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東嶺和西頭的合并進攻如期進行。
那一天從哥和阿言要跟着阿大和烏鴉去,但阿大不允許。
從哥說,南溝已經被招安了,只是沒有通知你罷了,我跟着去,更知道什麽時候能進攻,什麽時候能撤退。
阿大說我看得出。
從哥不解,“你看得出?”
“你地圖上标了那麽多重點符號,我也能猜出個大概。”阿大道,但他仍然沒有松口——“你和小言不能跟到現場,跑你跑不過我們,打你也打不過我們,到時候你要是掉了隊,我還得派人手照顧你。”
“我沒有你想的那麽——”
從哥還沒說完,阿大一腿掃在他膝蓋上,不輕不重,卻讓從哥一下子跪下。
一腳踢完,阿大趕緊把從哥拉起來,他說你這身子就不是打仗的料,“你要真想跟着,和小言在西北方向的天橋等。”
從哥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應允。
阿大的那一腳不狠,但他确實扛不住這種肉搏。他的身體素質和苦山人相比差距太大了,在部隊裏是可以拿槍的,但苦山的軍火又不夠,最終還是歸于冷兵器的械鬥。
仔細想想,阿大說得也有道理,不得已,從哥也只好服從。
烏鴉的傷也沒有好,但皮毛一披也看不出什麽異樣。他的精神勁頭倒是不錯,大夜還沒過,就已經召集人手,挨個地分發和檢查兵器。
按照山雞的調度,他認為既然東嶺給了三百人,西頭再出七百人,那一千人的隊伍沒有必要全部集中起來。
“就地圖上的标識,士兵進攻的重點在南溝,西頭的兵力并不多。”
山雞把地圖攤開,讓阿大和幾個帶頭的看,他指着北坡的位置——“北坡的兵應該還沒撤,若是收到急報,過來增援西頭會很快,所以不能讓他們過來。”
Advertisement
阿大明白,“那就把東嶺的三百人放到那裏去騷擾,吸引火力,我們七百人應該能把西頭被吞掉的地方拿下。”
山雞認可,“槍都給我們拿着,速戰速決。”
說完卷起地圖,讓賴查跑快點,到約定地點和東嶺的人接頭。然後一行西頭的人浩浩湯湯,便往西北方向去。
從哥和阿言跟在隊伍裏,一直走到天邊突然發出一聲動物的嚎叫。那嚎叫聽着像血狼,接着便是幾聲尋狼犬的狗吠。
“有血狼來,是好兆頭。”烏鴉說,說着把皮毛脫下,蓋到一路走一路哆嗦的阿言身上。
狗吠漸熄,緊接着又有一些不知名的動物被驚醒,低低地哞叫幾聲,起伏幾下,漸漸消散。
最終,苦山恢複一片悄寂。
“賴查到了。”阿大走慢兩步,在烏鴉的耳邊說。
從哥聽到了,他扭頭看向阿大。但阿大沒有看他,仍然神情嚴肅地往前走。
月色明亮,這一回月光毫無阻隔地照射了下來。他們一行人沒有點燃火把,阿大的側顏卻在星月光下清晰可見。
那是從哥第一次覺得這個人好看,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英俊,但鷹目濃眉,黝黑的皮膚和嶙峋的面骨讓五官顯得更加陰鹜和深邃。
他仍然披着那一身散發動物腥味的皮草,直到來到天橋之後,他才像烏鴉一樣把皮毛脫掉,交給從哥。
他拿了一杆步槍和一把手槍,腰間有彎刀也有彈夾。他再次看了一眼地圖,重新把身上的裝備整理了一遍後,朝從哥點點頭。
從哥抓住他的胳膊,還想說些什麽,他卻阻止了從哥。
“有話回來講。”阿大幹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從哥和阿言随同其他幾個沒有到年齡的孩子,以及兒女在隊伍之中,自己年齡卻又過長的老人留在天橋之上。
從哥望着阿大的背影隐沒在蔥郁的樹林裏,隐沒在熙攘的人群中,隐沒在蜿蜒的山路上,直到再也看不見。
阿言說,他們會沒事的。
