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從哥走的那一天,阿大沒有來送他。

烏鴉讓阿大去一趟,無論如何都得見最後一面。

阿大吼了他兩聲,說去什麽去,事情有沒有必要搞得那麽麻煩。

吼完幾句,烏鴉也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了。

他們坐着外頭派來的車一路往有鐵軌的邊界走,除了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從哥說點話外,坐在後排的烏鴉和阿言都沒敢吱聲。

直到來到了車站,看着一大群士兵熙熙攘攘往綠皮車廂上擠,烏鴉才把阿言拉到一旁。

他一把抱住阿言,又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阿言沒哭,眼睛紅紅的,他揪着烏鴉的胳膊一會,念叨着你不要這樣,我很快就回來了,不出幾個月就回來了,你這樣我就走不了了。

烏鴉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再多抱你一下。

說着烏鴉的眼睛也紅,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又去買兩個煮玉米給阿言。

阿言最終還是抹了眼睛,他再次叮囑說你不得娶親,不得搞什麽契弟,你要這樣我就說你們謀反,帶人把你砍了。

烏鴉是是是地應着,到最後山雞也帶着寶蓮來了,催促着快上車時,烏鴉才推了阿言一把,他說去吧小娘炮,別在我面前哭鼻子。

從哥讓山雞和抱着孩子的寶蓮先上,又在登車口等了一會阿言。他控制自己不去想阿大,可只消掃一眼人群,他就知道這裏确實沒有阿大的身影,心裏頭仍不免擰着疼。

阿言上了車又擠到車窗邊,烏鴉跳起來打他腦袋讓他縮進去。他半個身子探出來,被拍了好幾下,卻還是不願意往回鑽。

等到火車鳴笛,綠皮車廂緩慢地挪動起來後,阿言也仍然拼命地探着脖子。

烏鴉沒跟,他就這樣看着小阿言,直到再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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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言難過得很,有時候分別就是這樣,即便知道很快就能相見,卻始終躲不開鋪天蓋地的傷感。

阿言總算縮回了車廂裏,又不住地拿髒兮兮的袖口擦眼睛。一邊擦一邊抱怨這衣服怎麽那麽臭,哦是烏鴉的,唉他的衣服老是那麽臭。

一邊罵一邊又流眼淚,看得從哥也不好受。

從哥塞給他一根煙,說抽了平靜平靜,別想太多了,睡一覺。

阿言點着了煙,抽了半天察覺不出味,這才發現自己鼻子堵了,裏頭全是酸澀的淚水和鼻涕。

從哥看不得他這樣,轉而去找山雞和寶蓮說話。

車廂裏大部分都是兵,寶蓮的孩子沒見過那麽多人,咿咿呀呀地小聲啜泣。

山雞則從寶蓮手裏接過孩子,搖搖晃晃,再唱幾句苦山的歌謠。

寶蓮是個挺漂亮的姑娘,生了孩子也看不出痕跡。身體消瘦一些,但眼睛很大很水靈。孩子沒接她略微發黑的皮膚,倒是和山雞以前一樣白。

從哥問寶蓮,孩子叫什麽名字。

寶蓮說叫建文,山雞取的。

從哥說好聽,像山雞的風格。

孩子哭得不大聲,眼睛像媽媽。止住哭聲之後就四處好奇地張望,還抓着杵在一旁的士兵的衣服晃。

不知為何看着這孩子,從哥又想到了阿大。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阿大的真名,只知道他名字裏有個“良”字,阿良阿良,總是聽着其他人叫,從哥到底沒這麽叫過他。

他本想問寶蓮阿大的全名,最終還是算了。阿大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裏,根本沒有“從”字。

那個字不念從,小時候還不怎麽識字時,有邊讀邊,阿言就讀了“從”,從此叫他“從哥”。後來在誰面前都叫他“從哥”,惹得周邊的人也都“小從”“阿從”地叫他。

從哥在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他再一次夢到了那座城牆。

城牆前是他孤零零一個人,城牆後是他無法理解的戲子。他們永遠穿着奇裝異服,臉上始終塗得五顏六色。他們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又說又唱,把兵器舉起來,再相互碰撞,相互挑釁。

