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從哥心知自己說錯話了,所以他假裝沒聽明白阿大臭青的通用語,默默地轉過身準備睡覺。

阿大也沒追問,把被子裹一裹,也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從哥睡得出奇地安穩,還做了個夢。

夢裏他獨自一人坐車來到一座城牆前,四周空無一人,大門緊閉。但擡頭看去,卻見牆上站滿了穿着戲服的人偶。

都說夢裏看不清天氣,從哥卻能清晰地知道那是陰天。天空上布滿了陰雲,好似下一刻就有鋪天蓋地的大雨。

他盯着人偶看,人偶的服裝豔麗至極,臉上也畫滿了彩繪,和整個畫面中的灰色基調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正想感慨兩句,卻見那一群人偶不約而同地一動,齊刷刷地朝他看來。

他一驚,才發現那不是人偶,全是真正的人。

他進了城門,又從城門上了一個小塔。塔頂有人在唱戲,咿咿呀呀,用着他聽不懂的土話。

他抓着旁邊的一人問,他說這唱的啥,我想看看本子,不然我欣賞不了。

那人把他帶到一個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小小的夾縫。夾縫需側身通過,那人先擠了過去,從哥便跟着塞進去。

好不容易穿過夾縫,卻發覺裏頭別有洞天。

那是一個普通的居民房,屋內的裝潢竟和從哥家鄉的差不多。那人走進書房去拿本子,轉出來抹掉妝,露出阿大的模樣。

阿大舉起紋着蝾螈的手臂,把本子遞給他,說,你說聽不懂,那你總看得懂吧。

從哥茫然接過,本子上卻一個字也沒有。他擡起頭,想從門縫再轉回去。可不知道是不是門縫變窄了,無論從哥怎麽尋找角度,也橫豎擠不過去。

他扭頭憤怒地對阿大說,你關着我,你這吃人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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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卻沒表情,鎮靜地回應——不,你們才是吃人的怪物。你看看城牆上站着的骸骨,全是被你們吃剩的亡靈。

從哥說我沒見着骸骨,見着的都是你們這些奇裝異服的猛獸。

阿大說,那是你們瞎了。

從哥還想說些什麽,卻突然感覺胳膊被人猛地一拽。

他吓了一跳,立即睜開了眼睛。

他還躺在床上,而阿大已經找了個拐杖起床。

此刻阿大正坐在房間裏唯一的桌子邊喝着茶,聽到從哥的響動,轉過頭,敲敲桌面,“起來了,那就吃點東西。”

從哥回了回神,在床上支起身體。

他慢慢地從床上走下,忽然覺着這腳步比之前幾天更輕了。他正想感慨是不是自己年輕力壯,傷口恢複得比想象的要快,一擡頭卻見着堆在側旁的鐵鏈。

他再低頭看手腳,驚覺自己身上的鐐铐解開了。

“你跑不了,不要想多了。”阿大看出了從哥臉上的興奮,嚴肅聲明,“我只是讓你以我契弟的身份去參加血祭,晚上回來你還得铐上。”

從哥覺着阿大真的很不會和人交流,他剛剛的興奮勁還沒過,阿大就一盆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徹。這就像一個哈欠打了一半,要爽不爽,要出不出,讓從哥胸口憋悶難受。

他默默地走到餐桌旁,望着桌面那始終如一的兩塊餅和一碗粥,胃裏一陣翻騰。

穿着蓑衣的人是在硬是塞完兩個餅之後來的,也就是這一次,從哥才知道那人叫做烏鴉。

烏鴉對從哥沒什麽戒備,或許是覺着他聽不懂土話,又或許認定從哥要做阿大的契兄弟了,無法造次,所以彙報什麽也當着從哥的面。

烏鴉不罵人的時候,說話的內容還是比較好分辨的。他的口音更接近從哥在教科書上學過的土語,所以和阿大談話的過程中,從哥大致聽懂了前兩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阿大的山寨位于西面,也就是西頭寨。長橋宴是東南西北中各一條,分為西頭,南溝,北坡,東嶺和中土臯,五個山寨自己做自己的主。