從哥說,從這裏到我們那時候駐紮的營地,來回兩個小時。加上械鬥和清理戰場——“天亮之後他們應該會先埋伏,等到傍晚或夜間進攻,若是明日天亮之前有人回來,那就萬事大吉了。”
天橋有頂有牆,像是一長條建在河上的樓宇。
苦山的風冷冽地吹着,一整條長廊只有一扇窗戶微微掩着。
那窗縫投進光線,射進陽光也傳進聲音。有水聲,有鳥叫,還有零星坐落在山間的農戶偶爾嚎兩聲,有唱歌,有罵娘。
但他們聽不見械鬥的聲音,太遠了,遠得好似戰火根本沒有燒過這片土地。
阿言問,這上面環境挺好,為什麽不在這裏住人。
從哥說濕氣太重,底下就是河。
“漲潮期水勢兇猛,指不定會把它打了。枯水期濕氣不變,東西估計也得黴爛掉。”
阿言又說,你聽過那個傳說嗎,那個關于蜥蜴城的故事。
從哥說,聽過。
巨大的蝾螈從林中沖出,與兇狠肆虐的水怪扭打在一起。它們從天上撕咬到地下,再把河水攪渾,掀起巨浪。
水怪兇殘,橫掃着建在土地上的房屋,将男人女人卷進水中,再吃掉他們的孩子。
蝾螈怒不可遏,伸出信子卷起一抔土。憑空一甩,便架上了一座橫跨河流的橋。它讓子民們全都上去,緊閉門窗。它便站在天橋頂上,與河中水怪靜靜對峙。
水怪卯足氣力,奮力騰起,蝾螈則背水一戰,終身一躍。它咬住了水怪的脖頸,生生地将它推回了河中。
水怪拼命地掙紮着,用利爪抓撓着蝾螈的後背。蝾螈卻毫不松口,牙齒深深地鉗進水怪的身體。
它們的鮮血将河水染成綠色,再扭打着沉入旋渦。
那一天躲在天橋上的人們只聽到橋外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整座橋被震得晃晃蕩蕩,時不時有閃電從縫隙中迸射出令人心悸的光線。
他們躲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等到外面已沒有了風雨時,一個孩子推開了窗戶。
蝾螈不見了,水怪也不見了。河流恢複了清澈,天空中陰霾散盡。
人們從天橋上走下,見着河中有一塊巨石。巨石的形狀好似一條蜥蜴,而蜥蜴擡頭,正正望着這座鮮紅的天橋。
從哥嘆了口氣,“所以這裏叫蜥蜴城。”
這個傳說流傳得很廣,在營地時老兵就曾對他說過,後來來到了西頭寨,從哥也在一些小孩子唱的歌謠中聽過。
蜥蜴用自己的身軀壓住水怪,換來了這片土地的和平,這種精神便像它的血液流進河裏,再被苦山人飲盡。
可從哥不願意想到犧牲,他害怕阿大不能回來,或者說不能完整地回來。他把手轉過來,手背上露出刺青的邊角,那是一點點蝾螈的爪子。
“我說了不會有事的。”阿言爬上窗廊,又從窗廊爬下來。他看到從哥的刺青,道,“你看,蝾螈的爪子抓着你的手,它就是在安慰你。”
後來阿言再說什麽,從哥就不記得了。
阿言一緊張就多說話,所以他不停地問,再不停地自己回答。他想把慌張藏起來,所以逼着自己的腦子不斷地想事情。
可他仍然沒有辦法克制,等到天徹底亮起後,他也被不安的心情收服了。他安靜下來,屈起腿縮成一團,裹着烏鴉的皮毛,靠着柱子坐在角落裏。
而從哥一緊張就不會說話,他從始至終不懂如何安放自己的忐忑。
他想要閉起眼睛睡一會,這樣時間也能過得快一些。可一旦他把眼睛閉上,胸腔就咚咚咚地直蹦,蹦得他又把眼睛睜開,後背不自覺地溢出一層冷汗。
中午時有老人回去,拿回來幾塊餅和一些粥分給留守的人。
從哥沒有要,他把自己的那一份全給了阿言。
他一點都不餓,他的五髒六腑攪得難受。
從哥不知道自己睡着沒有,疲倦和寒冷,不安和焦慮,讓他半明半昧地靠着廊柱,迷迷糊糊地承受一分一秒的煎熬。
他聽見了啾啁,他便噌地一下站起來,跑到開着的那扇窗戶去。他說有人嗎,是人來了嗎,他們回來了嗎。
跪在凳子上向外看的小孩子跳下來,說沒有呢,是阿爺打獵,你看飛起的那一群,阿爺肯定是在那裏。
從哥看看天空,問現在什麽時候。
孩子說中午過了,肚子又餓了。
