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醒來的時候,銀盤似的月亮挂在頭頂上,呆呆的模樣眼神有些渙散,恐懼之下更多的是迷惘,似乎還沒有緩過來,她還活着麽?
渾身濕透了,河裏寒氣陣陣,讓她止不住的顫抖。一開春,蓮花池塘裏長滿了水草,身上混着河水的腥氣,飄散到鼻息中,胃裏有些反胃,讓她幾欲作嘔。
周遭依舊是水聲波波,晃蕩晃蕩連腦子裏都不靈光了。和上回在中正殿上吊的感覺不一樣,那回不過是喘不上氣,人很痛苦。可這一回,她很害怕,渾身心都透着恐懼,她甚至怕她。
身下是船板,飄在水上有些不穩當,晃的人腦子裏很暈。錦玉偏過頭去尋人,望見阮瀾夜坐在船頭上,濕噠噠的曳撒随意披在肩上,隐約露出渾圓的肩頭,三千發絲依舊沒有束起,被水浸濕搭在身後,腰間的牙牌被扔在船板上,月色映照下發出瑩然的光。池塘配月色,倒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美人圖畫。
可是她此刻心裏沒有心情去欣賞,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她是女的。
錦玉覺得很震驚,她是假太監,明明是女兒身偏偏扮作太監,在禁宮裏游走六年,權傾朝野手裏握着生殺大權的人,居然是一個女人。這是殺頭的大罪,若是身份暴露,她必死無疑。
她發現了她的秘密,倘若她将秘密說出去,對她是牢獄滅族的災難,可是……她為什麽還是救了她?
“醒了?”沙啞的聲音傳來,阮瀾夜輕微偏過頭去看她。
錦玉怔怔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也不知是被吓得還是怎的,一句話說不出來,樣子有些可憐。
望見她那副可憐模樣,像一只掉進水裏的叭兒狗,兩只眼睛咕嚕嚕地朝她看,似乎她能将她吃了似的。她勾唇輕笑,調轉視線望向寬蕩蕩的湖面,不再看她。
她是瘋了,才會去救她。
就像那個午後一樣,她也是瘋了。
寬大的曳撒汲滿了水,濕膩膩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有些厭棄地聳了聳肩,那曳撒便就又滑下去些許,索性站起身來,朝着錦玉走過去。
她的身形比她高出些許,錦玉躺在那兒,微微擡頭看她,月光被她遮擋在身後,有種沉重感壓迫着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駭得怔了怔身子。
還是要殺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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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見她膝襕上水漬滴答,知道剛剛是她救她上來的,可是既如此,又何必救她?
她漸漸靠得更近了,心頭弼弼直跳,錦玉掙紮着坐起來,靠在船板上,壯着膽子結舌威脅道:“你……你是個假太監!”
阮瀾夜微微擡頭,将發絲攏在身後,清脆的笑聲傳來,随即取代的是眉眼裏的狠厲,反诘問她:“怎麽?娘娘要拿此來威脅臣麽?臣可是剛剛才救了娘娘的命呢,您就這麽忘恩負義,要治臣于死地?”
她微微張了口,她說得沒錯,可是她知道了她的秘密,這樣天大的事情,她豈會容忍留活口?
見她步步緊逼,錦玉吓得語無倫次,撐手擡頭就道:“我是太後,你不準殺我!”
阮瀾夜輕笑,倒是個怕死的,她傾過身子低向她,伸手勾住她渾身濕透的衣領,仰唇一笑,“是麽?娘娘如今膽子是越發大了,娘娘猜一猜,臣會不會殺您滅口?”
什麽時當了,還要她來猜,心裏擂鼓似的,她緊閉着不敢說話。阮瀾夜突然伸上手來,掐住她的脖頸,細脈在指尖流動。她不想殺她的,可是她撞破了她的秘密,這是她的把柄,知道了就都要死的。
感受到指尖在一點點收緊,錦玉提起氣來掙紮,扒拉着她的手,急促道:“廠臣,我不告訴別人,你相信我!”
生與死的邊緣,她從來沒有猶豫過,可這一次,她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相信她一次。她羨慕她身上的單純和美好,而她的手上,盡是鮮血和不堪,讓她死在她的手上,似乎有些可惜。
見她猶豫,錦玉似乎看見了轉機,趁着當口憾住她的手,蹈義似的道:“我一定不告訴人,廠臣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來世做牛做馬也報答您!”
又是來世?她心裏哂笑,借着月色打量她,一張華容的臉此刻驚慌失措,她是怕她的。
順着脖子往下,急促的呼吸帶起胸前的山巒起伏,濕濕的襦裙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的體态。
她的手忽然離了她的脖頸,指尖輕滑,順着脖頸向下,劃過渾圓的肩頭,流連在她高低起伏的胸前,嘴角清揚,顯出妖異的美,她擡起眉梢重新看她:“娘娘的命是臣救的,臣既有能力将您救上來,也有法子再将您送下去,娘娘相信麽?”
