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裏屋有些涼,阮瀾夜端了熏籠進來。紅羅炭是宮中禦用之炭,燒起來無味無煙,沒一會兒殿裏就暖和起來了。
楚錦玉站在床榻邊兒上,雙手掩在身前,不敢挪動一步,乜斜着眼偷偷打量他。阮瀾夜站在明間落地罩外,圍着熏爐添炭火,隐約的光亮照的臉龐瑩然。依舊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他似乎對誰都是這樣,看不出到底是喜是怒。
屋內靜悄悄的,氣氛有些壓抑。
她擡眼看窗外,窗戶被關得嚴實,心裏直罵碧蓉不知道哪兒挺屍去了,剛剛就是她去開的門。她以為是斂禧門上的小太監,誰知竟是阮瀾夜,她倒好,開了門一聲不吭就跑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兒煎熬!
蒼天的!
她剛剛竟叫他給她捏腰,還說出一大堆的屁話來,想起來簡直想甩自己兩巴掌。本來誤會就沒說清楚,現下就更是有口難辯了,落到他手裏,還有什麽好果子吃?
阮瀾夜蹲身站起來,腿有些麻,瞥眼看見她畢恭畢敬站在邊兒上,一句話也不說,倒是乖巧得很。剛剛還張牙舞爪的要她低頭,轉眼間就變了個人,她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有那麽駭人麽?
踱過步子邁向她,抿嘴道:“娘娘腰還疼麽?要不要臣再給您按按?”
錦玉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她哪裏還有膽子差遣他,朝他擺擺手道:“不用不用,哪裏勞煩公公,您坐,我給您倒杯茶。”
她朝他比了比手,請他坐在暖炕上。
阮瀾夜也不吱聲,淡眼看她忙來忙去。她大概很緊張,有些手忙腳亂,茶盞相碰發出聲響,在寂靜的大殿裏異常清晰。
宮裏的女人,她看過很多種,但這樣傻的似乎還是頭一個。
錦玉端着茶盞提給他,眼睛不敢往上斜,呵呵笑着,頗有讨好的意味。
阮瀾夜接過,淡淡抿了一口,她覺得好笑,才剛不是還很有骨氣的麽,遂開口道:“娘娘知道伺候太監的都是什麽人麽?”
錦玉沒聽明白,迷糊問了句什麽。
阮瀾夜放下茶盞,搭手在曳撒間,忽然擡起頭,正好撞上她投過來的眼神,心頭惘惘地,有片刻的失神。她有一雙很清澈的眼眸,裏頭沒有混濁,幹淨如水,甚至讓她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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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頭是什麽樣的地方,這些年來,她比誰都清楚,爾虞我詐是家常便飯的事情。比起周貴妃,她要單純得多。
斂了下眼梢,含笑看她,道:“只有給太監做對食的,才這樣給太監端茶送水,娘娘這是何意?”
她滿臉笑容止住了,問她是何意?她倒是想問他做什麽,一回兩回的拿這種事情揶揄消遣她好玩麽!
耗子急了還咬貓呢,三番兩次往這上頭提,真當她是泥人捏的麽!
她直起身子,壯了壯膽挺胸道:“公公這麽調戲人好玩麽,我也是有脾氣的人,您是救了我的命,可您不能這麽作賤我。”
阮瀾夜作大驚狀,連忙起身朝她垂了一拱,故意憋屈道:“娘娘這話真是折煞臣了,臣不過是與娘娘說了兩句頑笑話,娘娘這麽兇神惡煞的,左一句調戲右一句作賤的,真是叫臣冤屈死了。臣省得,雖說是司禮監掌印,可說到底不過是個太監奴才,不是全乎人,又有誰放在眼裏?原想着娘娘和宮裏其他貴人不同,是個和藹可親近的,這才脫嘴多說了兩句,誰知竟惹娘娘往歪道兒上想,臣真是死也難辭其咎了。”
好家夥,她才說了一句話,至于這麽長篇大論的說辭麽!
錦玉是個心軟的人,吃軟不吃硬,這種人最好對付。阮瀾夜在深宮之中沉浮多少年,楚錦玉這樣的,哪裏能敵得過?