從哥便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又把腿收上來,閉上眼睛。
這樣反複了兩三回,他便不再起來了。看一眼窗戶透進來的光,就知道還是白天,便也知道他們還沒有開戰。
半睡半醒間,他又看到了那座城牆。
這一次城牆上的人更多了,他們的服裝豔麗奪目,是天地間唯一的色彩。
從哥往城牆走去,直到走進開了一條縫的城門。城門旁有一座箭塔,他駕輕就熟地繞着箭塔登上,最終來到頂層。
頂層的箭塔遮着草席,把應該镂空的瞭望臺擋起來。裏面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用着他聽不懂的語言,揮舞着矛和槍。
從哥抓住身旁一個小年輕,他又重複了那句話。他說我聽不懂你們唱什麽,給我看本子吧,我想知道你們講的什麽話。
小年輕帶着他往後臺去,箭塔便成了一條長廊。沒入那扇窄得只能一人通過的牆,年輕人說你等着,我進去拿給你。
從哥左右看,那是自己在家鄉的屋子。他的書桌,他的筆記,他的課本,還有他畫得亂七八糟的草稿。
小年輕進去,阿大便出來。
阿大說,你怎麽還不走。
從哥說,我等着你拿劇本給我。
阿大說,快走吧,現在就走,吃人的怪物要來了,你看城牆上的守衛,每一個都拿着槍。
從哥說,你和我一起走。
說着便要去抓阿大,阿大一推,從哥摔了一跤。擡頭再看,阿大的白衣服便成了紅色。
阿大說,我走不了了。
他手揚起,從牆上取下了彎刀。再轉過來,衣服的紅色又加深一層。
從哥看着衣服底下滴落的水漬,用手沾沾,大驚失色。
他說阿大,這是血,這是誰的血?
阿大卻沒理他,他操着彎刀往窄牆去。從哥一骨碌地爬起,也追着窄牆去。可那窄牆變得更狹隘了,從哥就算是側身也擠不過。
他拍打着堅硬厚實的牆面,不停地喊着阿大的名字。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突然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那聲音說——“阿從,你居然在這裏。”
從哥回頭,身後正站着老兵營裏撞見他的戰友。
從哥驚醒,大汗淋漓。
他從長凳上跑下,再次沖到窗戶邊上。他看見了深藍色的水面,和天邊一縷夕陽的尾巴。
他聽見了短促的口哨,那口哨和蟲獸的聲音混在一起,一層一層,如漣漪蕩漾。
随着一記嘹亮的長哨,狂風驟起,波濤翻湧,苦山猴子如山洪傾瀉而下。
這是阿大經歷過的最殘酷的一場厮殺。
五年了,五年來他帶着西頭寨與士兵發生過無數次沖突,可他們多伏擊,多麻雀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或趁着夜色摸進去,能殺多少殺多少,迅速掃蕩,當即撤離。
可這一次不一樣。
這一次,他們是面對面地殺到底。
正如從哥推測的那樣,他們埋伏到天色全部暗下來後才發起的進攻。
火把點燃了營帳,士兵出來的剎那所有人都舉槍射擊。子彈落在他的腳邊,每一下槍支的後坐力都像一記錘子砸在他的心髒。
很多士兵沒有反應過來,槍都沒上膛,胸口或後背就開了花。
這個營寨都是和從哥差不多的文官,即便手邊有槍,動作也沒有真正的一線士兵那麽老練麻利。
但他們的人畢竟太多了。殺得了第一批,第二批就已舉槍掃射。子彈揚起了塵土,紮進草根,紮進樹幹。它撼動着枝葉,讓樹頭上的葉子紛紛落下。
阿大打完了步槍,便拔出手槍繼續射擊。他一邊打一邊繞着圈轉,他不需要發號施令,所有西頭人都知道該怎麽做。
他打中了一個士兵的肩膀,打中了另一個士兵的胸膛。他還打中了一個端着鍋爐的人的小腿,那人一下子跪下,他便能一槍爆頭。
士兵的慘叫和苦山人的慘叫混在一起,燃燒的帳篷又把天空照亮。
