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苦山在拿下西頭的一塊營寨之後,山雞讓他們趁勝追擊,把北坡也吃下。

他的想法很明确,由于西頭的那次進攻打得很快也很順利,北坡的士兵肯定往西頭分散,以加固防線。因為不知道苦山內還有多少戰鬥力,所以戰線會拉得很長,轉攻為守。

同時士兵們還要加緊對南溝的收複,那北坡的士兵數量會在短時間內大批量減少,這個時候就算只是圍堵,也會讓北坡的士兵因恐懼而繼續後撤。

從哥覺得這個計劃可行,他和山雞以及幾個領頭人開了個小會,阿言也在其中。

阿言覺得既然只是圍堵,那就他們跑我們就追,反正苦山人跑得快,又知道各種各樣的小路,追得肯定比他們撤的速度厲害。

“如果總能趕在他們撤離之前,到達他們的撤退點,那應該更容易讓他們産生誤解。”阿言說,“反正換做是我,我是會怕的。那感覺就像苦山裏還有千軍萬馬一樣,跑哪都有苦山人的埋伏。”

從哥贊同,但從哥也要求——“讓東嶺人把火器全部拿來才行,這一支機動小隊必須要有充足的軍火。否則若叫部隊看到我們大部分人還是拿刀或者其他的冷兵器,激急了指不定就和我們硬碰硬了。”

阿大讓烏鴉再去東嶺,這一次把東嶺的獨眼砂和文姐都叫來了西頭。

文姐聽罷兩個外頭人的計劃,也表示可以接受。

同時她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有一批商船會經過我東嶺,大概一周之後到。商船往鷹省去,領隊是我以前的舊識。你看看你們西頭有沒有哪家人的孩子想走,如果有,就讓他們準備準備。”

“過到鷹省有什麽保障?”阿大問。

“保障沒有,只是給他們個機會撤離苦山,可能送到鷹省後會把他們安置進工廠,但肯定比較辛苦。讓那些年紀小的先走吧,畢竟這一批商船過了,再等下一批就不知道什麽日子了。”文姐又說。

見着阿大猶豫,獨眼砂也規勸,“孩子走嘛,要我們扛住了,再接他們回來,我們扛不住,那他們也保條命。”

阿大最終點頭同意。

那天晚上他問從哥,他說苦山要敗了,是不是。

雖然現在看着是連連勝戰,但東嶺的人依然想撤。南溝的村民從始至終沒有人來和他們通氣,也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而中土臯——阿大嘆氣,“中土臯老人家多,走不脫,打不了,他們大概是想死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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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哥幫阿大點根煙,又從桌上拿了壺酒陪阿大坐在門廊邊。

“什麽叫敗?”從哥問,“人死了叫敗,還是地方被收了叫敗。”

阿大想了想,選擇不了。

他的閱歷沒有文姐和獨眼砂那麽多,至少少走了十個年頭的路,文姐他們能看到往前好幾步,而阿大卻未必能。

“我很害怕。”阿大說,“我怕我做不到。”

阿大望着頭頂的月亮,悶了一口酒。

他有時候甚至希望自己生在阿爸的年代,那就算死在抵抗外敵的戰場上也是一份榮光。可現在他卻要帶着殘餘的人求生——無論他選擇怎樣的路,或許都是茍且。

“釜底游魚。”阿大說,“中土臯的阿爺兩年前就說過,苦山就是釜底游魚,可以翻騰幾下,誓死抵抗,但改變不了最終的命運。”

這句話像一根刺,始終紮在阿大的心間。

它時時讓阿大懷疑當下的所作所為——他這樣抵抗真的有意義嗎,這樣的犧牲真的有必要嗎。

文姐和獨眼砂說得對,孩子要活下來。他們可以死,但不好把孩子也一起帶着死。

可那些漂洋過海的孩子最終會在鷹省或者說鷹國長大,他們有着苦山人的模樣,卻一天一天,再也不會有苦山人的根。

“有意義的。”從哥說,他搓了搓阿大的胳膊,道,“苦山的意義不在于會不會被招安,而在于招安之後的命運如何。”

