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言跑了很久,他跑得跌跌撞撞,無數次地被枯枝和藤條絆住腳踝。
他又發起燒來,燒得他渾渾噩噩,頭痛欲裂。
他的眼眶又漲又痛,也不知道是發燒導致的,還是林子裏濕冷的溫度和不斷從體內流失的熱量交替作用。
他身上的軍服被割開了無數的小口子,有的還深入到皮膚裏。他的懷裏捏着小包裹和槍,槍內滿膛,卻給不了他絲毫的安全感。
他很害怕,同時又很想哭。所以他一路跑一路哭,肉體和心理的難受讓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他總覺得烏鴉還在身後,張牙舞爪地拿着彎刀在後頭追趕他,逼着他繼續往前走,否則就一刀砍在他身上。
可好幾次他回過頭來,身後就是黑魆魆的林子。月亮靜靜地在頭頂上懸着,月光澄澈,林子卻好似有一層結界,光線怎麽都照不進來。
他蹲下了,他頭痛得不行。他抹了一把臉,臉上既有污泥也有眼淚。
烏鴉罵得對,他就是個小娘炮,所以給他跑了他還不知道跑,讓他回去他都會走不動路。
他抽抽搭搭地把鼻子壓在袖子上,眼淚卻難受得繼續往外湧。
他好希望從哥在身邊,每次他不知道怎麽辦了,從哥都會帶着他去做。那他就可以不用動腦,不用動嘴,只需要跟在屁股後頭就行。
他知道如果從哥不是也來這個部隊,他是萬不敢自己去的。他一個人怎麽行啊,每次考試和考核都是在從哥的幫助下才壓線通過。他根本沒夠到能來這裏的資格,來了就是要他的命。
他想起自己剛被抓來的那一天,他吓得都要尿了褲子。但見着從哥還在,他就定了半顆心。從哥說沒事,他就覺得會沒事。
從哥總是有辦法的,從哥總能讓他倆都活下去。
可現在從哥不在。
阿言克制不住,徹底地、無助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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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從哥了,他現在想烏鴉。
烏鴉在也好,烏鴉總是識路的,給他打魚,給他弄野兔,還給他熱酒和熱被頭。
阿言現在又熱又冷,又怕又餓,喉嚨裏不斷反着苦水,一個勁地想吐。可他吐不出來,胃裏全是消化得差不多的苦藥。
唉,烏鴉怎麽給他喝那麽苦的藥,苦得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一哭,烏鴉的模樣就更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裏。
烏鴉放跑他會怎麽樣,這不用想都知道。
苦山人賞罰分明,尤其是刑罰非常嚴苛。雖然阿言大部分時候缺根筋,但他還是能聽得出烏鴉所說的“沒事的”有太多安慰的成分。
烏鴉不會沒事的,就算他皮糙肉厚,放走一個俘虜就是背叛。阿大曾說西頭從來不出叛徒,而這一次烏鴉成了首當其沖的一個,後果将不堪設想。
阿言不願意再想下去,他是要回到部隊的,回去了一切就過去了。
他和烏鴉只是碰巧相遇過而已,碰巧在從哥堂兄和阿大的亂點鴛鴦譜之下撮合着睡了一下,這都不是計劃之內的事,而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條——那就是讓自己走回正軌,忘掉他們曾經的交集。
烏鴉是個好人,阿言也沒有害他。這一切都是烏鴉的選擇,阿言也可以選擇往前繼續跑。
他大概已經跑了一半了,就算他的步子再慢,多堅持一會也就能看到希望的火光。
他無與倫比地想念家鄉,想念暖融融的空調和熱騰騰的飯菜。而跑完了這一程,從今往後,他就不需要再吃稀奇古怪的食物,也不用擔心晚上睡覺有沒有被子。
更不用着急萬一被鴨姨這類人提拎出去怎麽辦,他還能活幾天,他還能不能活得好。
他哭得更厲害了,但他還是用力地搓了搓臉,他甩掉徘徊在腦子裏的烏鴉的影像,竭力地向前跑去。
烏鴉确實有事,不過這既然已經在預料之中,那大概鞭子甩在身上時,也沒有疼得那麽厲害。
