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高皇帝的梓宮在奉天殿停靈二十七日,各內閣大臣都已商定由大殿下繼位,大殓過後便是登基大典。新君登極,迎來大郢朝第八位皇帝,自此年號為天順。

開春時節發了一回倒春寒,溫度一下降了,瞧着這發白的天兒,看樣子要下雪。

惜薪司忙得焦頭爛額,天一冷,各個宮殿都備上了暖爐和薪炭。高皇帝駕崩後,這禁宮中殉葬的殉葬,發往泰陵的發往泰陵,剩下的也沒幾位娘娘,走到哪兒都透着一股寒意。

王平端着熏籠沿着西安門行色匆匆,跟在伏順身後,凍得瑟瑟發抖,呵氣湊上前道:“公公,哕鸾宮這犄角旮旯的偏地兒,用得着這紅羅炭麽?上頭都要歸檔,要是叫我師父知道了,指不定又是一頓打。”

紅羅炭是宮中禦用之炭,往常只有乾清宮和坤寧宮裏用得上。如今不明不白的就往冷宮裏送,上頭若是怪罪,他頭一個要挨罰。自從上回阮掌印在中極殿處死了個端茶的小太監,各監掌印都膽戰心驚,生怕惹惱了他。

伏順沒回頭,咒罵道:“你個胡崽子!也不自個兒琢磨琢磨,咱家吩咐的事兒那就是督主吩咐的,敢違抗幹爹,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是是是,奴才記下了!”王平立馬閉上了嘴,既然是阮瀾夜吩咐的,那就是聖旨,誰敢去觸他眉頭,不是找死麽!只是納罕,這土皇帝何時跟冷宮的裏人有了牽扯。

縱然心裏納罕,嘴上是萬萬不敢說出來的。

正走着,剛路過西長街,天上開始飄細雪,起初還只有星星幾點,不大注意。結果越下越大,雪團子似的往下掉,沒過多久,地上就鋪了厚厚的一層。

哕鸾宮裏,燈火通明。

碧蓉推窗朝外看,冷氣直往裏竄,吸溜了聲鼻子朝後縮,搭道:“主子,外頭下雪了!真是納罕,四月裏的天按說早穿單衣了,這會竟下起雪來。”一面說一面拿胳膊抵坐在床榻上的錦玉,“哎,您說這算不算佛地上造孽?”

錦玉觑她一眼,“亂說些什麽,高皇帝才上仙途,叫人聽見非拔了你的舌頭!上回教訓還不夠你受的,這裏頭到處是眼線,真當人家是死人吶!”

上回碧蓉胡亂說了一回,也不知就被哪個耳尖的聽去了,惹得阮瀾夜誤會她要看他笑話,隔着半個月連人影都沒。

人不來也就罷了,總歸兇神惡煞的,見着也不自在。可人家氣性兒倒挺大,還記仇,往常三天兩頭送好東西來,如今連茶壺裏的水都是涼的。

手掌往被窩裏探去,涼意觸上指尖,長長嘆了口氣道:“以前被褥熏得又香又暖,風頭黴頭兩隔壁,瞧,遭罪了罷。”

碧蓉也悵然嘆息,摸着床頭的百寶箱道:“誰叫您得罪了阮掌印,說話也不注意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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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跳起來就道:“怪我麽!明明是他自己斷章取義,我哪裏有膽子敢笑話他,連緣由也不問,上來就一竿子打死!你是沒瞧見那日他狠厲的眼神,簡直能一把掐死我。”

“我的天爺!您說話能不能小聲些,要是叫人聽見了,明兒裝棺收殓的就是咱們了。”碧蓉扯住她的手臂,上前勸慰,“人家如今權勢在握,心性兒比天高,您沖上去胡亂安慰一通,沒頭沒尾的,也難怪人家阮掌印要生氣。”

肩頭卸下來,她細細想着那日的情形,他剛從延禧宮出來,親手處置了貴妃,心裏肯定不大爽快,自己撞在槍口上,難免要受氣,可她不也是好心麽,好心當成驢肝肺,說的就是阮瀾夜這樣的人。

她坐在案邊,撐手托住下颌,苦惱道:“那怎麽辦?”

碧蓉湊上前來,朝着錦玉幹笑,嘻哈道:“主子,要不您去求求情,沒準掌印他老人家一發慈悲,咱們可就發跡啦!”

她轉過頭,甩帕子負氣道:“我又沒錯,憑什麽要我去求情,我也是很要面子的,好歹我也是皇後,低聲下氣跟太監求情,這算什麽!”

碧蓉端起身嗤道:“得,您是當了和尚頭就熱。掌印是什麽人,在刀子尖兒上賭氣,受累的還不是自個兒。”

這話說的沒錯,這宮裏有誰當她是皇後。鬼門關裏走一遭的皇後,她大概是大郢朝頭一個。

連自己這條命都是人家救的,旁的還計較些什麽呢?

正想着,明間門上傳來拍門聲,碧蓉一驚,從塌上跳下來,納罕道:“都這會子了,誰還上咱冷宮來?”

