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留給從哥的時間不多,滿打滿算不過兩天半。從哥深知情況緊急,但他還是繞了遠路,沒有去自己原本的營地,而是繞到主營地之後,一個老兵營裏。
這裏雖然也有文官,但數量比較少。
從哥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他可以避免和熟悉自己的人相見。
他深知被勒令駐守外頭的士兵有多迷茫,這種迷茫會讓人産生大量的懷疑。從哥沒有把握讓那些認識自己的人相信他被困在苦山的謊言,但如果換一個營地——他饑腸辘辘地去,身上挂彩地求助,詳細地報出他所屬的編隊和名號,那至少他們會憑着他的膚色和面容,确定他是自己人。
而到底如何安置他或處罰他,大概也得把他送回原屬的編隊才能定奪。
從哥要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只要有了這樣短暫的信任,他就可以有喘息的餘地。一旦讓他緩過勁來,他就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如何打聽消息,以及如何在被遣送原隊之前逃離。
但現實還是與計劃出現了嚴重的偏差。
其實在最初幾步的執行過程中,一切都是十分順利的。
從哥摸到了那個還沒有轉移的小營地,他也報出了自己的名號,讓他們去通報一下。
他的身份暫時得到了認可,這裏的參謀團也讓他先待着,明天一早就讓人護送他歸隊,今晚不要亂走動,以免碰到面生的士兵,再出現其他的情況。
這裏參謀團的正職和副職都不在,沒人透露他們到底去了哪裏。唯一的負責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兵,他讓從哥在自己的辦公室休息,還給他拿了點壓縮餅幹。
他說士兵們供給不足,你就先填點肚子,“你們那邊情況會好些,等你明天歸隊了再吃多點吧。”
從哥理解。
這個營地裏的士兵确實沒什麽鬥志,精神狀态也不太好。見着從哥面時,那一雙眼睛透露出的情緒根本不似在對自己人。
從哥一開始還心虛,後來發現他們對彼此也是如此,便也安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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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安頓之後,那個負責人便問,你這段日子在哪裏過的,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從哥說那時候我餓得不行,違反了紀律和規定,想上去找點野果吃,走着走着就走遠了。
那個負責人并不信,他說野果不能亂吃,在軍校沒有學過嗎。
從哥說我知道,但前幾個月我們那邊的補給差到不可思議。
“不要說吃野果了,樹根都有人刨起來煮。前段日子不是供給線被斷了嗎,就是那段時間。”
負責人琢磨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幾個月前的一場沖突,确定了從哥沒有說謊,随即又問,那吃完了怎麽不下來呢,你還怕苦山人抓不住你。
從哥說我想的,那天晚上下雨了,我給摔了。你看——從哥掀起褲腿,上面确實還有之前被施刑時的舊傷——我就找了個洞先躲着,“誰知道第二天就見着有苦山人過去巡,硬是沒能從上頭下來。”
負責人又說,那你就憑着野果過?
從哥說不是,“野果哪能過,他們那裏有個農舍,後來我腿好些了,就去農舍偷了點東西吃,就這麽挨過來的。”
負責人思忖片刻,拉開抽屜,掏出地圖,再丢給他一支筆,“把農舍的位置和他們巡山的位置畫出來。”
從哥畫了,他随便畫了幾個點,內心祈禱着對方不知道自己在扯蛋。
負責人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從哥心髒都要跳出來了,他以為這一笑之後對方就會告訴他——“這地方我們去過,根本沒有農舍。”
但豈料那負責人卻說,“那你是因禍得福了,等你明天歸隊了,把你走過的路線都畫一遍,什麽地方有農舍,什麽地方有苦山人,畫完了讓你們參謀團給我們一份,我們也好制定防線。”