烏鴉從始至終沒有辯白,他沒什麽好解釋的。他就是沒有看住那個小娘炮,所以無論什麽結果,都不為過。
他換位思考,如果是別人放跑了俘虜,或許他也會一樣拿着鞭子,用盡全力地在叛徒身上留下傷痕與裂口。
他們苦山就是因為有叛徒,才被一點一點吃進,一點一點淪陷。
所以痛不是真的痛,是贖罪。
阿大目睹着鞭刑的實施,看着烏鴉被綁上木樁,再被拖到寨子中央。村民們圍着他,另外兩個年輕人則輪流執鞭。
烏鴉的人緣很好,所以兩個小年輕盡可能輕一些下手。但烏鴉卻不接受這份善意,他說你沒有吃飯吧,你沒吃飯就換別人來。
于是鞭子變狠了,血口也愈發加深。
阿大側過頭去,他知道烏鴉是在用肉體的疼痛來減輕心頭的罪惡感。肉身的傷口總能達到這樣的功效,所以一頓刑罰對他來說适得其所。
可阿大知道叛徒要用什麽方法對待,叛徒就是要被鞭子活活抽死。他抓住中土臯的叛徒,可以當着中土臯寨主的面手刃罪人。而現在自己的寨頭出了這事,他又如何能網開一面。
鞭子确實不僅抽在烏鴉身上,還抽在阿大的心髒。
鴨姨可以送死,因為就算留下她也已經是個廢人。可烏鴉不該死啊,他若是死了,阿大不知自己該怎麽獨自撐下去。
鞭刑從天剛蒙蒙亮開始,一直持續到太陽逼近正空。
阿大擡頭看天,耳畔裏充斥着烏鴉克制不住的喘息。
烏鴉是個硬漢,阿大一直覺得烏鴉比自己強硬。所以他扛得住槍傷,扛得住刀刃。他可以推開阿大自己去受幾枚子彈,也可以在和其他寨頭發生沖突時自己墊後,讓別人先走先撤。
他身上有許許多多的傷疤,那些都是硬漢的勳章。阿大曾經以為就算西頭寨覆滅,烏鴉也會是陪自己拼到最後的一個。
烏鴉似乎從來就不怕死,他說死了才可以見到阿爸,見到阿爹,所以死算什麽,什麽都不算。
可這個硬漢為了那個小娘炮下跪了,他跪在鴨姨面前求她饒命。
他的鮮血順着蝾螈圖騰流下,蝾螈鮮血淋漓。
阿大好難過。
他一天前還以為放走從哥不過是孤注一擲的博弈,哪怕從哥回不來,他們也不一定會被出賣。
可現在他卻後悔了,無論從哥以什麽方式無法回返,烏鴉今日的這一遭,會讓他一輩子過不了心裏的坎。
烏鴉暈過去了,他的鮮血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但這并不是結束,木樁不撤,人也不走。一個水桶提上來,再劈頭蓋臉地淋下去。
他必須清醒過來,清醒着繼續承受痛苦。這就是給叛徒的教訓,而也只有如此狠厲的教訓,才能讓人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發誓絕不背叛。
烏鴉将被打死。
如果阿大自己不是寨主,或許他可以不顧一切地撲上去,陪着烏鴉一起承受痛苦,那或許痛苦會減輕一點,至少他還能擋住幾鞭。
可現在他是阿大,他不僅不能上前攔下,還必須主持着這場審判,直到将所有的規矩嚴明地執行到底。
烏鴉昏過去又醒過來,他的前胸和後背都布滿了傷痕。他迷迷糊糊地就着冷水睜開眼睛,緊接着再有一鞭正正地向他甩來。
他的口水落在地面,或許是覺着這樣不體面,他便狠狠地咳了一聲,順勢吐了一口痰血。
年輕人停手了,烏鴉幾乎幫過每一戶人家,他們也或多或少得到過烏鴉的照顧,讓他們親手殺死阿大的義兄,任誰都下不去這樣的狠手。
但烏鴉卻揚揚頭,卯足氣力,挑釁地說再來,時間還沒到,你們想壞規矩,和我一樣是不是。
阿大暗自發誓,如果烏鴉能夠活下來,他一定在他傷好之後狠狠地揍他一頓。烏鴉是在求死,他怎麽可以求死。他死了自己怎麽辦,西頭寨怎麽辦,為什麽烏鴉可以那麽幹脆,阿大接受不了。
也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一開始阿大還以為是哪個小屁孩湊熱鬧,想鑽進一圈又一圈的人潮卻鑽不進來,所以耍潑打賴在瞎喊。
阿大沒在意,那聲音又繼續喊,一邊喊一邊往裏面鑽,近近遠遠,好似好幾次被人推開,然後又再次往裏頭鑽。
鞭子抽打的聲音太大了,每抽打一下,那兩個年輕人就嚎一聲。以至于那小小的聲音根本引不起注意力,一次又一次地隐沒在喧嚣裏。
直到有人叫了一句,說這不是那只牲口嗎,阿大才猛然回神,朝兩個年輕人揚揚胳膊,讓他們立即停手。
