此刻心中格外平靜。

因為,他哥的身邊終于站着另一個人。

他們是一起走的。

“我把哥哥交給你啦。”

謝澄靜咬着棒棒糖,擡頭看滿黑板的字跡,輕聲說。

鄭長風跟在謝澄明身後,差幾步的距離。

謝澄明把他的書包也背着的,他腳步很輕松,心裏卻更沉,他不知道謝澄明剛剛聽到了多少。

“鄭長風。”

是在走廊和樓梯的轉角,空蕩蕩的時候。

謝澄明轉身把鄭長風抱進懷裏。

第三次的擁抱,雙臂卻抱得比任何一次還要緊。

“對不起。”

最低啞的聲音,掩不住顫抖的失控。

謝澄明以前對鄭長風是特別矛盾的心情,又愛又恨又怕,并不想惹他讨厭,偏偏會做出很多與本意相違背的事,弄得鄭長風不高興,他也更低落,即使意識到這一點,仍無法抽身,在這樣的漩渦裏輪轉不休。

要不是失去的恐懼覆蓋了一切,他也不會真正踏出這一步。

謝澄明一直是遲來的那個人,遲來的告白,遲來的抱歉。

而他們,遲不遲呢?

謝澄明低低說:“我說謊了,其實你沒寫錯別字。”

千言萬語,竟然是這一句。

“……你混蛋。”

鄭長風鼻尖蹭過謝澄明領口下鎖骨凸出的痕跡,右手攥住了他的衣角,太過用力,在衣料上擠出一大片褶皺。

明明不該這麽沖動,樓梯間太危險了,雖然已經放學,随時可能會有路過的老師。

可就是覺得不夠,哪怕抱着這個人,手臂能感受到的熱度,每一聲鼻息,每一次心髒搏動的回響,全部都不夠。

想拿所有來交換。

謝澄明的手撫上鄭長風側臉,輕輕捧起他下巴。

這一刻兩個人都沒有閉眼。

吻下來,豁出去。

直到光出現,他們都是在黑屋子裏掙紮的飛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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