他抓着旁邊的人,說我要見阿大。可他說的話別人聽不懂,別人說的話他也不明白。他想去擦那人臉上的油彩,那人一閃,就跑到了牆的後面。

從哥追着去,入了城門,上了箭塔,他知道這裏還有一扇窄門,只要他側過身子,就能從窄門進去,一窺裏頭的天地。

可當他到達時,卻怎麽也尋不着門縫。

他拍打,叫喊,徒勞無功。

他再回頭找那群戲子,卻什麽人都看不見了。箭塔空空蕩蕩,城內空空蕩蕩。他一鼓作氣地跑出城門外,城牆上也什麽都沒有。

火車颠簸了一下,從哥便醒了。他見着好多人都睡了,包括阿言,山雞,寶蓮和寶蓮的孩子。

沒有位子的士兵也席地而坐,或倚或靠,七歪八倒。

偶爾有一兩個想弄泡面吃的人,蹑手蹑腳地從人群中踩過去,看從哥一眼,然後笑一笑。

火車咣當咣當地往前走,越走便距離過去越遠。

透過窗戶看去是夕陽西下,一片綠色的原野全變成了金黃。陽光就這麽斜斜地照過來,将一大片的綠油染成秋收的景象。

從哥累了,身體裏好像有什麽突然松懈了。他感到了徹骨的疲倦,還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他茫然地望着不斷向後飛逝的畫面,恍惚間竟不知火車要把他們送去何方。

這是多麽奇怪的感覺,來到的那一天覺着前路漫漫,受苦的日子沒有盡頭。後悔,害怕,日子一天一天緩慢挪動,一寸一寸折磨着挨餓受凍的身體。

被抓成俘虜的那一日,絕望排山倒海地朝從哥襲來,日子便過得更加緩慢,熬過一分鐘好似要熬過一年。

他無數次地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可他又舒張着肺,硬生生地活了下來。

他看到了以為已經死去的堂兄,看到外頭人未曾謀面的阿大,看到了阿大最好的兄弟和他僅剩的阿姐,他喝上了苦山的烈酒,吃了那半生不熟的肉。

苦山好冷,風一吹連骨頭都打顫。他就瑟縮在皮毛大衣後面,然後他會往阿大的身邊鑽,不自覺地,下意識地。阿大的身子是個暖爐,他會幫他隔絕過燙的洗澡水,也會為他驅散又濕又冷的空氣。

苦山又太熱了,熱得定定坐着都能大汗淋漓。汗水順着從哥的額頭與後背流下來,就像有只小蟲一骨碌地爬過。

阿大說,你怎麽連汗都沒有味道。

從哥說有鹹味吧,氯化鈉不是跟着一起出來嗎,那就是鹹味。

阿大就湊過去聞聞,像動物耳鬓厮磨,他搖搖頭,說沒有。他親一口,呷呷嘴,又說沒有,“文化人總是瞎講,你不好對我瞎講。”