錦玉早上塌上躺着了,天冷,連開口說話都哆嗦,背朝裏打了個呵欠:“管他呢,估摸着是斂禧門上的小太監,咱們如今都自身難保了,你去打發了,我困了。”說着施施然朝裏閉着眼準備入睡。

自從發跡後,總是有小太監來巴耀,以前也就算了,可如今殿裏什麽都沒有,誰還去管那些閑事。

迷糊間聽見門吱呀一聲,沒聽見碧蓉的聲音,她嘟囔了聲,含糊不清閉眼哼道:“碧蓉,我腰疼,你替我按按。”

阮瀾夜站在床前,釘子似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屋內只有一盞油燈,映襯的有些昏暗,朦胧間勾勒出她的肩頭,她窩在那兒,身形嶙峋很瘦弱,和她第一次見她時一樣。

不是讓尚膳局多添夥食麽,怎的半個月過去了,還是這般瘦弱?

錦玉閉眼昏昏欲睡,身後人遲遲沒有動作,她有些着急,不耐煩皺眉道:“碧蓉,我腰疼……”

一變天就渾身不自在,她身子骨一向不怎麽利索,自從到了郢都,吃住和建瓯完全不一樣,她不大适應,因此身子一直不大爽快。

有手從被窩裏摸進來,被褥角一掀就有涼意透進來,她渾身帶起戰栗,肩頭微微縮了下。那雙手在腰間使力,力度大小很合适。

錦玉覺得很舒服,直說碧蓉的手法越來越好了。

人一飄忽就開始犯糊塗,錦玉就是這樣的人。

兩手折疊墊在左頰下,閉着眼溫吞道:“碧蓉,你說我明兒去跟阮瀾夜道歉,該怎麽說?”

腰間的手一頓,力道變得柔和起來,她能感受到青蔥手指捏在腰間的觸感。

甫一松口,還是覺得沒面子,錦玉又道:“不行!憑什麽我去道歉,做錯了的人是他,錯了就是錯了,他若是能低個頭,我也還是很好說話的。”

腰間的手終于停下了。

阮瀾夜停住手,細細描摹她那半張臉,未施粉黛清清麗麗,看久了就覺得極有味道。

高皇帝要立皇後的時候就傳聞,新皇後是個江南人,從建瓯來的,是建瓯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宮裏美人無數,看多了有時候會忘了自己也身處美人堆裏。

她的手擱在她的腰上,正好扣住她的腰肢,有種盈盈一握的感覺。

阮瀾夜輕笑,她倒還真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讓她低個頭?哪裏來的派頭!

原想着那日話說的重了,往後一道兒相處起來有些不便,遂冒着雪來看她。誰知連睡覺也不踏實,竟然差遣起人來,要她給她捏腰。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竟也裝傻充愣的陪她演戲。

錦玉良久沒聽見碧蓉回應她,照她那個性子,叽喳的像個麻雀。剛要回頭,又聽見明間門上傳來敲門聲音,以為又是斂禧門上的小太監,她有些惱,低聲咒罵了句:“還上臉了!沒完沒了!”

跳起來就要起身,回臉裝了個正着,四眼相對的瞬間,錦玉吓得魂都沒了,咽了下喉頭結巴道:“公公,怎……怎麽來了?”

阮瀾夜漾着唇角朝她微笑,開口道:“怎麽,臣伺候的不好麽?”

說着又要伸手上前,錦玉駭得半死,從他胳肢窩處溜出來,赤腳踩在地上,欲哭無淚道:“公公,你作什麽?”

錦玉總覺得阮瀾夜不正常,她和貴妃的事情,向來也只聽人說過,可無風不起浪,若是沒點糾纏,旁人怎的偏偏就置喙他?

沒準兒就是有點那種癖好!

僵持着不知怎麽辦才好,門上又傳來聲音,錦玉呵呵笑道:“我……我去開門。”

人還沒走出去就被扯回來,阮瀾夜低頭瞥見她露在外邊的腳背,光滑細膩,她有些不适,偏過頭道:“娘娘歇着,臣去開。”

外頭的人是扶順和王平,端着紅羅炭來的。扶順看見自家幹爹從屋裏出來,有些驚訝,讪讪地問:“幹爹,您吩咐送給哕鸾宮的薪炭,這會送進去麽?”

言下之意,幹爹您裏頭方便不?

阮瀾夜皺了皺眉頭,接過熏籠,沉聲道:“一早兒就吩咐的,怎麽這會才送來?”

扶順道:“幹爹不是吩咐兒子去了一趟東廠麽?事情忙完才想起來。”

阮瀾夜不耐煩,揮了揮手道:“行了,下去罷。”

扶順帶着王平退下,冒雪走在東長街宮道上,王平哈哈道:“奴才頭一回見掌印,瞧着挺面善的。公公走運,能認掌印做幹爹。”

扶順心裏美滋滋,長搭了聲那是,抱着拂塵神氣朝前走。

王平湊上去問:“這麽晚了,掌印怎麽也在哕鸾宮?”

扶順怔了下,他也納罕,幹爹吩咐他送薪炭,自個兒倒先去了。想起往常在延禧宮的光景,覺得不尋常,一個女人和一個太監,孤寡寡待在屋裏,任誰都會往那上面靠。

不過幹爹是何人,禁宮裏的大拿,個把妃嫔算什麽!

淡淡搭了聲:“幹爹的事兒是你能過問的麽!”

王平在身後點頭哈腰道是,兩人一道兒隐身進了長安門裏。

夜幕沉沉,外頭雪下的愈發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可愛“瘦瘦”投了一顆地雷,愛你哦~撒花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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