見着阿大不吭聲,從哥又道——“你們的流血犧牲不在于苦山到底是個省還是個國,而是苦山人對它有多大的管理權,這一場耗時耗力的戰争過後,你們能否繼續把它當成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地盤。”

阿大仍然不說話,從哥最終點明——“現在的勝仗就是在向政府要這一份話語權。贏得越多,話語權就越大。我說過政府已經有了退意,那只要再堅持久一點,他們必然會再次求和。”

“堅持多久,”阿大問,“堅持到下一個五年嗎?到時候我們還剩多少人,即便有了話語權,又還有多少人能有力氣去管事情?”

“不會,”從哥噴出一口酒氣,心裏頭掂量了一下,“相信我,不出五個月。”

五個月足夠讓已經沒有戰意的士兵更加消極,随後必将有人試圖再次與蜥蜴城的寨主們接觸。只要接觸,就有談判,而談判的籌碼,便是由現在一場場小的勝戰積累而成的。

這是阿大等人要求自轄權力的一個機會,也是讓苦山暫時避免變成兵工廠,避免這裏的人徹底淪為勞工的機會。

不僅僅是從哥,山雞和阿言等的也是這個機會。

機會來了,一切也就結束了。

苦山的冬日濕冷且漫長,所以過年的節慶是在深春之後才有。

蝾螈節是入冬之時,過年則是深春。恍惚間從哥和阿言竟在苦山待了好一段日子,而到了現在他才反應過來。

阿大說過節之後還會有一波寒潮,但持續不了太久,寒潮過後就入夏了,天氣會迅速地暖起來,現在還裹着大襖子,不用兩周就可以着背心了。

從哥說,那豈不是又要抓士兵,又要血祭。

從哥對那場血祭的印象太深了,估計在短時間內他都沒有辦法忘記那個鮮血淋漓的場景。戰争殺人是殺人,可是當殺人具備了儀式性就會變得更加殘忍與可怖。

阿大說不用的,“只有蝾螈要血,所以只有蝾螈節血祭。”

從哥稍稍安定了一點,看着重新擺起的長橋宴,心裏頭也有了一點點喜慶的感覺。

苦山人不僅嗜酒,酒量也很了得。烏鴉更是嗜酒至極,而一旦烏鴉喝起來,他必然拉着阿大一塊喝。

擺宴席時阿大和烏鴉坐在一塊,原本是讓從哥和阿言坐在左右兩側,但從哥說讓阿言陪着自己坐遠些就好,他們兩個好講話,其他人說苦山話自己也聽不太明白。

阿大同意了,這一次阿大再遞酒來,從哥沒有打翻它。

開席之後,氣氛十分熱絡,鞭炮在遠處延綿不絕地炸響,以至于每個人說話幾乎都用喊的音量。

加上喝了酒嗓門更壯,村民們一個兩個不停地往阿大的方向去,從哥也看不着阿大的臉,只知道阿大接過一碗再一碗,那酒淋在他的胸口,又順着胸口滑下。

從哥喜歡阿大的胸口,他的胸口挂着獸牙挂墜,挂墜在深色皮膚和結實的肌肉上晃晃蕩蕩,用從哥家鄉的說法,看着還有一點點的性感。

性愛在某種程度上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或許阿大确實不那麽健談,即便用苦山話,阿大也多是嗯嗯啊啊地應着。

可自從有了那日以及後來一段時間的交集之後,從哥莫名地覺得他和阿大的距離更近了。

至少他見到阿大對他笑了,這是之前幾乎沒有過的。

從哥收回目光,見着阿言夾了一堆的辣椒在碗裏。一邊喝着酒,一邊哈着氣,看似被辣得要命,卻還不停往嘴裏塞。

從哥趕緊摁住他的碗口,說你喝多了吧,你吃那麽多辣椒幹什麽。

“你不知道,”阿言道,“這叫苦山防狼術。”