然後他便會帶着從哥到河邊去,他從天橋或鐵索跳下,一猛紮濺起一大團水花。他讓從哥也下來,跳下來就涼快。

從哥不敢,猶豫了半天還是慢慢從邊上下去。他說我會游水,但不在河裏游。你不要拽我,你拽了我會慌。

可阿大還是會拽,他一路拖着從哥往深處去。他的手臂那麽有力,從哥掙也掙不掉。阿大在水裏抱着他,在水裏親吻他。胡茬又開始摩擦他的肩膀和面頰,最終過到了後頸。

阿大從後面抱住了他。

河水被陽光照得五光十色,耀眼奪目。風吹水面則碧波粼粼,涼意陣陣,他們就像魚一樣,被兩岸的高山夾着,被遠遠的天橋和巨石望着。

從哥嘆了口氣,把無數碎片般的畫面趕出腦海。

它曾經是一場美夢,如今卻成了必須趕走的夢魇了。

回去之後的那三年,其實從哥過得很迷糊。

他和父母團聚了。父母抱着他哭了一宿,又抱着山雞哭了一宿,看着山雞帶回的寶蓮以及孩子,再哭了一宿。

他們悲喜交加,一方面不住地說他們受苦了,生在這個時代,世道亂,人就活不安生。一方面又不住地念叨回來就好,還帶回了個姑娘和娃娃,這就好,這就好啊。

從哥覺得人真的很容易滿足,一旦受苦久了,給一顆糖都能高興上半宿,瞬間忘記走過的路把雙腳弄出多少傷口。

從哥的內心卻很平靜。

竹柳城入秋了,銀杏和楓樹的葉子讓街道一半黃色一半紅色。他聞着這裏熟悉的空氣,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開始他經常發噩夢,在随同山雞與阿言跑材料的日子裏,晚上他總是夢到自己還在苦山。

苦山的尋狼犬沖到了他的腦子裏,不停地吠叫撕咬,然後不知道是誰射出了一箭,再三兩步上前用彎刀放了尋狼犬的鮮血。

鮮血嘩啦啦地流淌,淌到從哥被照亮的眼皮裏。

他房間裏所有的擺設都和離開前一樣,被陽光打亮的窗簾輕微地舞動。窗簾是暗褐色的,被陽光一打,也能顯出一種觸目驚心的紅。

家裏人對他在部隊的每一天都很好奇,他總推說問堂哥吧,問建凱,建凱都知道,他比我知道得多了。我就一小文官,天天縮在辦公室或電報站,沒什麽勁爆的消息能告訴你們。

家人問,吃怎麽樣。

從哥說,吃不好,沒什麽吃的,有時候會打點外頭的獵物,大部分時候吃草,苦山植物多,能吃的不少。

家人又問,穿怎麽樣。

從哥說,都穿軍服,這問題不問了。

家人再問,死的人多嗎?報紙上都是唬人的吧,那些數字都不準。

從哥說,當然死人,打仗每天都會死人。經常看着有人從一線撤下來,醫療站也始終人滿為患,“不過我看不着受傷的過程,我——”

從哥頓住了,望着盤子裏的青菜,搖搖頭,夾了一口塞嘴裏。

家裏人唏噓,父親說這地方就是刁民多。讓他們歸順花了五年,現在又得花時間剿匪。

他把報紙摁在桌面上,大标題上寫着苦山剿匪的開始和一戰報捷的訊息。

猩紅的大字讓從哥無法直視,他說不要給我看了,我任務完成了,那些事我不想知道。

母親說是啊,你還給孩子說這個幹什麽。看了心裏難受,想到不好的東西。

山雞來他們家吃過幾次飯,從哥和阿言的事除了他們三個人外,誰都不知道。山雞确實幫着從哥在和父母做交代,說從哥都挺好,安全,除了身上受點皮外傷,其他都不打緊。

飯後他想拉從哥私底下說幾句,從哥卻也都找理由拒絕。

阿言一開始也老往從哥家跑,他們家離得近,走路也就五分鐘。

吃完飯了阿言就過來拍門,說伯父伯母,我找從哥喝點小酒。

伯父伯母為難,好半天才說,小從出去了啊,小從休息了啊,小從說忙,唉,他狀态不是太好,白天你們辦材料也跑得辛苦,改天吧,改天再叫他喝。

打發了小言,父母回頭再拍從哥的房門。

父親說,你怎麽回事,你那個紋身怎麽搞上去的也不說,人家回來了都時不時出去走走,和戰友聊聊天,計劃計劃未來,你幹什麽連小言都不見。

母親說,出去透透氣是好的,你老悶着,心情也難得好轉。在苦山是不是真遇到什麽事了?你說出來,說了我好安心,我們給你想辦法。

從哥搖搖頭,他說沒事,就是累了,我睡會。

白日裏辦着材料,山雞和阿言還時不時能與從哥相見。雖然他的情緒很消沉,但到底還能看到人。

等到材料一辦妥,從哥就徹底沒了影。

他是出去的,他不是在家就是出去喝酒。和以前的舊同學老朋友聚在一起,獨獨沒有去找過苦山的戰友。

從哥在封閉自己的懷念,封閉關于苦山的一切。他杜絕所有能讓他想起苦山的東西,其中自然會包括小言和山雞。

所以從哥不知道小言為什麽沒能如期回去,也不知道山雞到底什麽時候走。不知道剿匪持續了一年零三個月,整個苦山死了八萬人,比之前征戰時還要多。

更不知道阿大和烏鴉是不是還活着,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剿匪的過程中被打死,西頭寨又是不是始終頑強,僥幸生還。

