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東嶺的阿大叫文姐,四十出頭。東嶺沿岸,村落傍水而建。

阿大來的時候文姐不在,是她丈夫獨眼砂接待的阿大。獨眼砂正如名字那樣,只有一邊眼睛能看着。另一邊眼睛是他年輕時追一頭尋狼犬弄瞎的,那頭尋狼犬碩大無比,搏鬥過程中被它一巴掌給拍了。

人們都說獨眼砂的力氣根本不夠打那頭犬,所以給拍瞎了給正常。但對獨眼砂來說這是值得的,畢竟它給他換來了文姐。

原先獨眼砂已經追求了文姐很多年,但文姐始終不點頭。而當他扛着那頭尋狼犬回來時,當年他們就成了親。文姐看中的就是他這種不顧一切和歇斯底裏,成了親之後他也确實是文姐的得力幫手,把東嶺管理得井井頭條。

此刻那只尋狼犬的頭骨就挂在廳堂的側旁,每一次阿大來,都見着這頭骨被擦得锃亮。

東嶺的尋狼犬是最多的,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尋狼犬的頭骨。但尋狼犬只是比普通的鬣狗大一些,像兩個人身形那麽巨大的卻不多見。

追捕尋狼犬是苦山人的傳統,相傳尋狼犬能找到血狼。

血狼極其兇狠,敏捷勇猛。它的肉紮實得很,吃一塊能一天不餓肚子,它的血腥臭得厲害,但加在酒裏能讓人壯起打虎的膽量。

苦山人從小就聽過,誰能徒手搏鬥一只血狼,誰就是上天注定的寨主。而尋狼犬則是血狼忠實的仆從,有尋狼犬的地方,必然有血狼出沒。

可惜在苦山這片土地上,血狼不多,而尋狼犬多見。

久而久之,追捕血狼就變成了追捕尋狼犬。

當然那都是古話了,随着去過外面世界的苦山人越來越多,大家也漸漸知道血狼不是什麽傳奇神物,只不過苦山的氣候不适宜它生存,所以它在這裏少罷了。

而在其他适合他生存的地方,比如狼省或蛇省,血狼則繁殖得很多。外頭人的獵捕工具也更為先進,将血狼抓起來并圈養的情況非常普遍。

或許也是因為外面人的馴化,導致血狼退化得越來越嚴重。反倒是尋狼犬還兇猛依舊,如苦山人一樣,保持着原始和野蠻的脾性。

阿大二十歲那年也打過一頭尋狼犬,不過自然不能和獨眼砂打的這頭相比。

東嶺因為地理優勢,後來也頗受舊政府的重視。所以文姐的寨頭是最清高的,要開口讓他們幫忙也最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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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已經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畢竟受到襲擊的是北坡,自己的西頭較為穩定,南溝又離得遠,中土臯則不關他們的事,所以東嶺不願意插手幫忙也是情理之中。

但阿大不能不來,要是不來,鴨姨真帶着傷勢未愈的北坡村民打出去,後果則是以北坡覆滅收場。

所以無論是什麽結果,阿大都得走一趟。至少得做做樣子,然後回去告訴阿姐——東嶺的人在籌劃,再給多一點時間,準備好了就進攻。

可出乎阿大預料的是,他還沒把來意說明,獨眼砂就上了兩壺酒,給他和烏鴉一人一壺,自己也開了一壺。

猛灌了幾口酒後,他将酒壺一拍,噴着酒氣問道——“你要幾多人?”

阿大說我不知道幾多人夠,“你們能給我多少?”

“一兩百人可以,”獨眼砂說。

他的面骨嶙峋凹陷,讓幸存的一只獨眼顯得更加突兀狠厲。

他的眼珠轉了轉,看看烏鴉,又看看阿大,“我聽說你們還有兩個俘虜,你知道他們的布防吧?”

“不知道,抓來的那兩個沒什麽屁用,但之前他們進攻北坡,應該減少了西頭的兵力,”阿大說,“西頭多文官,把他們殺了,也能讓他們亂陣腳。”

獨眼砂點點頭,想了一會,又說,要搞就搞一次大的,不然給他們這樣一次吃一點,撐不得幾久。

阿大心裏咯噔一下,這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話。

其實有些事情不僅僅是他看得到,其他人也看得到。但如果沒有人點明,自己更容易自欺欺人。而一旦被人說破,有的想法就再壓制不住了。

阿大明白,連東嶺都能那麽幹脆地出人手,估摸着大家都猜到當下局勢的變化。

消耗是可以打,畢竟他們可以一直麻雀戰下去。打到別人軍心亂,打到他們的氣焰不那麽嚣張,然後偃旗息鼓,知難而退。

這也是這四年來苦山一致采取的策略。他們相信外面的人命貴,要真十人換一命,新政府是不敢這麽冒險的。說到底新獅國才剛剛成立,打下他們這片又窮又偏的地方也沒什麽意義,不需要做那麽大的犧牲。