那天晚上好似阿大的人喝多了,幾個小年輕動轉轉西轉轉,一邊吹着牛逼一邊瞎雞巴逛,從西頭走到了南溝。

酒精作用加上血氣方剛,兩人便想學着前段日子烏鴉和山雞的模樣摸到軍隊營帳裏,也抓兩個俘虜回來,在阿大面前邀邀功。

從哥知道苦山人是好鬥的,極其野蠻原始,他們以獵物的骸骨數量增加自己的氣概,而在當下部隊與村民劍拔弩張之際,獵物就已經不僅僅是動物了,而是在外頭燒着鍋爐,枕戈待旦,随時準備突入苦山的正規軍。

那倆小年輕不過十六七歲,他們或許并不明白每一次突襲需要做的準備和埋伏,單槍匹馬就這麽去了。沒抓到俘虜不算,還把正規軍引上了小道,直接抄到了南溝寨的崗哨上。

南溝寨也在擺着長橋宴,崗哨的人本來就不多,正規軍突然過來,殺了他們個措手不及。

那倆小年輕吓破了膽,沒命地往回跑。阿大的人也馬上前去支援,好不容易才又把正規軍怼了回去。

兩小年輕毫發無損,可南面崗哨卻兩死一傷。南溝的首領氣不打一處來,哪肯就此善罷甘休,借着酒勁,當天晚上就要讓那兩小年輕償命。

阿大肯定不樂意,畢竟這時候少一個人就是少一分戰鬥力。沒外敵的時候可以一命償一命,現在大敵當前,沒必要內鬥。

可無論如何阿大還是和南溝首領幹了一架,這一架阿大贏了,雖然傷了一邊胳膊一條腿,但到底沒把倆小年輕的命白白送掉。

“昨夜他倆阿媽追着打了一圈,就怕今天阿大你把他們祭掉了。”烏鴉說,“你不祭吧?那小年輕其實幾好的,這次喝多了嘛,以後應該也不敢了。”

阿大沒看烏鴉,點了根煙,沉思片刻,問,那沒有人祭,怎麽算?你關着那個怎麽樣,今晚就剩他了。

從哥一聽慌了,這說的不就是他的阿言嗎。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該僞裝成聽不懂土話的模樣,一下子就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一站起來兩人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逼着他又趕緊坐下。

他說不行啊,阿大,我這屁股原價不是換的兩條命嗎?你……你不能這樣坐地起價啊!

烏鴉一聽,轉而面對阿大,“阿大,你說讓他一人換兩命?”

阿大一瞬不瞬地望着從哥,也莫名其妙,“是啊,我什麽時候說過讓你換兩條命了,我昨晚不是說了如果沒人要他,那——”

“他怎麽可能沒人要!”從哥一拍大腿,憤懑地道,“你看他長得比我好,皮膚比我白,人還比我聽話,欺負起來都比我好欺負,要、要不你牽着他出去溜一圈,我保證要他的人能組成一個加強班!”

阿大沒馬上表态,他又沉默地抽起煙來。

烏鴉也不敢吭聲,看看從哥,又看看阿大。

從哥心說堂兄你真是把我屁股賤賣了,一個屁股有兩瓣,他媽連兩條命都不值,那還真是——

想到堂兄,從哥靈光一閃,問道——“你們不是還有個幫手嗎,就是那個、那個和我一樣來自外頭世界的,他……他會要的,他就喜歡吃同類的,你們去問他,他肯定要。”

“你說山雞。”烏鴉馬上反應過來。

但阿大卻搖搖頭,道,不行,山雞今年剛娶了媳婦,“哪有一年之內又娶媳婦又納契弟的道理。”

從哥還想說什麽,阿大卻搶了先。

他把煙蒂往缸裏一滅,朝烏鴉揚揚下巴,問道——“你呢,你怎麽想,你要不要收了那個小家夥?”