在那段沉迷于酒精的日子裏,從哥的記憶一點一點被沖淡。

他很喜歡和過去的老同學泡在一起,這讓他覺着自己從來沒有去過苦山。

老同學中也有追求從哥的人,或許是看到了同類,以至于敢向從哥暗示。可阿大曾給過從哥太強烈的刺激,所以這樣的暗示在從哥看來可以忽略不計。

他沒有感覺,甚至有些抵觸,喝了酒之後可以握握手,抱一抱,可再進一步,他不想。

他說我不好這口,算了吧。

那人說怎麽不好,我知道你是。

從哥說,你知道什麽,瞎說什麽。

那人說你就是,我敢打賭你就是。

從哥也不記得吵了什麽,後來他竟和那人動起手來。

酒勁上頭,他控制不住自己。整個場面鬧得十分難堪,最後喝醉的兩人還是被朋友攔下,再被分別帶走。

來帶走從哥的是阿言,阿言陪着從哥換了一家酒吧坐着,讓他喝點檸檬水醒醒腦。

然後阿言說,第一批的特派申請下來了,待遇很好。做個支教教師,一年收入頂得上竹柳城的一個公務員。

“去吧,回去見一眼也好,說不定人家根本沒娶親,當初只是唬你的。”阿言又說。

“不去。”從哥一口拒絕,“不要跟我提這些。”

“我要去,”阿言抓住從哥的手,不依不饒,“你不要自己留在這裏,你跟我去。”

“我不去,我再說一次,”從哥強調,“我已經答應父母申請國安了,到時候他們幫我走動走動,就算進不了國安,也可以進入他們旗下的部門。”

“你去了國安就很難再出來了!”阿言急了,揪着從哥的手勁加大,目光一轉,落到從哥的手背上,忍不住再道——“何況你手上有那麽大的刺青,他們不會要你的!”

“我會去燙掉它,”從哥冷冷地望着阿言,“我咨詢過了,我不是疤痕組織,燙掉了恢複一段時間,看不出什麽痕跡。”

阿言不解,但他最終還是放開了從哥的手。

可無論從哥怎麽做,阿言是想方設法也要回到苦山的。

他差點沒能走成,第一批錄用名單下來時,只有山雞在列。阿言很難過,他太想見烏鴉了,想得睡不着,吃不好。

其實剛回來辦完了手續,阿言就想以個人的身份回一次苦山。豈料那時候剿匪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苦山幾乎全面戒嚴。