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而烏鴉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又開始口齒不清地說打啊,怎麽不打了。
不打了,當然不打了。
阿大推開人群,朝那聲音走去。
人群讓開了一條小路,直到阿大看到了渾身是小傷口,狼狽至極的阿言。
阿言也終于不被推搡了,得到機會擡起頭,順着讓開的人群看去,見着烏鴉被綁着的模樣時,哇得一聲就哭開了。
他慌慌張張地丢下小包裹就要往烏鴉那邊跑,卻一把被村民攔住。
抓住他的人仰着脖子問,他媽這牲口是誰抓回來的,今天來我家喝酒。
人群爆發出一小陣歡呼,但卻沒有人回應那人的問話。
阿言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用力地掙開抓着他的人。但他哪裏掙得掉,剛掙開一只手,另外兩只手又摁住他,直到把他逼着跪下。
阿大趕緊讓他們住手,叫阿言自己說話。
阿言嗚嗚哇哇地哭着,又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把小包裹撿了抱在懷裏,驚懼地看着圍着他的一群兇神惡煞的村民。
阿大說你講,你幹什麽去了,哪個人把你抓回來。
阿言見了阿大的面,似乎稍微安定了一點。他胡亂地抹着臉上的污漬,好不容易才止住抽噎,扯着嗓子喊。
他說沒有人抓我啊,我我我就是去采個蘑菇,你們幹什麽,你們要對烏鴉幹什麽。
阿大又說,你去哪裏采蘑菇。
阿言說就是山上啊,我不知道是哪裏啊,沒有人攔我我就去了,我我我……他低頭看看自己,又忙不疊地說我撿了軍服啊,我還撿了軍服啊,你們不要搞烏鴉,我沒有逃跑啊。
阿大讓他不要哭,上前給了他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逼着他鎮定下來,提高聲調道——“你哭着講我都聽不清楚,你說大聲點,是不是沒有逃跑,是不是沒有人抓你,你自己回來的!”
阿言拼命地憋着眼淚,啞着嗓子說是啊,就是阿大你說的那樣啊,我沒有跑,我去采蘑菇了,然後撿到了這個軍服,我就回來了!沒有人抓、抓我——
“那蘑菇呢?”有人問。
阿言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小包裹,嘴一癟,又突然厲害地嚎起來。
“跑丢了啊——哇——蘑、蘑菇被我跑丢了哇——”
阿大馬上反應過來,也不讓村民繼續追問,立即道——“我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這牲口回來了,我就是信了。”
他手一揚,指着木樁,命令——“把烏鴉放了,賴查,屁精,帶他進我那屋,順便叫巫醫過來。”
阿言得了自由,一下子就往木樁跑去。
烏鴉見着阿言的面還有點懵,松綁之後人一下子癱軟下來,但還不忘踹幾下阿言的屁股,滿嘴血污地罵了幾句“媽逼的小娘炮、小娘炮!”
阿言不躲,他就是抱住烏鴉。
阿大讓村民散去,心裏的石頭才稍稍落了下地。
看來烏鴉和這個小娘炮是真的産生了感情,而無論這小娘炮究竟來自哪個陣營,他到底用行動證明了他确實不會背叛西頭。
至少,他沒有背叛烏鴉。
那天晚上阿大叫烏鴉在自己的屋裏歇着,讓阿言陪着。
阿言哭完了問從哥有沒有回來,烏鴉趕緊抓住他的手讓他不要多嘴。
阿大沒有回答,他走出房間,自己在屋外抽煙。
從哥沒有回來,這是過去的第一天。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照着西頭寨也照着軍營。
阿大不知道從哥是否已經順利地進入目的地,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喝一碗熱湯,于士兵之間胡編亂造地講着這段日子的經歷,還是已經被士兵五花大綁,當成逃兵往坑裏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