“什麽防狼?有狼嗎?”從哥的腦海中浮現出關于血狼的傳言。

豈料阿言擡擡頭,往烏鴉那邊看了一眼,又回頭瞥了瞥從哥,“烏鴉不像你的阿大,你說不要就不要的。我只能自己用化學方式防一下,不然我明天又痛得厲害。”

從哥想說你吃那麽多辣椒明天一樣痛,這還是自內而外地痛,想緩解都緩解不了,但想想他還是住了口。

他知道阿言挺喜歡烏鴉的,現在不過是還沒适應罷了。

那天晚上吃過之後,火把和碳火又一次把村寨的中心打亮。

這一回從哥的心情比之前放松多了,他可以真正地去看看他們在跳什麽樣的舞,聽聽他們唱什麽樣的歌了,可阿大沒允許。

阿大确實喝多了,雖然路還走得直,但整個人的皮膚都呈現暗紅色,人還沒靠近,酒氣就撲面而來。

從哥和阿言靠近篝火了一會,烏鴉就把阿言拉走,拉到火堆裏一起蹦跶。

阿言不會跳,又被碳火燙得要命,一個勁地往烏鴉身上扒拉,到最後幹脆整個人吊在烏鴉背上。而烏鴉也像感覺不到重量似的,腳步絲毫沒有放緩。

烏鴉實在強壯,阿言挂在他後背就像一只樹懶。

從哥望着阿言又叫又怕的樣子,也沒注意阿大在哪。直到阿大拉了他一把,将他于圍成一圈的人群中拉開。

從哥想說自己不會跳,真不能玩,阿大卻沒把他往裏頭推,反而連拖帶拽,将他朝附近的一間幹草房扯。

幹草房很小,關上門還能從窗戶看到外頭的篝火。人群的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阿大卻毫不理會,把從哥推進去後,便一把抱住他啃。

濃烈的酒腥味瞬間撞得從哥頭暈目眩,阿大的動作粗暴又兇狠,他的舌頭在從哥的嘴裏胡亂地攪,再揪着舌頭狠狠地吸納。

從哥的嘴唇和舌頭似乎都被咬出了傷口,阿大才結束了親吻,将從哥摁在一堆幹草上。

從哥連忙想翻過身來,他說不要,不要在這裏。

阿大像是沒聽到似的,動作一刻也沒停下。他一把扯掉從哥那用系帶綁着的褲子,手掌一下子就壓在了從哥的臀瓣上。另一邊手用力地摁着從哥的肩膀,不允許從哥轉過身來。

那一天他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進去,沒有潤滑,進去之後從哥就知道自己裂開了,還出血了。

