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一場屠殺發生在北坡,也就是阿大姐姐所在的村寨。

或許是南溝有了年初的刺探,所以南溝加強了防駐,攻不進去。

西頭又是阿大坐鎮,從始至終都沒懈怠,不好挑釁。

東嶺最遠,還有自己的碼頭,軍火儲備也最充足,所以最難打,不敢碰。

而中土臯就位于正中央,東西南北至少得突破個口子,才能找到軟肋,突入襲擊。

所以權衡再三,最終選擇了北坡。

從哥猜得到,這是上頭的壓力越來越大,不得已而為之的強攻。

這場襲擊很迅猛,火力也很強勢。幾乎是調了原先兩三倍的人手,硬着頭皮把那裏打了下來。

消息是在後半夜來的,和南溝出事的那天晚上一樣,烏鴉來拍門,而阿大操起衣服就走。

這一次走得極其匆忙,而且離開的不止阿大和烏鴉,還有一半的青壯勞動力。從哥從床上爬起來,推開門,在鏈條限定的範圍內,盡可能地往遠處看。

他看到有零零星星的火把點起,還聽到堪比白日的吵鬧喧嘩。

阿言也從烏鴉的屋子跑過來,鑽到從哥的房間裏後,就讓從哥把門關起來。

關上房門後他也不停歇,到處翻箱倒櫃。

從哥問他找什麽,他說找鑰匙。

從哥明白了,但也立即意識到阿大不可能把鑰匙放在房裏。否則他拴着個鐵鏈也能滿房間走,早就把鑰匙拿去給自己松綁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阿言說後,阿言又翻找了好一會,可惜仍然一無所獲,最終洩氣一樣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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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哥說這次是什麽事,怎麽搞那麽大。

阿言深深地喘了幾口氣,緩過勁來後才說,北坡好像打下來了。

“打下來了?”從哥大驚,“一夜之間就他媽拿下了?”

“聽說三個連的兵帶着重軍火上的,死傷慘重,但總算是把北坡拿下了。”阿言說,“我聽報信的那個年輕人和烏鴉說的,北坡不剩什麽人了。”

聽到這話,從哥心裏咯噔一下。

他猛然回憶起之前開會時,某個司令憤怒地拍着桌子,咬牙切齒地吶喊着——殺!殺!殺!

那時候從哥覺着是氣話,畢竟一個村寨,平民那麽多,很多人是不扛槍的老弱婦孺。無論是士兵還是苦山村民,他們到底都是獅國人,不可能在新政府還沒穩定的時候就搞出那麽大規模的內部傷害。

屠了一個寨子,“可能嗎?一個晚上?”

“如果真的是把其他方向的兵力調過來集中突入,”阿言估算一下,坐實了這份猜想,“可能的,不是嗎?”

從哥咬了咬牙。他忽然覺得有點冷,估計是先前開門讓冷風進來了,好半天都消不出去。

他想起堂哥說的話,想起阿大說的話,想起烏鴉說的話,還有那些被斬掉腦袋的士兵,以及仍在營地時,突然從山上沖下一大片苦山猴子,殺得軍隊措手不及的場景。

可能,這當然是可能的。軍火充足,以多壓少。正如之前電報裏憤怒的咆哮——就算以三打一,也他媽要把這裏鏟平了!

從哥的手在發抖,他倒了點茶出來,但茶也已經涼了。他握着茶杯發呆,好一會阿言才抓了一下他的手腕。

“從哥,我知道你在怕什麽。”阿言說,他的手指也是冰涼的,“如果他們的寨子真的被屠,那很有可能會把憤怒——”

“不會屠的,”從哥猛地擡起頭來瞪着阿言,強硬地申明——“那是平民,不會屠的。”

