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乾清宮、交泰殿和坤寧宮位于整個禁宮中央一條線上,兩邊輔以東西六大宮殿,位份高些的主子能獨居一宮,位份低的,比如一些昭儀、婕妤美人之類的,恐怕要三至四人住一個宮殿。
從浣衣局升至乾清宮行動要輕便很多,再加上有司馬钰的特權,她每日除了他下朝那會要泡茶,其餘時間都很閑散。
從乾清宮往西穿過隆福門,張世全老遠看見來人,樂颠颠快步上前,哈着腰笑道:“喲,這不是青姑娘麽,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慕青淡淡瞥了眼,沒打算搭理他,皺眉喝道:“滾開!”
張世全被兜臉罵了句,不怒反笑,堆着滿臉肥肉油膩膩的,腆臉笑道:“姑娘如今攀了高枝兒,哪裏還把我們這些泥狗爛豬的放在眼裏,可好歹咱們也在浣衣局一塊兒處過呢,您可不能翻臉不認人。”
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裏頭,慕青的個頭算拔尖的,可畢竟年紀不大,比張世全還是要矮一截,可宮裏頭不是比高的地方,若要算起來,張世全的年紀都能做她爹了。可位份矮一截,差得可是十萬八千裏。
如今她在乾清宮裏當差,司馬钰依賴她,就算是那些個有官銜的女官見着她也要面帶三分笑,更不用說這些底下的小太監了。
慕青擡腳往前走,後頭張世全依舊跟着喋喋不休,她有些不耐煩,面上閃現一絲狠色,回頭淩厲道:“叫你不要跟着聽不懂麽,你再敢說一句試試!”
張世全笑得牙齒發酸,立時頓住腳,這丫頭是個狠角色,別看面子上文文弱弱的,什麽事都能做出來,不知道有多少宮女栽在她手上。
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什麽來,又趨身轉過頭,她朝着張世全招了招手道:“侉子,過來。”
張世全得了令立馬跟上去,笑嘻嘻道:“青姑娘有什麽吩咐?”
她将手裏的漆盒遞給他,淡淡道:“陛**恤孫娘娘,命我送燕窩過去,你替我一趟。”
張世全随即明白過來,孫娘娘是指孫昭儀,自從孫昭儀小産之後,一個人獨居在壽康宮裏,要是沒人提起,誰也想不起這號人了。
接過漆盒,正納悶陛下怎會給孫娘娘送燕窩,又聽得她道:“主子吩咐辦的事,公公若是能辦好,上頭自有封賞。”
張世全順勢拍胸脯,嘿嘿地笑:“姑娘這話說的,陛下派姑娘辦差,奴才哪能就逾越過去了,您有事只管差遣,只要您念着我的好就成。”
宮裏頭各人辦各差,最忌諱越過去,張世全自然知道她話裏的意思,一面說一面接過漆盒往右門走,道:“姑娘放心,奴才一定辦好差,您就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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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青意味深長笑了笑,緩緩道:“那就有勞公公了。”
日落西山,一絲絲餘晖照在她半邊臉上,一半明一半暗,臉上笑容漸漸褪去,取代的是陰鸷地狠絕。
她拍拍手望天邊流雲四散,眼睛裏有揉碎的光芒,還有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
穿過隆福門往回走,剛跨過門檻,就看見遠處跑過來的小太監,氣喘籲籲道:“青姑娘,找您老半天了,你怎麽到西六宮來了,陛下鬧肚子,您趕緊回去瞧瞧罷。”
慕青一怔,随即皺眉問:“請太醫了麽?”
“陛下不讓說,只打發奴才來找您。”他邊走邊道:“陛下估摸着是怕阮掌印,他一來乾清宮怕又是要腥風血雨了。”
她疾步趕回去,冷聲道:“這事兒不許張揚出去,否則有你好瞧的。”
“奴才省得,奴才省得!”
邁進乾清宮正殿裏,望見常伺候的幾位宮女懸在地心打轉,天子病危,不是什麽小事。
“曹公公呢?”
剛問出口就聽見裏間傳來司馬钰的聲音,帶着些許壓抑的哭腔,她一驚,忙擡步掀簾進去,望見司馬钰捂着肚中睡在床榻裏側,看見她來,努力擠出一個笑來:“你來了……”
她腳步沒有動,淡眼看見他極力隐忍的面孔,她沉聲問道:“陛下為什麽不讓人叫太醫?”
