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辰時過了大半,太陽升得老高,每年端午都是這樣晴好的天兒。
壽康宮裏,槅門沒掩虛實,露了長長的一條縫,外頭陽光照進來,在地磚上打出一條長長的光亮,空氣中還帶着些許灰塵。
門吱呀一聲,孫昭儀從門外推進來,垂眸瞥見窗旁的人,淡聲道:“人走了麽?”
窗旁站着的人是慕青,面朝北看着窗外,一言不發,寧王剛走。
她向來孤僻,孫昭儀已經見怪不怪了,扶着案杌坐在桌旁,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道:“不管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這裏奉勸你一句,司馬詢不是好招惹的人,你自己也掂量掂量。”
慕青轉過身來,嘴邊漾着明媚的笑,明明也不過才十三四歲,可行事做派一點兒也沒讓人覺得是個孩子,她背過手道:“這一點就不勞太妃娘娘操心了,慕青跟娘娘不同,我只認價值和利益的交換,從未想過要托付給誰,倘若就算落得一死的下場,也怨不得旁人,因為這是自己選的路。”
她苦笑不已,自己吃了暗虧她自然知曉,對于司馬詢來說,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利用的了,大概唯一的用處就是掩護慕青了吧。
本來以為她年紀輕容易上當,好心勸了一句,誰知全然是多餘。慕青的确要聰明得多,和寧王做交易,吃虧的不一定就是她,也許連寧王都不是她的對手,司馬詢自認為拿住了一個好捏軟的人,可到底是誰利用誰,誰又能說得清楚?
“既如此,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孫昭儀勾了下唇角冷笑道,“只是我實在是鬧不清,司馬钰待你不薄,他不過是個孩子,你用這樣的手段害他,不怕死後下地獄麽?”
古往今來,成王敗寇是不變的定律,輸了就要承受應有的代價。有的時候身不由己,哪怕你從未參與其中,可那些包袱卻不得不由你來背,也許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
慕青不願意同她談論這個話題,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所有的代價她都會承受,包括司馬钰的命。
推開梨花槅門,迎着光亮邁出去,站在門檻上頓了下道:“今兒是端午,殿下給娘娘送了兩壇雄黃酒,外頭雜亂,娘娘就不要出壽康宮了,您的那個叫達子的心腹已經在路上等着您了,娘娘收拾收拾就上路吧,來年端午,慕青還給您送雄黃酒。”
說完頭也不回就出了殿門,半阖的雕花槅門擋住了屋內大半的光亮,孫昭儀回頭看見案杌上的兩個酒壇子。五月裏的天氣,衆人都穿上單衣了,可她卻覺得寒意從腳底涼到心坎兒上,往常為着這條命拼上了所有,可到頭來依舊逃不過這樣的下場。
呵,榮華富貴,兩心相印,不過一夢耳。
慕青沿着西長街宮道一路向北,雙手交疊,挺着胸膛朝前走,光亮在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她忽然停駐了腳,看着地上的自己。有時候在宮裏待的久了,她甚至會忘了自己是誰,她自小沒有娘親,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就連這個名字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她這樣一個人?還是她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是是非非,連她自己都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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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手看見腕上的五彩繩,是昨晚司馬钰為她系上的,明豔豔的顏色在太陽光底下的确很好看,到了端午,女兒家都會系上,寓意能找到自己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唇邊漸漸泛上笑意,十幾歲的女孩子就算不着粉黛,戴朵花也是美的。
回了乾清宮,殿裏空空如也,她抓住一個小太監問道:“陛下呢?”
“今兒長公主回朝,陛下和長公主一道兒去了承乾宮老祖宗那兒。”
去了承乾宮?怎沒聽他說起過?
小太監又問:“青姑娘,那陛下今兒的茶水還要準備麽?”
她擺擺手,吩咐道:“最近陛下腸胃不适,茶水就都不必備着了。”
小太監道是,背着身就要退下。
“等等。”她躊躇了下,又問,“陛下臨朝你可曾随行?”
“臨朝有幾個內監随侍,奴才也在其中,青姑娘可有吩咐?”