在阿大的記憶中,那大概是他待在苦山的這些年裏,經歷過的最冷的一個冬天。

冷到他周身的骨頭都僵了,披着的毛皮大衣一點都不管用。

風呼呼地在山谷裏咆哮,吹刮着陰沉沉的常青樹,撥動着冰涼徹骨的河流,再掠過那一片怎麽也亮不起來的天空,最終怪叫着把點燃的火越燒越旺,越吹越刺目。

阿大和手下站在北坡邊上的山頭,山頭茂密的林子給他們打了嚴密的掩護。他們就像長在這裏的樹,雙腳紮根在松軟濕冷的泥土裏,看似一動不動,實則微微打顫。

太冷了,冷到血液都被凍住了,流不動,所以腦子想不了問題。

篝火裏面有一些形狀,形狀變化,再慢慢地變成灰燼。坑洞中也有一些形狀,橫七豎八,好像他們打回來的走獸和飛禽。

還有一些形狀在空地上來來往往,從屋子裏搬出東西,或把一些東西塞進屋子裏去。

當然更多的屋子已經不太穩固,那些本來就不是拿來軍工作用的小草屋只是松松垮垮地搭建着,一粒子彈就能穿牆,一發炮彈就能轟平。

他靜靜地注視着被新一批生命碾過的區域,他不确定被硬化的地面上是真的泛紅還是火光作弄,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的鮮紅,鼻腔裏塞滿了冰冷又腥臭的味道。

他的嘴裏還有唯一的一點熱流湧動,他想說話,也想咆哮,更想一言不發地沖出去,操起刀随便劈向什麽人,讓他們把土地染得更紅,讓腥臭更濃郁。

可他的手指動不了,它們死死地與刀柄凍在一起。

其實他很好奇,這個時候熱血的烏鴉怎麽不第一個沖上去。如果烏鴉沖了,或許今天晚上就能把一切終結。

北坡潰散,西頭敗仗,接下來部隊就能輕而易舉地進入心髒一般的中土臯,然後收複南溝,招安東嶺。

苦山會被拿下的,區別只在于花費四五年,還是花費四五個月。

這是阿大第一次覺得自己會失敗,也是他第一次動搖。

他眯起眼睛看着被剝離出來的衣物,或許對于那些士兵來說,人可以不要,但身上禦寒的衣服不能埋,不能燒。那是讓活人繼續活下去的資本,也是讓他們制造更多死人的籌碼。

烏鴉沒有動,他的鼻子噴出呼呼的熱氣。阿大沒有扭頭看他,跟在自己身後的青壯年們也沒有一個發出聲音。

他們或許和阿大一樣,現在也很猶豫。被巨大的震撼和悲傷沖昏頭腦的同時,他們不知道阿大是要他們光榮地、快速地死,還是讓他們艱難地、有一天是一天地活。

阿大看到一條小小的線,線圍成了一個圈。那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們迅速築起的防禦,他們死去的戰友也不少,但他們比苦山人清醒和冷靜,比苦山人更能鎮靜地接受犧牲和死亡。

阿大把目光轉向空中,北坡的不遠處有一座精致的天橋。此刻天橋也在與阿大對視。他們分立兩個山頭,隔着一群入侵者遙遙對望。

天橋對阿大說,我還想活,可是我怕我活了今天,明天他們也得把我炸掉。

阿大說,怎麽了呢,怎麽會把你炸掉呢。

天橋說,會的,你看,他們要造起一個新的世界,我是舊的東西,又怎麽會把我留下。

阿大說,那就去死吧,死了,我們記得你。死了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這片土地。

天橋又說,可是我不想死啊。你們記不住我,因為我死了,你們也死了。

阿大不接話了,他看到天橋的後面有一點點薄霧,在濕氣濃重的山間飄飄蕩蕩。

緊接着他聽到了一聲呼喝,似乎是長官在交代士兵,把死屍分開,把狗牌取下。把山民放另一處,把山民的東西清點一遍。

“阿大。”烏鴉啞着嗓子說。

阿大沒動,他身後的林子卻動了。

烏鴉和幾個人馬上舉刀回身,卻見着一個小年輕跑來。他像烏鴉前幾天發現的野兔,跑兩步,頓一下,再跑兩步。跑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好不容易跑到近前時,烏鴉便發現他的臉上和身上都是血。他的手裏也捏着蝾螈彎刀,刀口的血卻已凝固凍結。