那段日子阿言十分煎熬,和從哥完全相反的是,他極盡所能地搜尋任何關于苦山的信息。每一次看到傷亡的數字,心裏頭都像被人切掉一塊。

他很害怕,烏鴉就是那種會沖在第一個的人,他不知道烏鴉能不能活下來,或者能不能完整地活下來。

就在這樣的忐忑中,苦山終于解除了警戒。

他又熬了兩個月才熬到申請,可偏偏他的資歷不夠,以至于名單長長一串,他反複看了好幾遍,都沒有他的名字。

但他下定決心了,即便如此,他也要回苦山一趟。他和烏鴉約定好了最多一年,可現在兩年都要來了,他還不回去,他真怕烏鴉娶了親。

這一次家裏對他的阻撓并不嚴重,雖然從哥不去,讓家裏人多了幾分擔憂,但看着這一份福利加上阿言又鬧騰幾天,最終也點頭應允。

蒼天似乎并不打算辜負阿言,雖然初審名單裏沒有阿言的名,但過了不到兩星期,正式名單出時,阿言排在倒數第六個。

畢竟第一批特派是最受苦的,苦山什麽建設都沒搞起來,自然也有很多習慣了在文明城市生活的人不願意走,名單空掉幾個,阿言就補上了。

臨行的前一天他又跑來找從哥,可惜仍然見不着面。

聽從哥父母說他去醫院了,而阿言也明白,從哥終于邁出這一步了——他要把自己與苦山的最後一絲牽連,徹底地斬除幹淨。

但從哥能斬斷嗎?不能。

他來到了醫院,也挂了號排隊等着。

等喊到他名字進去時,醫生檢查了他的手臂。說面積很大,預約個時間吧。明天或者後天,正巧天氣轉涼,除紋身出現的破口不容易感染。

從哥問,要多久。

醫生說,處理它就幾個小時,但之後恢複可能要幾個月甚至更久。這幾個月別喝酒抽煙,別吃辛辣東西,以免留下傷疤。

從哥說好,那就明天吧。

從醫院離開,從哥忽然覺得腦子清醒了,他好像解決了一件長久以來不敢解決的問題。他走在落葉之下,覺着腳步輕盈,落葉将他往天上擡去。

所以明天之後,他又變回了原來的那個從哥。苦山是什麽,苦山怎麽寫,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當天晚上他吃了很多飯菜,說的話也變多了。考試在十二月進行,他也将為考試全力以赴。

他飽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神清氣爽地起床。電視裏仍然播報着各種太平和不太平的信息,可他什麽也沒有聽進去。

一切都準備好了,一切都沒有纰漏。

所以他不明白,為什麽他進了醫院,最終又繞了出來。為什麽他沒有讓激光紮進自己的皮膚,深入表層再深入真皮。為什麽他交了費卻落荒而逃,像一個想要躲開牢獄之災的罪犯。

為什麽他會繞着醫院一圈一圈地走,最後穿過馬路,走到醫院對面,再往遠處走去。

愛一個人是多麽難以啓齒又不由自主的事。他發了瘋一樣想斬斷鏈條,可他卻始終都在籠子裏。

以至于就算他想逃避,他也看到了那張關于苦山的告示。

告示就貼在他們小區門口,藏在每一天都要更換的報紙裏。

他停在報刊亭前,透過玻璃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為了躲開回憶,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報紙了。可如今再次面對,他仍然能準确地找到如豆腐塊一樣微妙的一角。

上面寫着的每一個字,都像烙印一樣燙在他的心口。

他在報刊亭前站了很久,阿言走了,山雞走了,寶蓮走了,還有寶蓮帶來的小小生命也走了。

他們回到了如旋渦一般的苦山中,他們是什麽時候把根長進了苦山的泥土,什麽時候又生根發芽——從哥一無所知。

他所知道的只有每當想要連根拔起,整個身子的神經都跟着抽痛。正如此刻他想要不認得那幾個字,哪怕他從來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他仍然清晰地明白那就是他,那就是已經變成了魔鬼,霸占着他的靈魂一角的陰霾。

子良。

莫子良。

原來他姓莫啊,西頭寨的阿大,阿良。

從哥吸了吸鼻子,內心的城牆掉下了碎石。

他擡頭往上看,城牆上站着一群村民。他獨自從城門走進去,左側便是一座高聳入雲的箭塔。

他駕輕就熟地繞箭塔而上,便是一群敲鑼打鼓,操着古怪口音唱戲的苦山人。箭塔外用席子披着,席子把光線隔絕在外。

從哥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聽了一會站起來。他抓着屁精問,你們教我說話,教我唱。

屁精笑了,他讓賴查過來,叫賴查帶從哥去看劇本,本子裏有寫,從哥總比他們識字。

賴查領他擠過一道窄門,窄門裏是烏鴉和阿大。阿大把彎刀遞給他,他說你試試,我阿媽給我的,從你們的象省來。

刀鞘上是碎石裝點的蝾螈,刀鋒出鞘,寒光逼人。

從哥說不是的,我那裏沒有那麽好的鋼材。

阿大說有的,你們那裏有很多很好的東西,你就很好。我要像帶着它一樣帶着你,帶一輩子,帶進棺材裏。

從哥吸了吸鼻子,把手從玻璃上挪開。

門衛大爺問他在看什麽,看得那麽難過。

從哥回神,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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