錦玉忙點頭不疊,表示認同,她的确有能力殺了她,就如同碾死一只螞蟻那樣容易。
“可臣這裏容不得背叛,娘娘會背叛臣麽?”
她搖了搖頭,發絲滴水,甩了她一臉。
阮瀾夜皺眉道:“頭搖的太快了,臣不相信。”
錦玉簡直想一頭撞死,這算什麽狗屁的道理,折磨她好玩麽?
她急得團團轉,不知怎麽辦才好,這種事情怎麽證明,難不成還要她将心掏出來給她看麽?
她忽然洩下來,人家不相信她能有什麽法子。她鼓起勇氣,一把拽住她的曳撒打算求饒,誰知一用力,本就随意披在肩上的曳撒,被她扯下一大塊來,露出她裸露的兩肩,她甚至看見了她的小衣,輕覆在那山巒上,高低起伏,上面有兩朵并蒂蓮,還有兩只蝴蝶。
她不覺呆怔住,一時傻了眼,緋紅爬上耳根,臉上充火連忙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阮瀾夜也不在意,眼裏帶着玩味,挑起眉梢忽然問她:“娘娘剛剛趴在草叢裏看見什麽了?”
她猛地擡頭,撞進她似笑非笑的眉眸裏,她逼近她,讓她不容反抗。她忽然覺得,事情似乎也沒有那麽棘手,至少錦玉覺得,阮瀾夜應該不會殺她。
不知道哪裏來的篤信,可就是從心底裏覺得她不會殺她。
她耳根愈發紅了,簡直要燒起來,赧然垂下頭不說話。她不是有意要偷看的,她也不知道大晚上的居然會在池塘裏遇見她,還撞破了她的秘密。
良久無言,聽見她蚊子似的聲音,嗫嚅道:“都看見了。”
阮瀾夜倒噎了口氣,好家夥!非禮勿視的道理沒人教過她麽?就算看見了,不會裝作看不見麽?
腦子榆木似的,真不知道她到底心軟什麽,長長嘆了一口氣,道:“罷了,臣相信娘娘是和臣一條心的,娘娘的命是臣從繩圈上拉下來的,只盼望着娘娘不要忘恩負義倒打一耙,這是臣的秘密,也是娘娘的秘密,知道麽?要是臣哪一天落馬了,娘娘也活不成,宮裏頭生存,沒了庇護,死是一眨眼的事情。”
這是她混了半輩子的真理,如今卻印證在她身上,說起來有些同情她,碧蓉告訴她,她是成治十三年進的宮,算年月應該有六年的光景。
六年的時間,要僞裝成太監,其中受了多少苦,恐怕不得而知。
“那廠臣呢?那廠臣的庇護是什麽?”
突然想起周貴妃,知道這時候不該多話,可還是問出了口,“是貴妃麽?”
宮裏頭都傳,她是順着貴妃爬上去的,可真的是那麽回事嗎?
阮瀾夜沒回答她的話,自顧自站起來,重新穿好曳撒,長長的青絲全都束起來,只用一根銅簪子固定,帶好曲腳帽,她依舊是那個威風凜凜、大殺八方的東廠大督主。
“夜深了,臣送娘娘回宮罷。”
小船上晃蕩,站不穩腳跟,她伸過手來扶她,錦玉偏過頭打量她,心裏還在盤算着剛剛的話。
到底是還是不是,她想聽她親口說出來,可不說話算是怎麽回事?算是默認麽,大家夥都知道的事情,偏偏她不想承認,似乎要問出一個她自己心裏的答案來才算滿意。
可是與不是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她這樣想着,可心裏卻不大滋味起來,她這樣閉口不談,是不是表示,貴妃在她心裏很重要?
她接她的手發力,一腳跳到岸上。夜幕已經沉沉了,長長的宮道上只有三兩個小太監值夜守,她拉着她從東長街繞到廣和右門上,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
月色瀉下來,将兩人的影子拉在了地磚上。瞧着影子,像是她在牽着她奔跑,此刻間心裏沒有害怕,因為她知道,就算有人沖出來,她也會替她擺平,她有這樣的能力,保她一世無虞。
就如同剛剛在蓮花池塘裏,她沒有殺她一樣。
到了乾清宮後門口,阮瀾夜松開了她的手,剛轉身就瞥見她上揚的嘴角。
“娘娘笑什麽?”
“我笑廠臣是個假太監。”說完錦玉就沖進了後院裏,頭也不回,留她一個人愣怔在門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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