她有些不好意思,雙手虛托起他的臂膀,讪讪笑着,“廠臣這是做甚,我沒有要嘲笑的意思。”
本來進宮做太監的苦就已經夠受的了,底下挨了一刀,往後就是斷子絕孫,一輩子老死宮中。如今若要再遭人瞧不起,那果真就是鈍刀子割肉似的煎熬了。
阮瀾夜提了曳撒上前,替她整理雲鬓,對着銅鏡裏的人打量了一番,曼聲道:“說起來也是臣的不是,那日也不知發了什麽倒竈的瘋,說了一大堆的不該說的話,承蒙娘娘氣性兒好,不和臣計較。”
錦玉嘴角搐了搐,她幾時說過不計較了,為着這個她生了半個月的氣,整日提心吊膽,生怕他會來找她算賬。他倒好,一搓嘴皮子就帶過去了,害的她為此擔憂了半個月。
話說他今兒脾氣倒是好,竟然肯先低頭,難不成她剛剛的話奏效了?
就驢下坡的道理錦玉還是懂的,人家是掌印都做到這份兒上了,再鬧下去恐怕就要惱人了,她半推半就,回過頭朝他含笑道:“廠臣哪裏話,那日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胡亂湊上去,好心辦了壞事。”
阮瀾夜一笑,“深宮裏的事,娘娘以後就能琢磨出來了,如今殿下登基,等過些時日就會立娘娘為皇太後。屆時臣一切都還要仰仗娘娘,娘娘以後若是發跡了,可千萬不能忘了臣。”
錦玉一怔,原來這就是他救她的目的麽?他舍棄了貴妃卻單單選了她,大概也是看重了
她比貴妃要好控制,猜來猜去,總歸都是他棋盤裏的一顆棋子。
太監不似朝堂上的大臣,說到底是皇帝的私人奴才,就算大上了天也還是皇帝的一句話。明目張膽的挾天子以令諸侯,他大概還沒有這樣的膽子,索性就要找個和皇帝貼心的人控制,原本這位子是順妃替代的,可生母畢竟是生母,血濃于水的情感是旁人再怎麽做都替代不了的,所以衡量來衡量去,只有她這個半道兒上殺出來的皇後最好把捏。
這麽一瞬間,錦玉覺得自己似乎全都想明白了,從高皇帝駕崩的那刻,一切就都算好了,從殉葬再到周貴妃的落馬,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甚至懷疑連順妃的死都是他們一手促成的。
望着眼前的這張臉,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盡管嘴上是笑着的,可眉眼裏的算計,像墨汁一樣深不可測,錦玉突然寒栗起來。
他原本就是地獄的修羅,卻被她陰差陽錯的認成佛陀。
渾身戰栗了下,她站起來退後了兩步。無知的人其實最大膽,越是思量的多了,才越懂得害怕。
許是察覺到她的不适,阮瀾夜微微彎了唇,颔首道:“娘娘是聰明人,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娘娘也該清楚,如今殿下依賴娘娘,正好是送上門來的機會,娘娘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屋內的燭火突然跳了下,燈臺上的燭油每隔三兩個時辰都要有人添。阮瀾夜提起曳撒,輕微拂了下,捏起銅鏡妝奁的銅剔子挑了挑燈芯,房內又恢複明亮。
他站在燈臺邊兒上,一張俊臉被暈的發黃,原本狠厲的氣息似乎也變得柔和溫暖起來。
阮瀾夜回頭打量她,見她一言不發站在那兒,知道她是了解了自己的意圖。她到底還是單純的,其實這番思量早在她進宮之前就已定下了,不管進宮做皇後的人是誰,都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也許還未踏進來,就已經身在其中了。
而她這番話,大概是她進宮之後明白的第一份算計。細想到底,阮瀾夜甚至有些同情她,十六七的年紀,花兒一樣,從懵懵懂懂的單純要染進這污泥裏,未免有些可惜,她身上有她羨慕向往的純潔美好。宮裏沉浮六年,縱然處在權利頂峰上,可似乎還是不得意,總歸覺得缺了點什麽。
她終于軟下心來,溫旭道:“娘娘不必憂愁,更無須害怕,既然已經蹚進來了,就全當是為了自己。好死還不如賴活着呢,娘娘是蹈過義的人,定然比旁人更能體會活着有多麽好。連鬼門關都挺過來了,其他的還算得了什麽呢,這話娘娘不是還同臣說過的麽。”
錦玉腦子裏有些恍惚,總覺得有種被人又騙又哄的感覺,她自己也不知道這麽做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可就如同她自己說的那樣,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阮瀾夜上來牽她的膀子,她迷糊地竟連反抗都忘了,任由他牽她上塌,像個沒主見沒方向的孩子似的,躊躇間忽然聽他說了句:“再說了,還有臣呢!有臣幫襯着您,沒人敢欺負您,往後當了太後,娘娘就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想耍什麽威風就耍什麽威風,沒人敢阻撓!”
錦玉沒聽清楚他後面說的什麽,腦子裏只有一句:還有臣呢!
他的意思是,往後她就能依靠他,萬事都能指着他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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