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她的衣裙被他拉在手裏,落盡他似笑非笑的眉眼裏,他長得美,說話時眉梢飛揚,有種淩傲的味道,她有些弄不清他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死了,非要拉上她作陪,這算是同生共死的約定麽?可跟一個太監約定,算什麽呢?
兩人心照不宣,阮瀾夜起身踱到燈臺邊兒上,纖纖細手打起火折子,屋內頓時亮堂了不少。
他忽然回頭,望過來的眼神讓她發慌,她微微挪開眼朝窗外看,外頭天已然黑潺潺了,溫吞了下道:“碧蓉怎麽還沒沒回來?”
阮瀾夜微微颔首,輕飄了句:“咱家派去尚宮局了。”
錦玉哦了一聲,接下來良久無言,大殿裏鴉雀無聲,只有兩個人,碧蓉又不在,氣氛有些尴尬。
門上忽然有人進來,是司馬钰和曹大伴。話說錦玉覺得司馬钰很辛苦,不過才七歲,每日要做的功課堆成山,不過個把月,覺得他長大了不少,也許這就是帝王天生的使命。
司馬钰跑進來,一頭紮進錦玉懷裏,聞了聞她身上好聞的馨香,嗫嚅道:“母後用膳了麽?”
錦玉搖搖頭,司馬钰對她很依賴,将她當作母後,她淡笑道:“還沒,等陛下回來一塊用。”
一旁曹大伴會意,退出去吩咐傳膳。
司馬钰才看見站在旁邊的阮瀾夜,站起身對他道:“廠臣也在麽?”
阮瀾夜呵腰道:“臣有事要請陛下示下。”
“廠臣有事只管和閣老們商議,朕年幼,怕拿不出主意來。”
她抿嘴道:“陛下如今才是大郢的主子,說到底天下萬事都要陛下來拿主意,臣子總歸是臣子,哪裏就能越俎代庖呢。”
他這一番話說得誠誠懇懇,可司馬钰大概還是太小,曹大伴傳了膳,他就上了桌,全然不顧阮瀾夜說的話。
錦玉看在眼裏,阮瀾夜縱然是司禮監掌印,手裏握着票拟批紅的大權,可說到底總不能越過去,皇帝要是大些還好,可偏偏才七歲,即便是忠心,可在有些人眼裏,就成了弄權專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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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人家的恩就要替人辦事,這道理錦玉是懂的。她上前坐在司馬钰旁邊,拿筷子替他夾菜,旁敲側擊道:“陛下,咱們要不要聽阮廠臣把話說完?”
他忽然拉下臉來,将筷子重重擱在桌上,發出沉沉一聲,錦玉一怔,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剛要說話卻聽見他抱怨道:“整日裏都是這些,我不愛吃,我想吃母妃做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他越說越不對勁,口裏聲聲喊着母妃,錦玉知道,那說的是順妃。大概是又想起來了,往常也有這樣的,夜裏睡覺做夢突然醒了,起來就哭,旁人再勸也不頂用。小孩子家家的,對母親的依賴哪能說忘就忘,一丁點小事情也能讓他想起來。
大伴上前安慰他,捏帕子替他抹眼淚,有些心酸道:“主子再看看,今兒禦膳房又上了一種新菜式,叫鑲肚子,瞧這名兒多新鮮,奴才搛給您嘗嘗,可比翡翠白玉湯好吃多啦。”
翡翠白玉湯名字起的倒是好聽,但實際上不過就是青菜炖豆腐的雜燴湯,往常順妃做了一回,當時也不見得有多愛吃,怎麽這會子突然想起這個來?
火氣發上來就不讓,一拂手就将碗碟摔在地上,宮娥太監吓得全都跪了一地,錦玉憾住他兩肩安慰他,“不就是翡翠白玉湯麽,母後也會,陛下等着,母後給你做。”
承乾宮後院有單獨的小廚房,錦玉吩咐人準備食材,燒火起水,忙得游刃有餘。她以前在建瓯也常常自己燒菜,碧蓉說燒的比廚子還好吃,那會她還說,将來要在建瓯開個酒樓,做老板娘!可誰會知道,兜來轉去竟進宮成了太後。
一盞茶的功夫,翡翠白玉湯就端上來了,司馬钰眼淚還沒幹,挂在睫毛上木瞪瞪地看着她,呆呆的模樣有些可愛,只是眉眼裏看不出是何意思。
錦玉笑着問他:“陛下不嘗嘗麽?”
他拿起調羹,嘗了一口,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神情黯淡下來,錦玉苦惱問:“怎麽?不好吃麽?”
他搖了搖頭,眼淚吧嗒往碗裏掉,撇嘴道:“和母妃做的味道不一樣,但還是很好吃。”
他忽然明白過來,母妃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如同那碗翡翠白玉湯,不管旁人再怎麽做,都做不出那種味道。
有些感悟是需要自己體會的,沒了娘親的痛,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旁人說不得,更治愈不了。
錦玉嘆了口氣,剛要回頭看,卻發現大殿裏少了個人,她偏頭問曹大伴,“廠臣呢?”