“還防嗎?我看苦山人不多,打進去應該也可以。”從哥順水推舟地道。
“你看着不多,那是因為苦山大,”負責人點了一根煙,也遞給從哥一根,“你們這些年輕文員就是這樣,看着一張紙和幾個數字就覺得可以這樣、可以那樣,要真能打下來,我們能耗那麽久嗎。”
從哥欣喜,這樣的态度證明這人确實對自己有了一點點的信服。
他陪着抽了兩口煙,是是是地應着,又把話題續上,他說但我們大概有十萬人吧,十萬集中力量,先打下一個,再打另一個,應該也是可以的。
那人撇撇嘴,搖搖頭,“十萬,你做夢呢。”
“我們隊裏上頭說是十萬。”
“有個四五萬就撐死了,十萬是起始數量,你看看外頭那些兵,要有十萬撐腰,他們至于成天喝酒睡覺嗎。”
負責人啧啧嘴,又苦大仇深地嘆了口氣,“我是最初來苦山的一批了,我看着我們部隊的人一點一點減少。但苦山少了多少人,還有多少——”
他話沒說完,似乎也意識到不該多講,又搖搖頭,彈了彈煙灰。
“還會有增援的。”從哥再次引導着道。
那人沒再接話,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可即便如此也足夠了,從哥能從這樣的态度中推斷出個大概。
見着話題冷場了,從哥又開口了。
“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回家。”從哥放軟了語氣,開始說一些有的沒的。他需要讓對方教訓一下他這個小年輕,只要把情緒引導出來,人就能說出更多的東西。
果不其然,那人聽罷哼笑了一聲,夾着煙指指從哥,道——“你這種逃兵思想不行啊,你要真有這想法,就肯定回不去了。”
說罷,那人把煙滅了,又點了一根。
其實誰不想回家,最早來苦山的一批算起來都過了差不多五年了。誰也不樂意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受罪,但命令如此,他們也沒有辦法。
“應該會回的。”那人說,估摸着從哥的話也讓他有了一點點情緒的共鳴,他幹脆把整個煙盒推過去給從哥,又喃喃地道,“沒多久,聽說的,聽說沒多久了吧。”
“政府想讓我們撤?”從哥抓住話端,更進一步。他馬上抽煙點煙,讓他的問話顯得不經意。
“誰知道呢,”那人瞥了從哥一眼,似乎确定這真是一個年輕人的胡亂發問後,道,“開會越來越多了,三天兩頭見不着影,官一走,我們就是炮灰。誰知道呢,唉……”
從哥內心大喜,他沒有想過事情會如此順利。一個下午的談話,已經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一是士兵不再有供給,上頭已經有了退意。二是他們始終不知道苦山的戰鬥力還剩多少,而軍隊的手頭已不足五萬人。
于是他也陪着深深地呼了一口煙,謹慎地沒再把話題繼續下去。
從哥以為一切都将順利進行,等到他再多看兩遍辦公室的作戰圖後,他就可以想着怎麽逃走了。
這是從哥的一個強項,也是他敢讓阿大放他出來搜集情報的關鍵。
他的記憶力非常好,也正因如此,在學校時總能替別人作弊。
此刻負責人的辦公桌旁邊就挂着一張,那一張和鴨姨偷出來的很像,但線路更繁密、更具體。雖然同樣沒有圖示解說,但從哥完全能知道什麽色彩、什麽标記分別指代怎樣的內容。
他不敢多看,看一會又挪開目光,抽兩口煙,然後又看一會。
變動的內容是有的,估摸着會議連續這麽開,也是因為對苦山戰鬥力的未知,導致大家都無法定奪最終應采取怎樣的進攻路線。
唯一讓從哥覺得訝異的是,原先山雞等人推測,北坡吃完就會吃西頭,然後是中土臯,再之後才是南溝和東嶺。
可作戰圖上标明的重點進攻對象卻不是西頭,而是南溝。
吃了北坡再吃南溝,一北一南戰線很長,有點常識的指揮都不會這樣調兵遣将,以免中途遭遇伏擊将隊伍打散,得不償失。
可偏偏那張作戰圖來不了假,還特意畫了好幾個重點符號,意思就是南溝非得拿下不可,而且近期就得拿下。
從哥心頭一驚,忽然想起最開始阿大為他擋的那一刀。那時候阿大說過什麽,說過年頭南溝就出了叛徒。
從哥輕抽一口涼氣,他忽然明白了南溝非拿不可的原因。因為根本不需要把北坡的大部隊遷過來,人數較少的士兵就能把南溝搞定。
其中原因只有一個——南溝內部已經妥協。
這可能嗎?
從哥內心咯噔一下。
“想什麽?”負責人伸了個懶腰,笑着看從哥皺緊眉頭的樣子,把文案一合,站起來,“你要不去放松一下,我看你精神狀态不太好,讓小彈頭帶你去鎮靜鎮靜?”