他噗通一下坐在地上,突然抓住了烏鴉的胳膊。

他說烏鴉哥來,阿大來啊,救命,救命了。

屠寨确實發生了,發生得慘烈,發生在阿大不知道的時候。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聽着小年輕和烏鴉說話,說了好幾遍,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他點點頭,說好。

然後留下了幾個人,其餘的人手随同自己,跟小年輕往另一個山頭走。

山頭上有從北坡撤離的幸存者,那是北坡反應過來後,迅速逃走的一小部分人。

阿大說,我阿姐怎麽樣,在這裏,還是在那裏。

小年輕說我們阿大頂不住了,鴨姨就帶我們跑出來。她等着你,阿大要去,不然鴨姨又殺回來了。

北坡殺不回來,殺回來就是送死,這一點連這個小年輕都能看出。現在正坐在他們屋子裏的滿滿當當都是士兵,這要殺回來,就是抱着士兵一命抵一命。

阿大原本以為既然還有能力撤退,至少證明北坡有三分之一的平民是活着的。可是當他來到那個存儲貨物的小山坡時,數得清楚的不過是幾十口人。

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唯獨沒有老人。

老人跑不動了,所以不跑了。這是苦山的規矩,也是老人們共有的覺悟。

和從哥想的不一樣,這裏的老弱婦孺也是會拿槍拿刀的,他們也是一分戰鬥力,所以玉石俱焚便是這些雜牌戰士的選擇。

阿大看到了鴨姨,他走了兩步,喊了一聲阿姐。但阿姐沒有擡頭,她正在幫她的丈夫止血。

阿大沖上前,見着北坡的首領中了好幾顆子彈。手臂上有,肩膀上有,但還有一枚紮入了大腿,鮮血就像泉眼,汩汩地向外湧着生命。

他沒救了。阿大看得出,那首領已經睜不開眼睛。似乎是鴨姨一路把他背過來的,此刻鴨姨身上的襖子幾乎染成了鮮紅。

“不行了。”阿大說,說着去抓鴨姨的手。

鴨姨一把推開他,固執地繼續扯開一件衣服,不停地往大腿纏。她始終不擡頭,就像專心地打磨着自己的彎刀。

可她的彎刀正放在腳邊,刀刃甚至砍出了一個缺口。

“阿姐……他活不成了。”阿大再去抓鴨姨。

鴨姨像小時候發火一樣,推了阿大一把,又狠狠踹了兩腳,惡聲惡氣地罵了句“起開”,又繼續纏。

阿大知道沒辦法,只能杵在她的身邊。他環顧着幾乎人人挂彩的幸存者,整理整理思路,交代自己的人能扶就扶,能背就背,都把他們都往自己的西頭寨帶去。

“阿大,要通知東嶺。”山雞也跟來了,只是一路上他都不敢說話。他又戴着那只差不多把臉遮住的草帽,湊到阿大的跟前提醒。

“不是該先通知中土臯嗎?”烏鴉問。

“現在只攻了北坡,部隊不會再往中土臯進,否則三面一包,他們就是甕中之鼈,”山雞解釋,“所以西頭和東嶺最有可能是下一個襲擊目标,先通知東嶺的人才是。”

阿大點點頭,讓山雞和烏鴉吩咐下去。

等到傷員都陸陸續續帶離後,阿大再轉頭看鴨姨。

鴨姨已經消停下來了,畢竟她的布纏完了。她的手壓在濕漉漉的傷口上,用力地喘着氣。

阿大剛想說話,鴨姨就揮揮手讓他閉嘴。她靜靜地注視着已經死去的伴侶,片刻之後,突然站了起來。

她終于擡眼看向阿大了,她的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她沒有哭,眼裏還有未盡的殺意。

她好恨,那恨比痛苦來得猛烈。所以她哭不出來,悲傷的淚水不足以讓她釋放自己。

她提起擱在旁邊的彎刀走了兩步,阿大跟了上去。

她走到了懸崖邊上,又劇烈地呼吸着。她想開口,卻突然哽咽,不得已只能狠狠地咳嗽兩聲,讓阿大把煙給她。

阿大把身上摸了個遍,又回頭摸姐夫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染血的半盒煙,擦了根火柴,給阿姐點好遞去。