阿言覺得自己被出賣了,被自己最親愛的學長和戰友出賣了。他和從哥再也不能做彼此的天使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也在惡勢力面前敗下陣來了。

此刻從哥正踎在他旁邊抽着煙,一臉“我他媽這是幫你”的模樣。阿言知道那兩個雞蛋真的不值什麽錢,所以從哥根本不領情。

他想哭了,他吸了吸鼻子,結果風太烈,眼淚擠不出來。

從哥說烏鴉好哇,你看烏鴉,多精壯,多能幹,你跟了他肯定有肉吃,還有湯喝,還——從哥從兜裏摸出兩個雞蛋——“還有雞蛋,以後一天就四個蛋了,多補充蛋白質才好逃跑。”

阿言把頭轉過去不理他。

他的心裏又焦慮又委屈,腿也抖得更劇烈了,差點就把他捏在手指間的煙給抖掉了。

兩天之前他還覺着自己命好,雖然那烏鴉時不時就給他屁股來一腳,罵他個小娘炮也學着別人來當兵,但好歹他晚上是有私人空間的。

他有一個茅草堆,可以在裏面睡一覺,醒來還有米飯吃,偶爾還能從飯裏發現一兩根肉絲。

雖然他很同情從哥的遭遇,但從哥總是很能幹的,所以能抗住這番磨難也正常,可換做自己就不一樣了。

他稍微比對了一下烏鴉的體型和自己瘦弱的小身板,猛然間理解了什麽叫不耐操。

他就是不耐操的,要是烏鴉晚上真把他提拎到床上去,他敢保證第二天自己絕對下不了床,死狀慘烈,死無全屍。

“我還寧可被拿去祭天。”阿言憤憤地說,現在他兩只腿都抖了起來。

苦山真是冷,就算披着一件皮草也沒有用,冷到骨子裏,讓骨頭都打顫。

“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從哥終于有機會說出這句話了,他挪了一下屁股,坐到阿言身邊,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戰争都那麽殘酷嗎?還是只有我們遇到的這一場是這樣。”阿言又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自己看過的那部電影。大屏幕上那個小女孩吊着兩條腿望着殺手,一臉人畜無害和生無可戀。

他覺着自己就是那個小女孩,一個帶把的小女孩。

是啊,一年前他還待在學校裏,除了訓練和上課外,晚上還可以跑到休閑室看看電影談談戀愛。可現在他過的是什麽日子?他想都不敢往後想。

“戰争都那麽殘酷,”從哥說,“只不過我們遇到的這一場,殘酷方式可能有點跑偏。”

雖然烏鴉并沒有當即說自己收還是不收,但從哥覺着既然阿大都已經發話了,小的也沒有拒絕的道理。這就像領導說“你是自願加班的吧”,下屬肯定得點着頭說是是是,工作使我快樂。

事實證明也确實如此,阿大和烏鴉的争論持續了很久,從屋裏到了屋外,再從屋外到了小坡上。

兩個人質就坐在高高的土丘,時不時有路過的村民向他們投來或同情或厭惡的目光。

到了最後,烏鴉先走了過來。他遠遠地就盯着阿言,直到走到近前也沒挪一下目光。

從哥抓住阿言的手腕,讓他不要抖着抖着從坡上抖下去。

阿言也努力僵直着脖頸,迎接着烏鴉的審視。

本以為烏鴉會說一些決定性的話,比如“你以後就跟我了”或者“從此你我契兄弟,有我一口吃,就有你一口吃”再不濟,也應該是“你不會死了,放心吧”這類充滿了男性荷爾蒙以及一點點大男子主義,能讓阿言感受到自己或許沒跟錯人,這屁股勉勉強強還算回了本的話。

但豈料烏鴉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後還是嗤了個鼻音,罵了句“小娘炮”又轉身下了坡。

阿言愣了半晌,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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