“我出去透透氣吧。”從哥趕緊搓了一下眼睛,站了起來。
但那負責人還是把小彈頭叫來了,從哥知道他現在還是沒有徹底脫離逃兵的嫌疑,所以被人看着也是自然。
他從辦公的營帳走出去,随便在營地裏走走。
小彈頭不遠不近地跟着他,時不時和旁邊的士兵說兩句話。
在那一刻從哥仍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臨的是什麽,所以他仍然抽着煙,判斷着南溝有多大被招安的可能,而他又将如何把這件事告訴阿大,并讓阿大接受下來。
他根本不知道他即将見到一個曾經的熟人,這個人是于從哥的營隊調去了南溝,現在又從南溝上來,在幾個營地之間來回做着通訊。
這個人識得了從哥的面,還帶來了一個西頭營地不知道,但南溝人卻早早放出的消息。
它證實了從哥對于南溝寨立場的推測,也差一點點,讓自己的生命終結于此地。
從哥是到了傍晚過後,才和小彈頭去放松的。
其實他不想放松,但小彈頭想。從哥琢磨着那就去吧,順便看看路線什麽的,等到晚上夜深了要跑也容易。
何況他對小彈頭這态度也有點好奇,他不知道這窮山僻壤的能有什麽娛樂活動讓小彈頭那麽期待,以至于當從哥說行,那就走一趟時,他覺着小彈頭整個人的精神勁都不一樣了。
他随着小彈頭往營地的後方去,士兵大部分駐紮在前側,而後側只有零星幾個帳篷。
他們走了一小段,從哥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在行進的過程中有一些士兵迎面走來,有一些人衣服沒有扣好,還有一些人拉着褲腰。
從哥隐隐猜到了什麽,可當他真正聽到那些小帳篷傳出的聲音時,心髒還是驀地被揪緊了。
那裏有四個帳篷,每個帳篷前還排着幾個士兵。
一個辦公桌擺在空地上,小彈頭帶着他過去,那人便懶懶地從盒子裏丢出幾個塑料包裝給他們。
從哥一看,耳朵嗡地一聲。
他果然沒有猜錯,他知道這是什麽放松活動了。
在從哥的營地裏,這些事情是不存在的,或許也是因為文官居多,以至于根本沒給他們設立這些放松的途徑。
可這個營地不一樣,這裏大部分都是扛槍上一線的士兵。他們活在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裏,要讓他們的精神不崩潰,就必須有釋放的渠道。
小彈頭一路和從哥說着什麽,從哥都沒聽仔細。
他們排在人最少的一個帳篷前,從哥才咽了口唾沫,對小彈頭道——“裏面是什麽人?”
“所以說你們這方面待遇就沒我們好了,”小彈頭道,“你們那邊沒有吧?你們都抓不到人,肯定沒這福利。”
“苦山人?”從哥啞着嗓子問,手在口袋裏揪緊了那個塑料包。
“有苦山人,有逃兵,”小彈頭踩了煙,淺淺咳嗽兩聲,“不過這幾天也沒什麽了,用盡了。”
“什麽叫用盡了?”
“大家都不守規矩,胡亂用,這能經得住多久折騰,一下就沒了一個。”小彈頭有些不平地道,又咳了兩聲,再點一根煙。
從哥兩耳嗡鳴,一瞬間血液都跟着翻騰了起來。
“這是違反軍紀的!”從哥還沒能阻止自己,這話就蹦出了嘴邊。
他一說完就害怕了,這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若是真和這裏的人起了沖突,那所有的計劃就全亂了。
但還好,小彈頭只是好笑地瞥了從哥一眼,嘀咕幾句“就你們這些人屁事多”後,只把從哥當成不了解他們心境的臭文員,沒多說話。
從哥的腦子一片混亂。
他難以相信這就是自己發誓效忠的部隊,也無法承認這就是軍紀夠不到的現狀。
真是天高地遠管不着,就算明文規定這是犯了大忌的條目,這裏的管理者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甚至還主動問從哥,要不要放松一下。
放松一下。
從哥掐住眉心,努力地把怒火壓制下去。
可還沒等他找機會開溜,躲開親眼目睹現場的機會時,一個聲音在他的側旁響起,那聲音像發現寶藏了一樣,尖利得幾乎撕裂正在四合的夜幕。
“阿從?”