鴨姨歇斯底裏地抽了一口,幾乎燒掉半截煙卷。

然後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用污漬斑斑地手掌迅速地抹了一下臉面。

那天晚上,阿大沒有回來,烏鴉也沒有回來。阿言和從哥聽到有聲音靠近,但那聲音靠近了一會卻又走遠。

他們在屋子裏等,等到天亮也沒見人影。自然也沒有人來給從哥松綁,更沒有人給他拿來今天的粥和餅。

從哥說,你去吧,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阿言趴在桌子上眯了一會,搓搓眼睛,點點頭。

從哥又把身上的襖子遞給阿言,讓阿言快去快回。

“遮着臉,如果北坡有傷員,應該會轉移到這裏來,讓他們看着不好。”

阿言緊了緊衣服,往屋外走去。他心裏頭也是怕的,正如他自己預料的那樣,一旦屠寨發生,村寨的人會把憤怒轉移到他們這些外人身上。

山雞可能還好說,畢竟這裏的人已經接受了他,他還娶了這裏的姑娘,已經算是苦山人了。

但阿言和從哥就不一樣了,穿着軍服被抓進來,和村民的交流也不多,苦山話還說得磕磕巴巴。即便有契兄弟的一層關系在,他也認為阿大和烏鴉不可能和村民的衆怒抗衡。

今天的早晨格外冷清,應該出來挑水的、打獵的、抓魚的、甚至喂喂牲口或曬曬衣物的,一個都沒見到。孩子們也都關在家裏,沒人到門口蹦跶。

阿言把自己裹得像個球,可村寨的道路一空起來,冷就變得特別明顯。

他一邊哆嗦一邊往前走,只見到兩三家的男人正巧出來,拿着鐮刀或斧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阿言被盯得發虛,不由得加快腳步。他想找個人問一下,可看着與他打照面的人的眼裏加劇的厭惡和憎恨,又悻悻地閉了嘴。

他是在會堂裏看到大部分人的。

這個會堂之前他經過幾次,是西頭寨用來開會或集合活動的地方,也是蝾螈節那幾日拿來囤酒菜,分魚肉的倉庫。

此刻會堂滿滿當當都是人,還沒靠近,就聽得一波接一波的喧嘩。

阿言把領子拉高,再把帽子壓低,像從哥囑咐的那樣盡可能只露出兩只眼睛,小心地朝他們靠近。

他看到那些人手裏捧着一個碗,碗裏有粥,還有一些佐料。大部分村民的身上都很髒,髒到分不清污漬是血還是泥土。他們或站或坐,或靠或卧,或找個空地踎下,喝着碗裏的粥,再時不時咬一口面餅。

在他們之中來來回回的是山雞和阿大,還有一個沒有見過的女人。他們分配着食物和毛毯,時不時蹲下來問兩句話。

阿言注意到所有的人身上都有武器,無論是五六十歲的中年人,還是剛剛七八歲的孩子。有的是彎刀,有的是菜刀,有的是弓弩,還有一兩個挂着手槍,那槍的型號何其眼熟,阿言身上也曾有一把。

再不濟的,也是拿削尖了頭的竹子或木棍傍在身側。有的村民實在被疲倦折磨得受不了了,要靠着眯一會,手裏也握着武器,像是随時要跳起來殺人。

那個女人注意到了阿言,她擡起頭的一瞬,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目光尖銳得似乎能直接看穿阿言的身份,以至于阿言捏了捏兜裏的手指,恨不得馬上轉頭就跑。