阿大在火光中看到蝾螈的模樣,它龇牙咧嘴,讓火焰一路燒過,叫手臂上的圖騰也跟着一起熊燃。
他的身邊不停地有村民中彈,又在趴下的一刻拔出手雷往對方的營地甩去。爆破聲蓋過了蟲鳴和鳥叫,鼻子裏也再聞不到叢林的土香。
只有硝煙味,血腥味,火藥味,以及鐵鏽味。
阿大終于打完了子彈,他拔出兩枚手雷,就着士兵最多的方向抛去。那是他身上最後的火藥,而雷聲炸響,他便抽出彎刀,順着山坡沖下。
那是苦山值得紀念的一天,因為有兩百人在當夜死去。
這兩百名苦山人是他們的英雄,他們的英魂将在村寨的河裏,順着血河流淌,到達蝾螈的身邊安息。
可那一天也有更多的士兵死去,他們被槍殺,被火燒,被彎刀紮進肚子再拔出來,然後腸子流了一地。
他們也是英雄,是為了收複這片土地而犧牲的勇者,他們将被外面的史書銘記,可他們的英魂呢,到底是會跋山涉水地回到家鄉,還是永遠沉睡在苦山的濕土裏——沒有人知道。
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這場厮殺持續了多久,阿大自己也不清楚。他殺紅了眼睛,臉上身上全是鮮血,就像用血淋了個透徹。
他一次也沒見着烏鴉的面,滿目都是倉皇逃走的人和暴起反抗的活物。
子彈和彎刀交錯着,他砍死一個人的同時,下一秒就有同胞在身邊倒下。他們在殺敵,但也在自殺。
帳篷傾軋,鍋爐翻倒,那火苗把土地都燒黑了,腳底全是黑魆魆的一片,再淋上一層暗紅色的血漿。
阿大踩在土地上,覺得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被拖進地獄。
可他現在就在地獄裏,他還能被拖到哪去。
入夜之後,從哥再沒敢閉眼。
長廊的門第一次開了,進來了幾個老人。阿婆又帶來了宵夜,還帶來了更多的儲糧和酒。她們不走了,把扁擔卸下,酒就在長廊邊上一字排開。
她們要靜候勇士的歸來,用烈酒為他們洗塵。
長廊的門第二次打開了,進來了幾個娃娃。娃娃穿着草鞋,卻一點也不覺得冷。他們的身後跟着沒成年的哥哥姐姐,裹着大襖子,抱着他們找位置坐下。
他們也在等,等一個噩耗或者喜訊。
長廊的門第三次打開了,來的人是一個獨眼。獨眼身上有血,但不多。他說東嶺撤了,阿良回來沒有。
有人站起來說,怎麽樣,北坡那邊如何。
獨眼說沒有事情,打散了,幫不過去。文姐留着看情況,一百人留守,兩百人撤回。阿良有沒有說要幫手,我要不要把這兩百再給他帶過去。
西頭的人說等賴查,賴查回來才知情況。
獨眼便應了一聲坐下,說有酒,有酒就有好事情。
長廊的門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打開了。可來的始終都不是賴查,也不是他熟識的任何一人。
從哥的雙手都在發抖,天黑盼着天亮,天亮又盼着天黑,現在天又黑了,他卻害怕天空再次亮起。
大夜了,大夜冷得瘆人。但沒有人取酒暖身,也沒有人動儲糧裏的一塊餅和一碗粥。那是留給功臣的,而現在的凍就不是真的凍。
阿言跑過從哥的身邊縮着,他也抖得更厲害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停地哈着白氣。
從哥摟摟他的肩膀,又用力地搓一搓。
阿言終是沒能被自己不停重複的“沒事的”說服,恐懼如苦山的冷風,進了衣服便進了血管,兜兜轉轉,怎麽也出不去。
天空漸漸泛光了,從哥每看一眼,就覺得它更亮一些。它亮得叫人頭皮發麻,六神無主。
從哥不得不安慰自己,那只是星光和月光,現在還是大夜,這一夜将會很漫長。
可到了最後,從哥再也無法忽視天邊的白。他站起來,走到獨眼面前。
他說要不要找人去打聽消息,他們過了大夜就該回來了,我怕——
