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其實每天白天過得還容易,畢竟阿大要出去打獵或者談事情,沒什麽時間搭理從哥,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樣了。

先是洗澡,後是睡覺。兩個人并排着躺在一起,又彼此存在發生那些關系的名分——這對從哥和阿大來說都是一種挑戰。

今天晚上也是一樣。所以從哥覺着他們是要說話的,有的時候話說開了,人就變得沒有神秘感了,就不一定有搞的欲望了。

這就像和一個人結婚久了,交心交得多了,變得越來越透明,身體自內而外都探查個遍後,就不那麽容易扯旗了。

所以從哥決定今晚談一談阿言,或者談一談烏鴉。

這兩個人裏一個是自己熟悉的,一個是阿大熟悉的,怎麽着都能引導着聊到後半夜,然後眼一閉,腰一軟,一覺到天亮。

在洗澡之前,從哥都想好了。他問烏鴉的事也在情在理,他和阿言是好兄弟,現在阿言又成了烏鴉的契弟,自己作為兄長的想多知道烏鴉的情況很正常,他也料定阿大願意講。

事實證明也确實如此,等自己和阿大分別洗白白之後,阿大剛一上床,從哥就說了,他說烏鴉是你阿哥嗎,還是你表哥堂哥之類的,我見你們關系挺親密的。

說着還注意了一下阿大身上的傷,然後心頭一涼——阿大也不知道用了什麽神奇的草藥,傷口痊愈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不僅已經不用纏着繃帶,看似還結了疤。

阿大一邊抖着被子,一邊躺到床上。

他想了想,說不是,他不是我血親,但他是我阿哥。

“撿的?”從哥問,并往旁邊挪了挪,和阿大保持安全距離,側過身子看着阿大。

他對自己這個體位很滿意,既能表現出談話的專注性,又能在阿大有進一步越界行動時及時發現,并作出閃躲或反抗的應對。

“嗯。”阿大又應了一聲從哥最為熟悉的音調,然後把雙手枕在腦後,睜着眼睛像在回憶什麽。

很好,阿大有深入聊天的意圖,從哥很滿意。

此刻阿大有蝾螈紋身的一邊手臂靠近從哥,那蝾螈猙獰至極,幾乎都要爬到從哥臉上,逼得從哥轉轉眼珠,把目光挪開,挪到阿大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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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阿大除了黑了點,面骨嶙峋了點,胡子拉碴了點,其他方面都還蠻好。

他的手臂很健壯,估摸着也是常年打獵的結果。所以上面也會有一些小的疤痕,和血管的紋路交織在一起,阡陌錯雜,看上去像褐色土地上蜿蜒的河流。

苦山人打一頭兇猛的野獸,會習慣性地把野獸的血抹在自己臉上。這象征着野獸的勇猛附在自己的身體裏,以後他們也将具有野獸的力量。

所以從哥一直以為苦山人是臭臭的,至少身上會有濃烈的血腥以及血腥怄臭之後的酸味。

說到底這是一個對着樹根都能放水的地方,那村民們的身上有點怪味也不奇怪。

但令從哥驚訝的是,除了阿大受傷那晚之外,他的身上并沒有多餘的味道。而現在仔細去聞,也只聞得到一點點的汗味,和動物皮毛殘留下來的、若有似無的腥膻。

阿大琢磨了好一陣子——或者說語言轉換了好一會,終于技能冷卻,才重新開口。

也就是這天晚上,從哥對阿大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

他慢慢地明白為什麽堂兄一直強調阿大是個好人,雖然這“好人”的意味複雜,有着堂兄太主觀的認知。

烏鴉是被阿大的父親撿到的,說是撿到,其實是烏鴉被丢在了阿大的家門口。

烏鴉是中土臯的孩子,但中土臯不要他了。那一年,烏鴉十歲。

烏鴉的父親在幫助舊政府抵抗外敵時戰亡了,死時烏鴉大概七八歲。烏鴉的母親不相信丈夫戰亡,把孩子托付給鄰裏,便出了村寨,到外頭的世界找丈夫。

本以為出到外頭,印證了自己的猜想就會回來。豈料他母親一走,就再也沒了影。

那時候中土臯的生活非常窘迫,勞動力缺乏,田地又荒廢,大家都餓着肚子,能養活自己就了不起了,沒人有多餘的一口飯再照顧一個孤兒。

其實那些年苦山所有的村寨都在不太吃得飽,但西頭寨——也就是阿大所在的寨子——勉勉強強還能支撐。

所以烏鴉就這麽被送來了,中土臯的人偷偷地把他帶到阿大的家門口,給他塞了幾顆糖,讓他見着披着動物皮毛的人出來,就開口叫阿爹。

烏鴉雖然小,但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被遺棄了。所以他沒敢跟着把他送來的人再跑回去,也确實乖乖地坐在家門口吃着那幾顆糖。