但他的兩腿又動得不靈便,此刻他除了披着大襖子,下身還有烏鴉給他弄來的三條褲子。他把自己像木乃伊一樣包得嚴嚴實實,挪一步都十足費力。

女人從人群中站起來,用土話叫過阿大,低聲發問。

阿大順着女人的方向看,在阿言轉身之際喝了一聲,讓他過來。

阿言猶豫了片刻,試着向山雞投去求助的目光。

但很遺憾山雞從始至終沒有擡頭,他把所有的表情都藏在草帽帽檐之下,阿言甚至不知道他正看向哪裏。

不得已,他又在人群中迅速地尋找着烏鴉。這時候他忽然覺着被烏鴉踹多幾腳也無所謂了,至少他在烏鴉的眼中很少看到如那女人一般的兇狠的殺意。

阿言好不容易來到近前,女人便伸手一扯,扯開了他的領子,打量着他的臉。阿言冷汗都吓出來了,他覺着這女人一巴掌就能把他拍死。

但那女人沒動手,她看了一會後,用口音非常奇怪的土話和阿大又說了兩句,然後推了阿言一把,把手裏裝着毯子的籃子塞到他的懷裏。

阿大說,你去分,你幫忙。

說着又叫山雞過來,囑咐了幾句後,也把自己的籃子交給山雞,最終和那個女人轉進了裏屋。

阿言想問山雞情況,但山雞根本沒給他機會,讓他把領子拉好、帽子戴好,跟着自己接着分餅。

進到裏屋後,鴨姨說話了。她說這就是那俘虜了,還有一個呢,還有一個關在哪裏。

阿大說在我家,鐵鏈鎖着,跑不了。

鴨姨哼了一聲,又摸索着煙點上。

阿大不敢吱聲,默默地跟着抽煙。

鴨姨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沉默了好一會,又說,你搞個外面的人做契弟,幹什麽,你喜歡?

阿大說不是,“那時候是想殺的,山雞跑來求情。他說那是他堂弟,求我放他一命。”

放活的沒法交代,這在村民看來就是放虎歸山。但活着留下做俘虜也不行,拷問不出東西就是浪費口糧。

“那你賣他面子幹什麽,誰能證明那真是他堂弟。”

“山雞幫我們守了蠻久,沒求我保過人,”阿大說,“這是第一次,我不好不做,往後還要用山雞。”

鴨姨哼笑,她說你還頂一刀啊,南溝九叔一道劈你哪裏,你給我看看,你還為這牲口傷了哪裏。

阿大猶豫一下,默默地伸出手,張開手掌。

手掌上只有一條淺淺的疤,先前的疤掉了,但因為手要幹活,活動太多又扯開了,現在重新結了一層。

鴨姨沒碰他,看着又是一聲冷哼。

阿大知道阿姐的脾氣,這時候要他把從哥拖出來一刀斬了也不是沒可能。

之前阿大的父親也是想培養阿姐做寨主的,她比阿大要狠要橫,也比阿大得山民看好。

記得年輕那會,她是一個人砍回一條尋狼犬的。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把尋狼犬扛肩上一路回來,大狗都快趕上她半個身子了。而那時候阿大還是個玩泥巴的小屁孩,就見着阿姐把尋狼犬開了肚子,撕下肉招呼小孩子們都過來吃。

所以在阿姐愛情至上地想跟了北坡那小夥子時,父親好幾次拿着棍子把那小夥子從屋裏打出來。

阿姐是父親的心頭肉,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想忍痛割愛。

但好就好在那小夥子也硬氣,打一次就來一次,再打跑就再來。

來往了好幾年,後來大家都娶親了,這小夥子等不及了,就幹脆跪在阿大家門口,一跪跪了一整晚。

阿姐也不吃飯,她脾氣倔,就是要跟這小年輕走。

末了父親拗不過,終歸是讓阿姐跟了那人。

阿姐當然高興,心裏頭也有一股不服氣。本想等着自己丈夫在當上寨主之後,可以讓阿爸高興一下,至少讓他看看自己沒跟錯人,豈料嫁過去沒多久,老寨主上山打獵腳滑了一下。

鐵打的一個人,這一滑就再沒起來。

那一年阿大二十四歲,也是他最後一次看阿姐流眼淚。

之後外人打進來了,阿姐就帶着人往前扛。不僅扛住了進攻,隔三差五就能抓回活士兵。

北坡人手裏沾滿了士兵的鮮血,山雞自己也知道,如果那時候他是誤入了北坡,那估摸着人還沒醒,腦袋就被斬下來了。

大家都以為最後陷落的應該是北坡,誰知道事實卻與願景相悖。

估摸着也是北坡在阿姐和姐夫的帶領下與士兵結怨太深,以至于外頭最終拿北坡開刀,也算是最大程度地宣洩了士兵的憤怒。

這一次阿姐失去了丈夫,傷痛又會轉變成更深刻的仇恨。

阿大甚至能從阿姐的眼裏看到火光,看到她在抽士兵的筋,扒士兵的皮。

“他是文官。”阿大蒼白的解釋,“他才剛被運來,所以也不知道部隊的布設。估計剛從學校畢業不久,就被——”

