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阮瀾夜望見她的淚眼婆娑,眼裏真切的感激蓋不住,大抵是看慣了宮裏的人情冷暖,這樣的真情切意倒顯得稀奇起來,他垂首輕笑,“娘娘哭什麽,往後的好日子還長着呢!”
大約是真的很好笑,他笑起來的模樣有些不一樣,颔首的側臉在燭光映照下,生出一種瑩然的味道。
楚錦玉悻悻止住了眼淚,他伸過手來扶她,她有些不自在。關于他的傳聞,她曾在建瓯閨中也聽過一些,外頭都傳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是這大郢的土皇帝。
她猶豫地縮回手,阮瀾夜手掌愣在半空中,指尖有種滑膩的觸感,是她衣角帶過的緣故。
心裏有點不大爽快,頭一回被人這樣對待,按說他是個奴才,伺候人本就是本分,可上趕子伺候人還有不樂意的,這整個禁宮中,哪個不巴耀他?
他扯了下嘴角,斜眼瞧她,搭聲問她:“娘娘怕臣麽?”
四目相對,那抹上揚的眼角叫人挪不開眼,也不知到底是什麽心思,楚錦玉心裏咯噔一下,仿佛漏了一拍似的,忙偏過眼神擺手,努力擠出幾個字來,沙啞道:“公公……是好人。”
阮瀾夜怔忪了片刻,嘴角嚼着她的話,“好人?”這宮裏宮外有說他是魔頭的,有說他是劊子手的,甚至還有說妖孽的,獨獨沒有‘好人’二字,倒是個別樣的稱呼。
他伸手拂了拂曳撒,這是他常有的動作,仿佛那上面有多少塵土似的,望着窗外黑潺潺的天兒,背手道:“夜深更重的,娘娘回去罷,這兒也不缺您一個。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您說是與不是?”
錦玉渾身一震,猛地擡頭望他,什麽叫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這麽說是打算徹底解決她麽?才剛離了鬼門關,如今又要再下去一回?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她這輩子也不想再回味一遍。這人死過一回才知道生的可貴,淩空挂在橫梁上哪有踏踏實實站在大地上踏實。
她剛要開口央求,卻見他往殿外去了,阮瀾夜身形很高挑,腰身細長用金玉縧環束緊,上面垂挂牙牌,據說那是衙門職銜用的,不能離身。
錦玉望着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黑夜裏,有種頹敗的灰心。這下是徹底完了,好好的機會她沒把握住,他是宮裏的大拿,就連那幫閣老大臣們都要禮讓三分,惹惱了他,往後還有什麽好日子過?
偏殿進來一個人,風塵仆仆的,錦玉擡袖子抹眼淚,她以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居然是碧蓉。
她不是留在建瓯的麽?怎麽會來郢都,她三步并兩步上前,碧蓉望見自家主子,忙撲上來哭嚎,“主子,我終于見着你了!”
她當時聽見主子要升天的消息,吓得魂都沒了,她和主子從小一塊兒長大,老爺夫人不待見主子,将她送進郢都做皇後,她原以為從此以後就能發達了,再也不用受這些人的氣,果然好事哪能輪到主子頭上。
宮裏死了有名分的妃嫔,家裏要有人來拾骨,這是風俗。一般是自家兄弟進京,可這種晦氣的差事誰高興過來,一想到主子就這麽不明不白死在冷冰冰的皇宮裏,一路上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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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玉拉她進了庑房,外面人多難免口雜,她是申時醒來的,消息還沒有傳到宮外,所以碧蓉也是才剛看見她才知道她沒死成。
碧蓉哭得不能自已,渾身替她檢查着,哽咽道:“前頭就聽說高皇帝命不久矣,我趕緊趕了來,到聊城的時候才知道主子要殉葬。夫人他們是一早料到會是這樣,才撺掇着将您送進宮來,虎毒尚且不食子,再怎麽說您也是老爺親生的,他怎麽舍得把您往火坑裏推。”
想起這一遭,錦玉滿心的委屈與辛酸,到了這時當,只有碧蓉還是真心為她,可她的親爹呢?她娘死得早,沒過多久爹就又續了一房,來年生了個兒子就扶了正,一心一意全都照二房的心思,全然不管她。此番進宮也是二房的主意,家裏出了位皇後是何等榮耀,她爹被人迷了心竅,哪管她的死活。
被人這樣三番兩次欺負,若不是她命大有貴人相助,此刻間她也和那些殉葬的一樣,躺在冰涼涼的棺材裏。想起來就覺得心都木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她,真當她是死人麽!