乾清宮裏的人全都心裏有數,慕青姑娘是陛下跟前兒最得寵的人,陛下年幼沒有皇後妃嫔,慕青又走得近,将來多半也是半個主子,所以衆人心裏也都将她當主子看待。
慕青道:“談不上吩咐,只是我見陛下近來疲乏得很,不知是不是朝堂上的事情棘手……這才問一問。”
小太監不再多疑,笑道:“原來是這樣,奴才也是不識字的,豈敢議論朝堂之上的事情,只是近來的确是不太平,陛下多半是為了寧王殿下的事情煩心,姑娘不必多慮,前朝的事情咱們顧不上,能做的就只是盡力伺候陛下,不叫他再多煩心了。”
慕青笑了笑,“公公說的是,那您先忙。”
她擡步進了內殿,果然不出所料,內閣那幫大臣的确是懷疑到了寧王的頭上,司馬钰年幼,要保江山穩定,削藩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寧王封地在平涼,人煙寡淡,要削藩頭一個就是他,只怕時間不多了。
“誰在裏頭?”
突然有人推門近來,慕青轉頭看見有個婦人,瞧着不過二十左右,瞧着裝束,應該就是那位大郢的長公主了。
司馬璇淡眼問道:“你是何人,獨自闖入陛下寝宮,按照規制是要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的。”
慕青剛要開口,司馬钰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皇姑姑,這是慕青,你不記得了麽?”
她牽住司馬钰,又細細打量了眼前的人,輕聲呢喃道:“慕青?是以前啓祥宮裏當差的麽?”
慕青跪下來,手指扣着磚縫,惶恐道:“回長公主,奴婢是伺候陛下起居的宮女,往常是在順妃娘娘底下侍候過。”
司馬璇一言不發,她早年在宮裏的時候,和皇兄的那些妃嫔都不大熟絡,但因為司馬钰的關系,和順妃也有些走動,關于這個叫慕青的,她也聽說過。
她哦了聲,“敢情也是陛下的舊相識了,你先下去,我和陛下有話說。”慕青低頭應了個是,背身出了內殿。
看見人出了殿門,司馬璇才回過頭來問司馬钰道:“钰兒,皇姑姑問你,你母妃在世時,可曾和你說過慕青的事情?”
他搖搖頭,“母妃走得匆忙,什麽都未來得及交代我。”
司馬璇躊躇了下,依言道:“這樣麽?”她細細思量,當日順妃曾和她說過,慕青這人不簡單,接近钰兒意圖不軌,被她識破之後攆回了浣衣局,慕青身後的人是周貴妃,可如今貴妃已死,她為何又回到了乾清宮?
“皇姑姑在想什麽呢?慕青對朕可好了,她還會泡各式的茶水,你嘗嘗。”司馬钰說着端了杯盞遞給她,“慕青其實挺可憐的,她沒有娘親,連見都沒見過,在浣衣局的時候,所有人都欺負她,她性子是冷了些,但也不是很壞。”
她端起杯盞抿了一口,不由皺眉,良久才道:“钰兒就這麽相信她麽?你不怕她害你?”
他搖搖頭,“她不會害我的,這宮裏能對她好的人,只有我。”
宮裏的孩子和外頭的永遠不同,又何況是生長在皇家的孩子,有種與生俱來的獨特觀察力,他們有超乎常人的思維,小小年紀也有他獨自的想法,可畢竟經歷的不夠多,有些事情要撞了南牆才明白。
“皇姑姑看得出來你喜歡她,可钰兒也不要忘了,你是一國之君,肩上要肩負得起擔子,慕青若真如陛下認為的那樣,那她就一定能經得住考驗。”她換了個口氣,“對了,钰兒不是最喜歡姑姑做的海帶豆腐煲了麽?如今姑姑回來了,每天都給你做好不好?”
他咧嘴笑着說好,“皇姑姑對钰兒真好。”
司馬璇欣慰笑着摸了摸他的發鬓,小小年紀就知道心疼旁人,哪怕那個人也許不是真心的,哪怕那個人會害了他的命……
說別人可憐,可誰又來可憐可憐他,說到底這宮裏的計謀,他還遠不了解。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可那一天太過殘忍,這些成長是用他最真誠的真心換來的,也許明白了,這些真誠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掀了簾兒出去,正好撞見阮瀾夜匆匆趕來,頭戴描金烏紗帽,腳踩重墨官靴,一身朱紅曳撒威風凜凜,站在那片明媚的陽光裏,他依舊是她當年在重華宮看見的模樣,眉梢飛揚,不可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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