尖銳的疼痛和被填滿的飽脹交織着,露出的肩膀也被胡茬摩擦得一陣一陣又癢又痛。

可從哥很興奮,那份興奮從阿大的身上傳遞到他的身上。他們和外面的人群就隔着一塊薄薄的木板,火光躍動,時不時透過窗戶照亮屋內蠕動的兩人。

從哥不需要壓抑,他可以放開嗓子叫喊。外面的喧嚣比他的聲音大多了,所以他的叫床只可能讓阿大聽到,讓阿大更硬,更熱,更亢奮。

他痛得淚流滿面,可卻忍不住反手握住阿大的腰。酒精也在他的體內奔湧起來,讓他希望阿大更深一點,更狠一點,把他弄出血來,再讓他也痙攣着射出來。

阿大操幹了一會,拔出陰莖又将從哥翻過來親吻。他就像一頭饑渴已久的野獸,皮毛不是穿在他身上,而是長在他身上。

他把從哥從幹草堆上拽起,又把他壓到炒茶用的機器上。然後再從後面進來,把陰莖紮得更徹底。

從哥射了,他的精液淋上地面的幹草,一汩一汩,讓他又羞恥又迷亂。

高潮的快感讓他變得更加敏感,而阿大卻還沒有放棄,繼續用力地抽插着,直到狠狠地射進他的身體。

兩個人的身體大汗淋漓,從哥面頰和額頭的汗水又被阿大親幹淨。

最後他們倒在幹草堆上,從哥才稍稍酒醒。

他猛然間又意識到自己和人群的距離,忍不住把褲子往上再提一提,也讓阿大把下身蓋好,別讓人看到了。

阿大箍緊手臂,把從哥攬進懷裏。

“我又不是和人偷情,你是我契弟,”阿大似笑非笑地說,“我光明正大地幹你,有什麽不可以。”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瘋狂的日子。

他們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一起籌劃,一起征戰。然後再瘋狂地做愛,以一種歇斯底裏的方式愛着,猶如飛蛾撲火。

從哥喜歡阿大,喜歡他身上的那種匪氣,喜歡他的冷漠強硬和偶爾的不講道理。

後來的他也曾經随同阿大去過要踩的營地,他遠遠地看着阿大突然拔出彎刀,讓苦山人和自己如山洪般傾瀉而下的場景。

阿大是英勇的,是苦山人裏的一個勇士,他可以單槍匹馬一個人沖到敵後方,再殺出一條血路與正面突入的村民會合。

他會用彎刀放幹敵人的血,然後将鮮血染紅自己的衣服,染紅被囚在牢裏的苦山俘虜。他揮刀斬斷鐵鏈,再操起士兵的槍掃射,然後敵人便會倒下,如在收割麥田。

他還會踩在松軟的土地上唱着苦山人凱旋的歌謠,然後披着被劃爛的衣服回來,與大部分時候守在駐紮崗的從哥及山雞等人相見,大踏步地上前攬住從哥,再把從哥抱起來。

他是一個蠻人,可來自文明社會的從哥卻愛上了這樣一個蠻人。

他有着未開化的獸性,那獸性是他胳膊上的刺青,是茹毛飲血的秉性,是嗜血好戰的烙印,以及從哥所未曾見識過,卻被深深吸引的不顧生死的忘我與狠厲。

而從哥相信阿大也愛他。

在阿大兇狠地占有他之後,總是會溫柔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戰利品,或者一件在山洞裏開掘的珍寶。

他說你真好,你真是我的福氣。

從哥說我好嗎,我可是外面的壞人。

阿大說壞人我也收服了,你現在躺在我的身下,你的身體裏還有我的味道。你是我的東西,從此你都是我的東西。

從哥說我不是,我不是誰的東西,可我喜歡你,我他媽怎麽會喜歡你啊。

然後阿大笑了,阿大對從哥的笑越來越多。

他看到從哥,目光就多停幾秒,那一雙眼睛流露出來的東西,讓從哥無比堅信——自己已經不再是為給山雞賣個面子而收下的契弟,而是真真正正在與這個人相愛。

他和阿大有感情,這一點就算是他們争吵的那一天,從哥也沒有懷疑過。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或許不會再遇見阿大這樣的人了,所以他對阿大說出那些話,也是出于同樣的初衷。

那天是把北坡徹底拿下的第三日,苦山也已經徹底進入了夏天。

阿大和從哥坐在屋前的長凳上,一邊喝着酒,一邊抽着煙。

他們收到了軍隊再一次發來的談判申請,而從哥認為,等到南溝的人也因阿大的抵抗而與軍隊發生沖突時,軍隊就會再一次發來求和。

那個時候,阿大就可以召集剩餘三個寨頭的首領去談判了。

“再撐久一點,多久一點,話語權就更多一點。”從哥道。

阿大認可。打仗他在行,但指揮方面他就不如山雞和從哥了。

當然,這也得益于從哥和山雞沒有背叛他,否則不要說談判了,恐怕現在他也已經成了廣大勞工中的一員,開始扛水泥運推車了。

當晚的月色很好,不需要點燈,四周都很敞亮。袅袅煙霧從兩人的嘴裏噴出,就像給月亮蒙了一層紗。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從哥突然問,如果戰争結束了,你打算怎麽做?