只是當他見着阿大父親出來時,他只能做到揪着對方的衣服皮毛,卻怎麽着也沒法喊出“阿爹”的稱呼。

“我阿爸見他可憐,就把他留下了。”阿大說。

“你們有飯吃。”從哥怕阿大就此打住,趕緊接話。

“有,首領肯定是有的,”阿大頓了頓,道,“不多,但養活個孩子還可以。”

于是烏鴉就這麽來了,他大阿大五歲,也就真成了阿大的哥。

烏鴉來的第二年,西頭寨就有了收成。這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因為其他幾個寨都沒有,偏偏就西頭寨開了火,仿佛是上天為了回報他們的善舉,專門給他們起了小竈,燒旺了爐子。

由此,阿大的父母認為烏鴉是福星,他是上天給他們帶來的機會,他來了,災難也就過了。

也正因如此,阿大的父母對烏鴉更是加倍照顧,視如己出,和自己的一子一女一塊養着。

“你還有個姐姐?”從哥問。

“嗯,嫁到北坡了,上次的俘虜是我阿姐和姐夫挪來的。”阿大說。

聽到俘虜二字,從哥心裏有點堵,于是把話題扯了回來,繼續就着烏鴉發問——“那為什麽叫烏鴉?你們這裏烏鴉吉利?”

在從哥的家鄉,烏鴉是在斷壁殘垣上盤旋的。沒人外號會叫烏鴉,除非他就是個讨人嫌的角色。

“烏鴉是他的乳名,聽我阿爸說,他阿媽還在的時候夢裏夢見烏鴉帶來個包裹,包裹裏有燦燦的金子,還有個小崽子。他阿媽認定這就是他。”

從哥點點頭,說名字只是個符號,但實際上還是寄托了父母的願望。或許對苦山人來說,金子和孩子就是上天給他們最大的賜福。

所以舊政府承諾給他們這些,他們便信了,信得不得了,以至于一旦被辜負,便誰也不信。

“烏鴉沒有娶過親?”從哥問。

按照從哥的理解,山裏人結婚都很早。或許十六七歲就結了,然後生一堆的孩子。但他也發現苦山似乎不符合這個定律,至少他親眼所見的小逼崽子的數量實在不算多。

“沒有,他被我耽誤了。”阿大說。

烏鴉是個老實人,又長得高壯,其實在苦山裏挺受歡迎,十七八歲時有幾個媒婆說過親,烏鴉自己也受到不少姑娘的暗示。

在阿大的印象裏,自己十二三歲之際跟着烏鴉屁股後頭時,烏鴉身邊總圍繞着愛慕他的姑娘。

“但烏鴉認為我還小,若是他成親了,就要分家了,所以一直沒成。”阿大說,他的眼珠轉了轉,又道,“我阿爸在我二十四歲那年過世,然後你們就打進來了。他忙着幫我應付你們,就一直耽誤到現在。”

從哥聽罷,心裏更覺着難受。前一秒還聽着“俘虜”不爽,這一回幹脆就踩着侵略者的雷區了。

其實他仍然不接受“侵略者”這樣的描述,在他看來大獅國是一個整體,只有不願意接受幫助和開化的山民,沒有肆意踐踏農民土地的士兵。

不過他還沒開口,阿大似乎也意識到話題的敏感,幹脆終止話題,将話端引到阿言身上。

“我是寨主,我阿哥本來就該有身份納契弟的,你那個小秘書長得好看,白,所以他跟了烏鴉,不虧。”

阿大實打實地說,說完還看一眼從哥,似乎在确定從哥的态度。

從哥能有什麽态度,他連自己當不當阿大契弟都沒得選擇,更不用說幫阿言拿主意。

“反正我們是俘虜,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吧。”從哥敷衍道。

出乎意料,阿大竟笑了笑,他說你這麽講不是吧,烏鴉前一天晚上也沒碰到你的小秘書,“當了契弟,就有了叫板的資本。看你那個小秘書也很倔的,不知道烏鴉能不能搞定。”