“那有什麽區別嗎?”鴨姨打斷,不用聽她都知道阿大在為對方保命。

阿大噤聲,他不再辯解了,等到阿姐抽完了三根煙,又從椅子上站起來,扭頭對阿大。

“帶他來,我問。”鴨姨說。

阿大想講阿姐你狀态不好,姐夫剛犧牲,你現在問也不能問出思路。

但對上阿姐那雙眼睛,阿大最終還是默默地點點頭,說好,我晚點讓他來,“你休息一陣,吃點東西。”

不過那天晚上阿大沒讓從哥去,他一整個白天都沒有回去,仍然在一群北坡的寨民中來來往往,把他們安置到自己村民的家裏,再等回烏鴉做籌劃。

到了晚上,他讓阿姐跟北坡的人喝點酒壓壓驚,大家都吓壞了,讓人回過神來才好知道下一步怎麽走。

之後阿大便來到烏鴉家裏,而阿言也已經被山雞送回。此刻阿言的腳踝也上了鏈條,被鎖在屋後的茅草堆。

阿言怯生生地望着烏鴉,烏鴉也沒搭理他,轉身和阿大進了屋。

其實阿大心裏清楚,烏鴉是做給他看的。

烏鴉對這個小秘書有好感,但誰知道好感還沒生根發芽,雙方的陣營又鬧出了那麽大的沖突。這時候烏鴉要再不對阿言嚴加看管,指不定就給阿大抓了把柄,殺了解氣。

烏鴉給阿大倒酒,喝了兩口,單刀直入地問——“阿大,我們攻回去嗎?”

“怎麽攻。”阿大說,咕咚咕咚幾口酒下肚,身子終于暖和起來。

“問山雞,”烏鴉說,想了想,又說,“要不我和山雞再抓幾個俘虜,他們駐紮在那裏,肯定知道下一步怎麽走。”

阿大沒表态,這個時候再抓俘虜很冒險。

駐紮在北坡的兵力很多,看似軍備還有了增補。而如果從西頭或東嶺下手,估計就會讓士兵加快再次進攻的腳步。

想到此,阿大問,“東嶺怎麽樣,他們什麽态度?”

“他們說知道了,會多派人盯着點。”烏鴉說,說完頓了頓,還是沒忍住心頭的忐忑,又刺探着問,“那……阿大,鴨姨對這兩個小子什麽态度?會不會……”

“不知道。”阿大怼了回去。

風把窗子吹得呼呼作響,阿大不得不又給自己灌了幾口酒。

從沒關嚴實的門看出去,能看到後院茅草堆露出小小的一個角。

“你把他這樣鎖着,他明天得死。”阿大轉了個話題,說道,“入冬了,越來越冷。”

這話讓烏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烏鴉想說是冷,所以等會還是想把他放進來。但又怕說了實話觸怒阿大,反而讓阿大覺着人家剛殺了我們那麽多人,你他媽居然還護着個小雜種。

所以烏鴉“是、是”地應了幾聲後,又繼續埋頭喝酒。

阿大沒有停留太久,等把那一小壇酒喝完後,站起來走向門口。

阿大說今晚就先這樣吧,等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要進攻要防守,等我想清楚再說。

烏鴉把他送到門口,阿大出了門走了兩步,又轉回頭看着烏鴉,突然問,“你蠻喜歡那個小家夥,是吧?”

烏鴉一驚,目光晃了晃。

“你不想他死?”阿大又問。

烏鴉用力地咽唾沫,喉結上下滾動。

兩人僵持了半晌,阿大拍拍他的肩膀,見着他沒接話,也不再追問。提起立在門邊的彎刀,往自己小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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