阿大搖頭,他說看看政府想怎麽做吧,只要讓我們這幾個阿大維持着對村寨的最大管理權,不沒收我們的土地,不建兵營工廠,很多事情都可以商量。

從哥想了想,道——“規劃耕種面積,修路,蓋房,這些公共建設肯定要搞,至少努力地與外頭看齊。”

“這是好事,道路修起來了,我們也就能出去。”阿大說,“當然,你們也會有更多的人進來。”

“接着應該就是人文管理,血祭大概是要廢除的,按照新政府的律法,你們那可是謀殺罪。”從哥小心地看了一眼阿大的表情。

他以為阿大對這個的反應會很強烈,豈料阿大只是淡淡笑了笑,說,“血祭廢除肯定是會來的,我們幾個阿大也有心理準備。祭牲口吧,到時候也只能變成祭牲口了。”

從哥說牲口好,祭了還能把肉拿來分。

阿大擡頭看月,目光有些黯淡。

雖然說是努力争取着話語權,但苦山的改變到底是會有的。

畢竟道路怎麽建,房屋怎麽蓋,就不是完完全全由他們說了算了。他們所做的只有配合和不配合,現在建還是以後建,建了之後有多少補貼,又能帶來怎樣的發展。

可回頭想想,這裏至少不用蓋兵工廠了,那或許苦山能最大限度地保留自然的模樣,至少若有再一次的戰亂,他們不需要靠着外面的補給才吃得上糧。

從哥頓了頓,又問,你願意和我走嗎?

“走去哪裏?”阿大反問,扭頭看從哥。

“跟我出去。”從哥答,接着,他道出了這段日子一直徘徊在他心中的想法。

他喜歡阿大,他也想一直和阿大在一起,他希望和阿大有“然後”,所以他很直白地道——“去竹柳城,去我家鄉看看。留在苦山你是一個寨主,但出到外面,或許會有更多的機會等着你。”

阿大聽罷,望着從哥一會,卻像沒聽懂似的,突然噴出一口煙,他說你是認真的?你怎麽會有那麽奇怪的想法。

“這是什麽奇怪的想法,”從哥哭笑不得,“苦山要是歸為一個省了,那整個獅國就都是同胞。當然是要往發達的城市走,這樣你才可能——”

“我不可能離開的,”阿大沒聽完,幹脆地打斷了從哥,“我可是西頭的阿大,我要走了,這成什麽樣。”

“之後不會有阿大了,你是村長。”從哥糾正,“村長當然可以往上升,何況如果你去過外面,你和其他村長相比就有不一樣的遠見,上頭的人要來了,也更容易提拔——”

“我是西頭的阿大,”阿大又重複了一遍,意識到從哥不是開玩笑後,他的面色也冷了下來。他看着從哥,認真地申明——“阿大就是要伴着這裏生,伴着這裏死。”

從哥對阿大突如其來的嚴肅弄得有些愣神,可過了幾秒,他仍然忍不住補充——“可我要回家鄉,我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裏。我需要轉業,需要找工作,到時候、到時候也是要回竹柳城的。”