“我讓大伴去奉先殿了,太醫來了,一定又會責怪你伺候我不周到,到時候你會被廠臣罵,就不能留在乾清宮了。”
原來是為了她着想麽,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不是好人,倘若他知道她的面目,怕是恨不得要将她千刀萬剮罷。
踱步上前,跪在腳踏邊上,摸出懷裏的繡帕替他擦汗,不去看他的眼睛,那樣純粹的眼神,是她不配擁有。
“陛下是天子,我只是奴婢,您不應該這麽想。”她說完站起身打算去請禦醫,馬面裙被人拉在手裏,她回頭看見司馬钰掙坐起來。
“我說不讓叫太醫就不要叫太醫,你聽不懂麽?”他生氣了,滿臉都是怒意,眉頭緊蹙,大約是真的疼。
她和司馬钰在啓祥宮的時候曾經是玩伴,她大他六歲,那時他還不是儲君,順妃娘娘曾讓她在他身邊伺候,她本想順着他往上爬,可半道被發現了,于是前功盡棄,後來兜兜轉轉又回到這裏,她想盡一切法子接近他,讨好他,他想要什麽她都會變着法子給他,可唯獨沒有真心。
司馬钰沒有實權,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什麽出路,這宮裏是個空架子,不論再怎麽爬都是虛的,她不想耗費在這裏。
也許是出于愧疚,她沒有離開,蹲下身子與他持平,問道:“陛下喜歡我麽?”
司馬钰怔怔地,忽然笑了咧嘴道:“我喜歡慕青,慕青還像小時候那樣和我一塊兒捉迷藏,爬樹掏鳥窩好不好?”
七八歲的小孩子能有什麽喜歡,他貪戀的不過是那時的日子罷了。順妃陪了他沒幾年,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慕青陪着他頑的,說到底不過是他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人的天生依賴性罷了。
伸手替他按眉心,刮痧似的,拔出細長的一道紅印子,印在他白皙的臉龐上異常明顯,樣子二郎神似的。
這種方法是她娘教她的,說頭疼的時候只要拿牛角在眉心刮痧就能緩解一些。還有惡心想吐的時候,掐一掐拇指和食指之間的穴位,也能有效。她是從來不相信的,年輕的姑娘家沒有誰信這些,可真正遇上頭疼的時候,她還是會替自己刮一刮,疼不疼捱上一會兒就行。
“陛下頭還疼麽?”她輕聲問。
有些昏昏欲睡,司馬钰輕微搖了搖頭,說好多了。慕青輕扯起嘴角,也許真的有用罷。
這是木石起初的反應,藥效不大,也就有些頭痛罷了,日子一長,往後這種反應會越來越大,但不像這樣疼了,這是頭一回,發了引子就行了。無知無覺,等到人最後受不了的時候,也就無力乏天了。
替他理鬓發,她不是佛陀,救不了蒼生。
壽康宮裏,孫昭儀淡眼看着案杌上的漆盒,又問了句:“是慕青叫你送來的麽?”
張世全眯眼一疊聲說是,連帶着将慕青的好話也說了一通,孫昭儀颔首道好,“你且在偏殿裏等着,本宮待會有賞。”
說着拎着漆盒進了內殿,裏面有琉璃碗盛的燕窩,漆盒夾層裏,有一張紙條。
她卷開來看,上面有一行小字,寫得極為工整:我要見寧王。
呵,這丫頭倒是機靈,至少比她聰明。良久取下火罩子,點燃紙條,一瞬間化為灰燼。
掀了簾出內殿,看見張世全站在門檻裏,她笑問:“張公公如今在哪裏當差?”
張世全道:“回娘娘,奴才是個粗人,還在浣衣局裏當雜使。”
“公公這麽好的人才,屈居浣衣局倒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端起案桌上的茶盞,捏着杯蓋兒輕輕拂了拂,“這麽着吧,薪惜司裏還缺個管事的,你去找一個叫達子的,就說是本宮吩咐的,說要他好好照顧照顧你。”
張世全一聽忙激動地跪下,喜得合不攏嘴道:“娘娘大恩大德,奴才一定沒齒難忘,來世就是做牛做馬做烏龜大王八也甘願。”
孫昭儀聽了吃吃笑起來,掩着帕子捂嘴笑道:“誰管你來世做什麽,替主子好好辦差就是了。行了,你下去罷,這事不用張揚,傳出去了沒好處。”
“是是是,奴才省得!”一面說着,一面往後退出了壽康宮。
見人走遠,孫昭儀撐身坐起來,一旁春兒忙上前來扶,她偏頭道:“叫達子事情辦得利索點,不要露出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