“娘娘做菜的時候,掌印就走了。”
她嘴裏喃喃:“怎麽就走了?”
身後有宮女提雕花食盒上前道:“娘娘,這個現在要用麽?”
“擱在桌上罷。”
她有些灰心,本想着他也在,就多做了一份,讓他提回去嘗嘗的,怎麽連知會一聲都沒就走了。看着滿桌的菜肴,一點胃口都無。
她欠他的人情越來越多了,往後還起來還不知怎麽受累呢!
想着提了食盒就出門了,司馬钰在身後喊她:“母後去哪兒?”
她頭也沒回,“我就出去轉轉。”
出了承乾門往北,長長的東長街道上沒有人,剛走到绛雪軒她就後悔了,出來匆忙連件披肩都沒穿,現如今凍得渾身發抖。
這一帶人不常來,索性甬道上連燈都沒有。绛雪軒邊兒上是一座假山,假山後面有一片蓮花池塘。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好像聽見有劃水的聲音。
這麽晚了,還有人興致去劃船?別不是刺客吧,錦玉向來膽子大,膽子大的人好奇心越重,将手裏的食盒放在草叢裏,蹑手蹑腳上前。夜晚看不真切,草叢裏呲啦啦劃着臉龐,有些刺痛。
越往裏劃水聲音越大,不知怎的心裏擂鼓似的跳,雙手扒拉開草叢,池塘裏停着一只小船,船上坐了個人,因為背朝着她看不清臉。
月亮高高挂在天幕上,倒映在水中,随着小船的晃動有種潋滟的光豔,只襯出那人露出的側臉,下颌微微擡起露出柔美的線條,三千發絲飄在身後,錦玉不覺有些恍惚,總覺得那張側臉似乎在哪兒見過,但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趴在草叢裏,池塘邊兒上寒氣重,一陣風刮過來讓她打了個寒戰,渾身帶起寒栗。
池塘中央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錦玉隐約看見那人居然脫了衣裳,縱然知道人家是女的,可這麽明目張膽的看人換衣裳似乎不大好,沒準兒是哪個宮的宮女閑情逸致跑到池塘裏換衣裳,錦玉有些難堪,咽了下喉頭低垂着眼。
窸窣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近在耳邊,她順着灌木叢的縫隙偷偷打量,雙手緊緊捂住嘴不敢發出聲音,心跳聲擂鼓似的,像是要從嘴裏跳出來。
那人只偏過半邊身子,錦玉徹底怔住了。凝脂膚玉的細長脖頸,小衣下的是連綿起伏的山巒,纖纖玉手搭上那素白的胸衣邊緣,只輕輕一拉。錦玉心裏像是漏了好幾拍,腦子裏混沌一片,什麽想頭也沒有。人家在換小衣,她不該這麽盯着人瞧的,可雙眼像下了釘子似的,有些灼熱,挪也挪不開。
似乎是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那人突然回頭對上錦玉的方向。她吓得膽都沒了,胳膊肘一滑,身子直挺挺地滑進溝裏。
腦子裏轟然炸開,她看見了,那人居然是阮瀾夜!
眼看着就要滑進溝裏,剎也剎不住,她提起氣大呼:“廠臣救我!廠臣救我!”
水聲噗通,她掉進了池塘裏,滿池裏的水向她淹沒而來,她不會游水,掙紮着連嗆了好幾口。透過粼粼地水面往上看,她似乎看見阮瀾夜眼裏的驚慌,她站在船頭邊上,身上披着朱紅曳撒,她想開口朝她求助,可是喉頭被堵住了,連聲音都發不出。
她沒有來救她,她甚至看到了她眉眼裏轉逝即瞬的肅殺。
意識越來越模糊,身子越撲騰越往下沉,她要殺她麽?是了,她撞見了她的秘密,而這秘密是她的死穴,知道了就都要死的,她應該恨不得自己淹死,好永遠能守住這個秘密。
才剛還說要一起共患難的人,今兒就冷眼看她淹死,她說不出來心裏是什麽意味,只覺得周遭刺骨的冰涼。身子漸漸滑到池底,腦子裏充斥着水和污泥,黑暗漸漸将她吞噬。
她有些後悔來宮裏,哪怕就在中正殿吊死也算了,總好過這樣來來回回的折騰,原還是逃不過這樣的宿命麽?她應該是大郢史上最可悲的太後了吧,逃過了殉葬,居然會死在陰溝裏。
果然人心都是薄涼的麽,她當她是神佛,卻似乎忘了她原本就是陰骘的地獄修羅。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大家覺得最近幾章劇情有點枯燥麽?看了數據收藏,實在太感人了。默默揮手帕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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