說這話時,其實從哥非常肯定現在的阿大願意放他走,只是他沒有想過這句話,讓阿大生出了另外的想法。

阿大沉默地盯着他,盯到從哥自己率先移開了目光。

他想聽聽阿大如何回應,但很遺憾阿大沒有回應。

他們的談話到此就終結了,阿大再多坐了一會,自己把壺裏的酒喝完後,率先鑽回了房間裏。

那天晚上阿大沒有睡好,他翻了幾次身,最終天沒亮就起了床。

從哥迷迷糊糊地睜眼,看着阿大帶門離開。

其實從哥想過,如果阿大硬是不給他走還好些,那他就不需要面臨選擇,也沒有後悔的餘地。

可偏偏阿大沒有這麽做,他會放走從哥,也于從哥的話中得到提醒——從哥到底是外面的人,他不屬于苦山,也不屬于自己。

從哥願意一心一意地幫他,是從哥的善和愛,可從哥要走,于情于理都很正常。

每個人都是媽生媽養,苦山的孩子是,外頭的孩子也是。阿大得了從哥和山雞那麽多的幫助,他又如何能霸道地把他們後半生也毀掉。

寶蓮生了個女娃,山雞高興得上蹿下跳,剛生孩子那會山雞沒說,前段日子山雞也委婉地和阿大提了。

山雞說能不能讓他帶着寶蓮和孩子回去一趟,不是現在,是一切塵埃落定之後。

“我父母已經好些年沒見我了,我想讓他們見見孫子。”山雞說話時聲音小得聽不見,阿大知道他害怕自己的拒絕。

阿大當然有權力拒絕,到了現在他仍然有權力把有叛逃之心的西頭村民殺死,可他說不出口。

除卻他們各自的身份,山雞為人父也為人子,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懵懵懂懂地闖進了寨裏。他娶了村裏的姑娘,可這不意味着從此他就和外頭一刀兩斷。

阿大問,寶蓮怎麽想。

山雞忙不疊地說寶蓮願意,“寶蓮沒去過外頭,她、她正好跟我去一趟,我也可以給她買些時興的衣裳。”

說完見着阿大不吭聲,又連忙把頭低下。

阿大說等一切結束之後吧,我會考慮。

他沒有馬上答應山雞,因為在山雞提起這事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從哥。而現在從哥自己說了,他便明白分離則是他們的終點。

戰争結束,日子會好起來嗎?誰的心裏都沒數。

烏鴉迷糊着眼睛出屋時,見着阿大站在家門口抽煙。

阿大把他招來,問小言是不是還沒起。

烏鴉說是啊,嗜睡得很,不過個九點十點起不來,天天都這逼樣。

阿大想把想法和烏鴉說,可看着烏鴉談論小言的語氣,最終還是忍住了。

阿言是阿大給烏鴉的,那至于他們兩個如何處理未來的路,就不由阿大說了算了。

南溝的人在兩周以後與軍隊發起了流血沖突,本以為會很慘烈,豈料士兵根本沒打,一鬧起來就往後撤。

南溝的寨主得意得很,覺着是他們打了大勝仗,到處揚言說要辦慶功宴,讓幾個阿大全都過來。

但沒有人動,大家都知道到底是誰率領一衆撐到了現在。不是南溝的叛徒,而是最頑固的西頭。

正如從哥預料的那樣,軍隊官員的信函在一個月以後再一次來了。

前一次阿大還沒看信函,從哥就把它撕了丢進垃圾桶。他說你現在不可以看條件,看了你就會心動。你還可以要更多,所以得忍。

而這一次是從哥接的信函,他把信拆開,親自交給了阿大。

阿大知道時間到了,便讓東嶺的文姐,南溝的阿叔,中土臯的阿爺都來到自己的西頭,他第一次開了蜥蜴城的會議。

中土臯的阿爺一直在抽煙,他說真的到了這一天啊,真到了這一天就不懂怎麽面對了。

南溝的阿叔卻很自然,他看都沒看那信,就說既然要談判,那就談,談了就知道他們幾斤幾兩,我們又如何開口要價。

文姐始終沒表态,直到阿大問她的意見,她才說——去了,就沒得條件談了。但不去,估計我們也扛不住了,“去吧,差不多了,去吧。”

那天的夕陽無比耀眼,照着幾個阿大從會堂裏出來。從哥和山雞候在門外,還有一直踎着抽煙的獨眼砂。

霞光将整個苦山都照亮了,苦山就像一支火炬,下面是湍急的河水,上面是無邊無際的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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