可已經過去四年了,眼看着第五個年頭都要滿了,外頭卻一點撤退的意思都沒有,估計新政府是鐵了心要把他們收回來。那苦山再繼續這麽耗,結果可想而知。

越到後期,兩者的差距就會越大。等到連東嶺的軍火都用光了,他們就剩下弓弩和彎刀。這還是打嗎?不,這是英勇赴死。

所以如果這一次不能擊退外頭的人,或者給他們造成重創,那苦山大概再撐個兩年就了不起了,到時候人家飛機大炮轟進來,死活也能轟出一條路。

阿大等了一整天,到傍晚時候文姐才回來。

文姐說怎麽的呢,阿良還親自過來,鴨姨怎麽個情況,你們有多少把握。

阿大說把握沒有,只能靠運氣了。他把告訴獨眼砂的信息和文姐說了一遍,文姐放下彎刀,沒馬上表态。

這也是阿大必然要等文姐回來的原因。獨眼砂說什麽是不算的,最終還是得等文姐拍板。

文姐嘆了幾口氣,中途有個小姑娘跑進來,文姐呼喝了幾聲,她又趕緊朝阿大鞠個躬,轉身跑走了。

文姐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外頭的夕陽裏,有些惆悵地說,唉,真的是,本來還打算讓她嫁到你們寨子去,現在都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活到嫁人的年紀。

跑進來的是文姐的小女兒,今年不過十四歲。看得出文姐年紀越來越大,也比早年更不好戰了。

她不像鴨姨,鴨姨只有兩個小崽,還在襁褓裏。鴨姨經常說若是他們被意外打死了,那也好,沒多少記憶,死了不受苦。投胎了別再投苦山,也算這輩子沒白死。

但文姐的孩子更多,最大的已經娶親了。東嶺的村民也确實過得更安逸,在安逸的條件下大家為自己小家庭考慮得會更多。

所以她不願意拿人命做最終的賭注,也在所難免。

“我不需要那麽多人,”阿大說,“給我一百,其餘的人我自己填上。”

但文姐卻搖搖頭,她把煙掐滅,朝阿大揚揚下巴,道,“我給你們三百,把他們在西頭駐紮的營地拿下,做得到嗎,阿良?”

阿大咽了口唾沫,最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回到西頭後,阿大叫住烏鴉,他說你不要和阿言講這些事情,我們要去殺他們同胞了,他不知道好過知道。

烏鴉說我明白,我肯定不講的。

阿大又說,阿言會被北坡那些人為難,沒什麽事就不要放他出來了。要出來也得有你帶着,不然我不知道阿姐會怎麽對他。

烏鴉又說懂的,他昨晚已經和阿言交代過了。

阿大心裏頭覺着有點對不住烏鴉,是他把阿言放過去的,現在反倒成了烏鴉的負擔。他擺擺手讓烏鴉走,烏鴉便隐沒在了黑夜裏。

烏鴉快步小跑,一路跑回家中。還在門口弄了一塊肉和一壺酒,急匆匆地推開家門。

阿言沒敢開燈,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像一個小山包。見着烏鴉進來,他吓了一跳,趕緊拿被子蒙住腦袋。

這大概是有了被子以來,人類發明的最奇妙的一個動作。無論是怕鬼了還是怕人了,只要危險一靠近,本能地就拿被子遮住腦袋。好像被子就是一個結界,能抵禦外來的入侵。

烏鴉眼睛适應了一會,看到床上蒙頭的小山包後,把酒肉放下,說不怕,是我,你吃點東西。

說完還點了個燈,阿言才停止發抖,偷偷地從被子裏露出腦袋。

烏鴉說白天沒事吧,有沒有人來為難你。

阿言點點頭,他吸吸鼻子,嘴一癟忽然想哭。他說有一群人來,把他被子掀了丢地上去,“被人看光光了,屁屁都被看了。”

烏鴉忍笑,他說還有呢?

阿言想了想,搖搖頭,“把我丢地上又撿起來丢床上了,然後他們就走了。”

烏鴉說那還好,沒打你,沒折磨你,你算是幸運了。

阿言裹着被子從床上下來,走到桌子邊坐下,喝了一口酒壓壓驚,說怎麽幸運,節操都敗光了。

說着他擡頭看了一眼烏鴉,昨晚發生的一些畫面又湧入腦海,讓他的心跳有些亂,于是又趕緊把目光轉開,繼續灌了幾口酒。

烏鴉也沒接話,說了句沒挨打就行,又轉個背去泡澡了。

那天晚上阿言沒有要求睡地鋪,烏鴉也沒有再撲過來。本以為兩人就會這樣淡化前一天的一切,誰知烏鴉轉了個背,突然問阿言——“昨晚痛不痛?”

阿言一怔,往被子裏縮一點,說痛倒不痛,你沒進來不是嗎,就是不太舒服,感覺想上廁所。

“那是你還沒适應,”烏鴉說,“以後多幾次就好了。”

阿言剛想說什麽以後還有多幾次嗎,但話剛到嘴邊,出口的卻是——“你怎麽知道我沒适應,你搞過很多人還是你被很多人搞過?你那麽了解的?”

“沒有啊,”烏鴉莫名其妙,“我就搞過你啊,但我也不小了,我聽過、見過也很正常吧。”

阿言靜靜地望着他,望了幾秒之後,轉過去背對烏鴉,喃喃地道了句“你這種人啊”便不往下說了。

烏鴉晃晃他肩膀,阿言不說話。烏鴉又拍拍他腦袋,阿言就像烏龜一樣往裏面縮一點。

不得已,烏鴉只能挪過去硬是把阿言抱住。

他說你喜歡我啊,你在乎我有沒有和別人搞過啊,嘿嘿。

阿言心說嘿你媽逼啊,真雞巴猥瑣——不過那話沒能出口。

阿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但他至少覺着,對烏鴉的感覺和自己剛被抓來時,已經有了一點點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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