從哥沒接話。

阿大也沒有繼續說,他等了一會,确定從哥沒有什麽要繼續問的以後,便側過身子,與從哥四目相對。

阿大的目光銳利得很,看得從哥有點心慌。

他們的距離很近,雖然還分着兩床被子,但阿大的呼吸能噴到從哥的臉上。

從哥發誓自己從來沒有對同性産生過任何幻想,可不知為何,那一刻阿大的眼神讓他既緊張又害怕,不自覺地便加快了心跳。

“怎麽?”從哥說,努力地穩住自己的聲線。

阿大輕輕了吸了一口氣,道,“我也一樣,我始終也是要搞你的,‘契兄弟’不可能一直有名無實。你說吧,你還要多長時間适應。”

從哥僵了一下,他沒想過阿大那麽牛逼,話題可以一瞬間從烏鴉到阿言再到自己身上。領導果然就是領導,殺下屬個措手不及是綽綽有餘。

從哥咽了口唾沫,裝傻反問——“适應什麽?”

阿大也不習慣拐彎抹角,或者他不知道通用語裏面拐彎抹角的方式該怎麽說,所以幹脆利索地重複了一遍關鍵詞——“搞你。”

從哥再咽了口唾沫。

他很想說阿大你誤會了,我這不是為了保命嗎,在命和菊花之間二選一,我不得不暫時選擇前者。

但見着阿大你那麽寬宏大量有容乃大,很多條件還可以商量。畢竟菊花也不是那麽好玩的,至少會痛,還會流血,流血了就不衛生,不衛生就容易染病,這天寒地凍的,萬一染病,那不就——

阿大沒等從哥回答,他掀開從哥的被子,直接鑽進了從哥的被窩裏,迅速地把兩個被窩融為了一體。

從哥吓得人都直了,小從從被帶起的冷風一吹,直接慫得鑽進蛋裏。

這是一個技術活,至今從哥都不明白阿大是怎麽通過一招半式就把兩個被窩弄一塊的。

但當他反應過來時,阿大的體溫已經傳到了他的身上,而他還在瑟瑟發抖。

他本能地推了一下阿大的胸口——胸肌的彈性很好,摸着還有點手感——斬釘截鐵地說——“阿大,我沒有試過,你知道我的苦衷,其實我對男人沒有感覺,我……”

從哥話還沒說完,阿大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一招半式,把手臂伸到了從哥的脖頸底下,一發力,把從哥攬進自己懷中。

從哥覺得今晚發生的一切絕對不能讓阿言知道,對于阿言這種驚吓過度就像瘋狗一樣的逼崽子來說,從哥的淡定反而讓他顯得很沒有骨氣。

從哥咬咬牙,硬着頭皮往旁邊挪了一點。

但阿大的手臂居然那麽長,挪了半天居然還沒挪出他的領地。脖子下邊還是硬硬的,是阿大那像石頭一樣的肌肉。

從哥忽然理解孫悟空的絕望,那種怎麽翻跟頭都逃不出的手掌真是讓人痛苦不已,痛苦得他滿面通紅,而偏偏頭腦一片空白,一句說辭都想不出來。

阿大朝他逼近了,那個令人恐懼又讓人有一點點欽佩和無數距離感的男人就這麽俯身壓過來。

從哥覺着自己前半輩子都白過了,否則他不會在這個時候束手無措,呆若木雞,腦子裏所有的人生閱歷都不管用。

于是阿大親吻了他。

沒有親吻他的嘴唇,而是親吻了他的脖頸。

阿大的嘴唇有點幹裂,大概苦山沒有香香的唇膏來保證雙唇的鮮嫩。阿大的胡子也有點刺,或許對苦山人來說有點胡子更能增添男子氣概。

阿大的體溫很熱,熱得從哥發汗。冷汗熱汗一起冒,讓他兩眼模糊,除了脖頸又痛又癢的一瞬間,什麽都感覺不到。

嘴唇貼在脖頸大約一秒,從哥便回了神,像觸電一樣,猛地推開阿大,迅速地逃離了五指山,縮進床鋪靠牆的角落。

“你不要這樣。”從哥說,說着再往內收了收戴着鐐铐的腳踝,“我……我真的不是那個。”

阿大确實是個十足淡定的人,所以無論從哥有什麽表現,他的眼神都是波瀾不驚的,甚至是陰冷而沒有情感的。

他認真地看着從哥,然後又回應了那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嗯”字,最終鑽回自己的被窩,轉個背,閉上了眼睛。