碧蓉望見她脖頸間一道紅印子,知道那是上吊留下來的,她如今不能開口說話,碧蓉捏着帕子替她擦眼淚,開導道:“索性是老天爺有眼,您這麽好的人,連閻王爺都不收,不是有句話麽,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往後您一定會騰達,叫他們高攀不起。”
碧蓉替她檢查着脖頸間的傷痕,跺腳氣罵道:“這挨千刀的,下這麽大死手好作孽麽!”
碧蓉是個直腸子,前一瞬還哭得淚人似的,這一瞬就開罵起來了。
錦玉抿了抿嘴,沖她笑了笑,搖頭示意她不疼,剛拉起她的手,竟見庑房側門上進來一個人,穿青白盤領衫,踮腳上前呵笑道:“娘娘,阮掌印聽碧蓉姑娘是您以前老家的婢女,就說以後就讓姑娘伺候您了。”說着提手拎起一包草藥,“這是太醫院才抓的草藥,本來是要送給咱們掌印養神兒用的,娘娘喉嚨不爽快,掌印就差奴才送來給娘娘,煎水熬個把時辰,一天三碗,喝個兩天兒娘娘就能出聲兒了。”
碧蓉怔怔地,她前腳才進宮,就有人知道了,敢情這宮裏傳消息都跟飛鴿似的,瞥眼瞧了眼自家主子,狐疑道:“主子……”
小太監見她猶豫,将手裏的草藥塞在碧蓉手裏,臉上堆笑道:“姑娘就收下,這是咱們掌印的意思,好好伺候娘娘才是正理兒,掌印說晚些等事情忙完了他再來。”
晚間再來?有種私相授受的意思,她與阮瀾夜加上那日中正殿也不過才見了兩回面,哪裏熟到了這種地步,她不好多問,畢竟人家才剛救了自己的命,吩咐什麽都是應該的。
送人出了庑房,外頭天已然發亮,折騰了一夜連骨架都要散了,碧蓉扶她回哕鸾宮,從這兒到奉先殿不遠,起先她也是想着人家幫了她,也不好一直歇在床上,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意圖,但好歹是保住了腦袋。
錦玉睡在榻上,兩眼霎霎望天,這東五所一下子死了這麽多人,到處都透着陰深深的顫栗,閉着眼回想這兩天來發生的事情,她不過才十七歲,就已然将生離死別全都經歷過了。
燈臺上碧蓉點了青燈,回身收拾從建瓯帶來的東西,一面理一面道:“主子和阮掌印是舊識麽?我聽外頭都說是個狠角色,殉葬的妃嫔有幾十個,偏偏救了您,倒真是奇怪。”
是讓人奇怪,她頭一回進宮,誰也不認識,無權無勢,只有一副還入得眼的面容,除此之外他能撈到什麽好處?
碧蓉知道她出不了聲兒,自顧自嘆氣道:“如今往後也不知是個什麽境況,高皇帝沒了,登基的只怕是大殿下,哎主子,您說他們會不會尊您個太後的銜兒?”
錦玉苦笑,太後?聽起來實在是滑稽,她才十七就要當太後了,果真是史上最年輕的太後呵。
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皇後沒當成,如今又要做太後,一下子拔高了好幾輩,難不成這就是大難不死的後福麽?呵,這樣的後福真不知是福還是禍了。
碧蓉将熬好的藥端上來,吹了口氣道:“主子,您起來将這藥喝了,說是掌印的藥呢,也不知是不是靈丹妙藥一樣的神物。”
錦玉起身,端起碗喝了兩口,說嫌苦就讓撂下了。
碧蓉見她臉色不大好看,安慰她道:“主子,您也別憂心了,橋到船頭自然直,管他有甚企圖呢,好好活着才是正理兒。”擡手替她打扇子,“要我說,這阮掌印還真是個細心的人,我剛來路過偏殿的時候,遠遠地瞅了一眼,長得白淨又俊俏,英姿飒爽的,怎的倒進宮當起了太監呢。”
碧蓉這廂還在憐惜阮瀾夜太監的身份,錦玉歪身在床榻上,聽着耳畔碧蓉的叽喳聲,像是回到以前在建瓯的日子,雖然過得艱辛,但好歹無憂無慮。
腦子裏映出阮瀾夜的面容,的确是生的一副好皮相,膚脂凝玉,保養得比宮裏的娘娘們還要好。想起那日在中正殿的時候,她站在春凳上,隔着生死看他,他那雙悲天憫人的眼眸,像是救世的佛陀。
奉先殿裏的鐘磬聲又響了三下,聲音一直飄到遠處,沒一會兒錦玉就施施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