獨眼已經抽了半盒煙,他擡頭,看了一眼從哥的臉,他說你就是阿良的契弟吧,然後拍拍長凳,讓從哥坐下。
“兩根煙,”獨眼說,把剩餘的半盒煙遞給從哥,“我再抽兩根。兩根沒見人,我就帶人去。”
從哥哆哆嗦嗦地抽出煙卷,擦了半天都沒擦亮火柴。最終還是獨眼幫他點上,濃濃地呼出一口煙氣。
“阿良叫你留下來,你要靜得,等得,”獨眼說,“不要亂了自己,你不好想這些。”
從哥聽着這口音陌生的土語,勉強地應了一聲。
煙一點一點地靠近指尖,天空一點一點地越來越耀眼。
等到兩根煙抽完之後,獨眼踩滅了煙蒂。他站了起來,招手讓跟他一同到來的幾人也一并起立。
也就在他走向長廊的門口時,門突然被推開了。
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嗖地一下鑽了進來,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血污。
從哥的煙掉了,掉在另一邊手臂上。他的手被燙了一下,他也觸電般地站起身。
那是賴查。
賴查回來了。
賴查揉揉眼睛,把彎刀一放。
他看看從哥,再看看獨眼。然後嘴一咧,笑了。
賴查挂彩了。他的手臂上受了傷,鮮血一直往外湧。可他臉上的笑容是真實的,他在以最直觀的方式告訴大夥戰争的結果。
門沒有再關上,濃重的雨腥味撲鼻而來。與之同來的,還有從戰場上退下來的村民。
下雨了,雨點澆灌着那一支長長的隊伍。
雨點加大得很快,風把雨點吹得更加兇狠。就像鞭子抽打在人的身上,打掉那些令人心悸的血和煙灰。
村民們一個接一個地從外面走進來,走進來一個,阿婆就分一瓢酒。從哥站在一旁,阿言也馬上跑過去。
每多進一個人,從哥的心就提一下。看到這人不是阿大,心髒又被砸一下。
有的人回來了,有的人回不來。縱然回來的是大部隊,但仍有兩百人再也睜不開眼睛。
所以有哭聲,有唏噓,有歡騰,也有淺淺的哀嚎。
他們贏了,以少勝多,不是第一次了。他們有人死了,但這死亡似乎也是某種勝利。
從哥終是看見了阿大,阿大幾乎在隊伍的最末端,他身上全被鮮血染透,看着就像從哥夢裏的模樣。
烏鴉跟在他的側旁,烏鴉還沒反應過來,阿言就已經跑了上去。
而阿大則望着從哥,看了好一會,才微微舒展眉頭,朝他點了點頭。
雨越下越大了,阿大把長廊的門窗關閉,拉過了一壺酒。所有人都坐在天橋裏,天橋就像一個堡壘。
鮮紅的堡壘隔絕着電閃雷鳴,就像蝾螈與水怪開戰的那一天。
阿大始終沉默着,靜靜地望着同胞們松一口氣。他們的身上還挂着傷口,可這個時候哪裏來的疼痛。
烏鴉和阿言也是一樣,阿言哭了一會,又抱着烏鴉笑。
烏鴉踢了他兩腳屁股,讓他不要扯到自己傷口,阿言閃躲着,跳到椅子上,再從椅子上跳下來。
從哥坐在阿大身邊,陪着阿大一口一口地喝酒。
從哥說,拿下了?
阿大應了一聲,拿了。
從哥又問,多少人走了。
阿大張嘴,沒發出聲音。
從哥便不問了。
雷聲越來越嘹亮,風雨将天橋晃得微微顫顫。村民們笑了又哭了,哭了又笑了。
最終喝多了,沉默了。
阿大把旁邊的窗戶打開一條縫,看着屋外的風雨。
從哥也坐在一旁。他知道對于阿大來說,無論這場戰鬥是不是奪回了那一塊地盤,他都無法感受到真正的喜悅。
因為兩百人的性命就像陰雲壓在他的心頭,那雨下在失去血親的人身上,也下在領頭人的身上。
從哥沒敢再說話,只把皮毛披回給了阿大。
阿大扯了扯衣服,繼續望着窗外的雨霧。
過了好一陣子,阿大把皮毛揚了揚,說來吧,靠過來,冷。
從哥愣了一下,最終貼着阿大,讓皮毛裹着兩個人。阿大的體溫很暖,像個爐火一樣。從哥調整了一下位置,靠在阿大的肩膀。
阿大把窗戶關了起來。
從哥終于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