從哥第三次艱難地咽下了唾沫。

可他的心跳卻仍然劇烈着,他的脖頸仍然熱烈地燃燒着,他的血液飛速地奔湧,沖向大腦,沖向心髒。

好像那胡茬和皲裂的嘴唇還貼在他的皮膚上,以至于他必須用手摸一摸,來确定阿大已經離了他的身。

那天晚上從哥沒有睡着,他沒感覺到困,就這麽睜着眼睛到了天亮。

直到阿大起身并若無其事地出了門,從哥才覺得倦意襲來,困得他一覺睡到中午。

接着之後的幾天,從哥照例起床和阿言摸魚,晚上和阿大睡覺。只不過阿大再沒越界的行為,似乎還真當兩人只是躺在一張床的好兄弟,相安無事。

從哥問過阿言的情況,從阿言語無倫次的敘述中,從哥知道那幾枝花确實沒送成,非但沒成,還在一個追一個跑的過程中被弄壞了,最後還是阿言被踢着屁股,把一地狼藉清掃幹淨。

從哥覺着這樣的日子也挺好,至少他倆的生命和菊花短時間內憑借這一股負隅頑抗,暫時沒有什麽危險。他們可以就這樣等着軍隊進來或慢慢建立起苦山人對他倆的信任,那逃跑的機會就指日可待了。

從哥的适應力比較強,所以進來了兩周左右,沒有什麽強烈的水土不服反應。除了苦山的酒和苦得腸子都黑的醒酒水沒給他帶來什麽良好的記憶外,還算吃得了飯,填得飽肚子。

但阿言就沒那麽強悍了。

阿言開始拉肚子,一天跑個五六次的茅坑。

從哥也是在這時才知道這裏是有茅坑的,他為自己先前真的找了棵樹解手而深深忏悔。

苦山人吃生肉,喝鮮血,這些是大慶典才會有。平日裏有粥有面餅,雖然有點寡,但勉強能充饑。

可如果想要吃點葷食調劑調劑,就比較艱難了。

這裏不缺肉,但總是一些十分奇怪的肉,比如山蟲,比如金鼠,還有一些長相兇猛,看不出是什麽品種的魚。

大到飛禽走獸,小到蟲鼠蝼蟻。好似只要目之所及的,都能随便煮煮,上苦山人的餐桌。

從哥試着嘗過青蠍和秋蟲,這兩種還是看上去長得比較溫和的。那天他肚子裏實在沒油水了,忍不住從阿大的碗裏舀一點來嘗嘗。

如果不知道這是什麽玩意,還能自欺欺人地下肚。但從哥含在嘴裏嚼了一會,食材的模樣不停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不得已最終還是沒咽進喉嚨,又把嘴裏嚼碎的東西全吐出來了。

他吃不了,油炸的尚且不行,更不用說那種還沒過油,直接搞個米糊一樣的玩意拌一拌就送嘴裏的吃法。

阿言的意志力就沒那麽堅定了,他吃了,看着烏鴉大口大口吃得香,他的肚子也叫得厲害。

結果便是吃了拉,拉了再吃,吃完之後繼續拉,屢戰屢敗,卻愈戰愈勇。

從哥說你這樣不行,這樣肚子遲早要出問題,別到時候等到機會開溜了,你卻躺床上動不了。

“我也不想,可我真的好餓。”阿言幾乎拉到脫肛。

從哥覺着這是個嚴峻的生存問題,所以他腆着臉和阿大提了。

他說我自己沒什麽,但要不讓烏鴉搞點正常的肉給阿言試試,“我不是說這裏吃的東西不好,但阿言真吃不慣。我怕他身子撐不住,再拉下去小命都沒了。”

“什麽是正常肉?”阿大問。

“什麽豬啊,羊啊,牛啊,再不成雞鴨鵝也行,你們吃得太偏太冷門了,我們身體虛,虛不受補。”從哥委婉地解釋。

“不過節,這些東西不好殺,”阿大一句話堵回去,“大冬天的,打獵也不好搞,沒有。”

從哥無語。

本以為這事沒指望了,若是不想拉肚子,也只能讓阿言和自己一樣喝粥了。誰知才過了一天,次日傍晚,從哥就見着烏鴉就打了兩只野兔回來。

看來阿大還是和烏鴉說了的,而無論烏鴉用了什麽辦法,到底也給阿言弄了點正常的東西下鍋。

有那麽一瞬間從哥覺着,如果他也是苦山人,或者說能有機會長時間和這些人相處一下,或許他能找到另外的方式突入進來,至少不需要自相殘殺。

但很遺憾,從哥只是一個小小的文官。有句俗話說的好,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

從哥的分量是無足輕重的,所以當雙方再次交起火時,從哥才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雙方的梁子已經在這幾年的矛盾中結下了,他們已經不再把對方看成同胞,而是看成殺之而後快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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