那人一邊喊一邊朝他走來,“哎喲,還真是你啊,阿從,我還以為你當西頭寨寨主的契弟當舒服了,你怎麽會在這裏?”
從哥猛地扭頭看去,仿佛看到了從地獄來的惡魔。
從哥無法解釋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他只感覺一路上世界都在剝落,一片一片,一層一層。那是槍灰,是硝煙,是炮火,是一塊一塊的鮮血和筋肉。
他被發現了,發現只在這麽一瞬間。
一瞬間是天堂,一瞬間是地獄。他一定是積德不夠,以至于在這樣的關頭,碰見了同一個營地的人。
他不知道發生了怎樣的調度,但那個人知道——“你這個逃兵,還他媽混得不錯,當了人家的契弟啊,舒不舒服,屁眼舒不舒服?”
南溝的人告訴他的,必然如此。
那人上來就給了從哥一拳,然後一票的士兵便湊熱鬧一般圍了上來。
從哥慌亂地爬起,他剛想解釋,就又被提拎起來。
那人繼續說,你害死我們多少人啊,你說你害死了多少人。你真是被操舒服了什麽都說,你好好滾回去不好嗎,你留下幹什麽呢,你現在來幹什麽呢,你還想偷信息啊?還是人家寨主不要你了,你轉回來給我們舔屁眼啊?
從哥又着了兩拳,他的眼前全是金星,他不停地說你認錯了,不是這樣。可那人沒給他機會,其餘幾個好事的人也幫着,硬是也添油加醋地跟着踹。
這裏實在太苦悶了,苦悶到發生了一件新鮮事,大家都希望能摻合摻合,越演越烈才好。
他們一路打,從哥就一路跑。可他跑不動,他跑兩步又被拽回來,爬兩步又被踩下去。
其他士兵聽着那人的叫罵,似乎也慢慢明白了怎麽回事,更是變本加厲,一并加入群毆陣營的人越來越多。
而小彈頭則先是一怔,回頭就往負責人那裏跑。
跑不了多時就帶着負責人過來,負責人遠遠地看着從哥,搖搖頭,啧啧嘴。
最終大手一揮,竟又這麽扭頭走了。
那人再說,既然你那麽喜歡,那就進去吧,我們進去吧。昨天不是死了一個嗎,這小子正好補上。
從哥的軍服被扯掉,帽子被扯掉。他的襯衫被扯開扣子,露出裏面一點點蝾螈的圖騰。
這致命的蝾螈圖騰。
這一下士兵更是炸開了鍋,比發現新大陸還興奮。他們說哎喲還真是,這是啥,這是契弟的烙印嗎?雞巴上有嗎?屁眼上有嗎?
從哥的皮帶被糊亂地撕扯着,他的身體被拳腳踢踹着,他的嘴裏滿是血腥,也不知是誰狠狠地撞了他一下,正巧就撞在他的胯下。
他痛得弓起了腰,渾身的麻痛讓他突然失去了力氣。
然後,他碰到了那個不該碰到的東西。
是的,他無法回憶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的腦海裏只有一個聲音,所以他就這麽做了。
省着點,省着點。
他也想,可是恐懼讓他不得猶豫。
他殺人了嗎?好像是殺了吧。
殺了幾個?一槍一個,還是四槍只幹掉一個?
記不清,完全記不清。
血污和腦漿流到他的臉上,他找到了破口就發了瘋一樣往外爬。四條腿變成兩條腿,兩條腿又變成四條腿。
火湖不斷地讓魔鬼湧出,拼命地在他身後追趕着。他們不可以留活口,這玩意是逃兵,是奸細,是敵人。
是要殺死的東西。
從哥應該慶幸自己是在放松的地方發生的沖突,所以大部分士兵沒有帶槍。
可他又為此感到不幸,如果他沒有看到那些帳篷,沒有聽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沒有親臨現場而只是聽聞傳言——那或許他還會抱有一點幻想。
正義的。
自己人。
殺無赦。
契兄弟。
他們放槍了,他們始終還是有人帶槍的。
從哥一個勁地往前跑,好似前面就是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子彈從他的身邊飛過,紮進他的後背,紮進他的小腿。可他還在往前,他趴在地上匍匐,又弓着身子逃竄。
他就像自己的堂兄一樣,躲着自己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往苦山上栽。他已經不知道身上到底受了什麽傷,可那些痛都無法阻止他求生的腳步。
他要上山,他要躲起來。
他要找到随便哪個寨子,他需要一間農舍,然後鑽進屋子裏,鑽進米缸裏。
他的鮮血一路流淌,枝丫終于徹底地把他的軍用恤衫撕裂。那确實不是他的衣服,所以穿上了也是要脫掉的。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裏,他只知道天黑了。後面的喧嚣還在繼續,他們緊追不舍,而他寸步難行。
他舉目四望,苦山上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樹。
到處都是死亡,到處都是血與殺戮。
阿大沒有想過以這種方式和從哥見面。當然他以為不會見了,就算會見,也不會是那麽狼狽的模樣。
從哥是天還沒亮跑回來的,阿大睡得很淺,聽到喧嚣就立馬翻身起床,把門打開。
他一路往外走去,一路跟着點着火把的村民。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那人跌跌撞撞,一瘸一拐,臉上的污穢讓原本的五官都看不清楚。
但阿大還是認出了他。
他讓村民放行,那人便繼續踉踉跄跄地朝他奔來。直到跑到阿大跟前,一下子抱住了阿大。
阿大愣了一下,還有點尴尬。他的手僵在半空,好一會才收緊雙臂,拍了拍從哥的後背。
從哥中槍了,中了三槍,一槍在肩膀,一槍在小腿,還有一槍在胳膊上。
還好,都不致命。
但從哥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驚吓,他死死地箍着阿大的身子,牙關咬得咯咯直響,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大讓村民們安靜,轉而問從哥要不要走。
從哥還是沒有回應,渾身顫抖得厲害。
阿大把他抱起來一點,又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他在村民的護送中一路往家裏走去,而這一路上沒有人講話。
回到屋子後,阿大叫村民全部散去。他剛想把從哥放下,從哥卻突然抓住阿大,說把地圖給我,我現在畫給你。
阿大說先處理傷口。
“不行,”從哥道,“我只看了一會地圖,現在就得畫出來,否則我就記不住了。”
那天晚上從哥和阿大都沒有睡着,他陪着從哥一點一點将圖的線路補全,然後從哥突然趴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
阿大馬上讓巫醫過來,現在才有機會幫從哥處理傷口。
那一天阿大就守在從哥的床邊,跟着巫醫一起把從哥的臉擦幹淨,把子彈挑出來,把藥敷好再纏上繃帶。
最終阿大望着從哥昏迷的模樣,心裏頭五味雜陳。
從哥回來了,他證實了自己的忠誠。阿大滿意了,他想說一些話來為從哥沒有背信棄義而表達感激。
可他做不到,他完全做不到。很多話堵在他的喉嚨裏,出口的只能是嘆氣。
這一個早上從哥睡得很沉,只驚醒了一次。驚醒時怔怔地望着阿大的臉,問阿大——“我在哪裏。”
“在我家裏。”阿大說。
“我畫地圖給你了嗎?”
“畫了。”
對話完畢,從哥便“哦”了一聲,好像還有點迷茫,又閉上眼睛繼續睡了。
阿大在中午時讓屁精過來,叫他把圖抄過一份後,馬上送到東嶺去。而自己則回到房裏守着,直到傍晚,從哥才再次睜開眼睛。
他睜開眼睛時沒有發出聲音,好一會阿大才意識到他醒了。
他斜眼看了看阿大,張嘴想說什麽,一下子又哽住了。
阿大問,發生什麽事了,除了槍傷,他們還動刑了嗎?
從哥沒接話,他想坐起來,阿大便扶他坐起來,給他遞了點熱水。
從哥喝了兩口,又重複了一遍先前的問話。他說我給你地圖了嗎?我昨晚有畫出來嗎?
阿大說有,有的。
從哥點點頭,又繼續喝了兩口水。
阿大試着碰了碰他的臉,又摁摁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再問——“發生什麽了,老實告訴我。”
從哥聽罷,看着水杯好一會。
“那……畫了地圖就好。”從哥定了定神,又喃喃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