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阿言如期離開。

他有點不識路了。原計劃他應該跟山雞一起走的,但偏偏山雞以為他沒選中,到了日期就開路了。

阿言反而是跟着後面幾個補錄的人一塊,坐上綠皮車廂晃悠晃悠。

他在火車上睡得這輩子都不想睡覺了,才終于看到一點點苦山的景象。

他興奮起來,一口氣吃了兩碗泡面,然後又在火車髒臭不堪的廁所裏拉了三趟,總算等到火車停靠,他便蹦跶着下來,也不管其餘幾個人有沒有跟上。

火車站已經有了一些小巴,道路似乎重新鋪過。雖然還是有點坑坑窪窪,但好歹有了一條能開車的道。

他說要去西頭寨,那小巴司機還多看了他兩眼。他說西頭寨,你說西頭村啊,你是哪裏來的,你哪裏知道它是西頭寨。

阿言說現在叫西頭村了嗎?我兩年前來過,原來他叫西頭寨。

司機拉了張草席,墊在旁邊,一路用苦山話和阿言聊天。阿言說西頭寨寨主是誰啊現在,那裏有沒有個姓烏的。

司機說西頭不還是阿良嗎,現在不好講寨主啊,現在是村長,阿良村長,莫村長。

“那烏呢?姓烏的是不是什麽村支書之類的?”阿言興奮地問。

司機琢磨了一會,搖搖頭,他說沒有姓烏的啊,我們這裏都沒有這個姓。他叫什麽,全名。

阿言不知道全名,搜腸刮肚一會,最終還是那個綽號——烏鴉。

豈料這綽號卻讓司機大腿一拍,他說烏鴉啊,那家夥能做村支書嗎,他在呢,他管西頭的——司機原本想解釋一下烏鴉現在做的是什麽,但很遺憾他沒法解釋——反正他還跟着阿良啊,怎麽,你認識他?

認識,當然認識,認識得阿言差點就把“老相好”這個詞蹦出來了。

但見着車後頭還坐着那麽多人,阿言又嘿嘿笑,把話咽進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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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颠簸一路聊,阿言也問了不少苦山的近況。

剿匪的過程是很慘烈的,但好就好在蜥蜴城因為最受到重視,波及得并不嚴重。死去的八萬人大部分是周邊的小城或縣份的村民。

“你來得好啊,你來的時候安定啊,過去那兩年真的要命,田都給收了,我都出來跑車。”司機說。

不過這也有好事,那就是道路是蜥蜴城最先修好的,房子也是蜥蜴城先蓋的。到底成了苦山省,蜥蜴城又是首府,建設肯定要先搞起來。

“你兩年前來的,你現在肯定不識得了。兩年前哪裏有什麽水泥房,大家都是紅磚房。現在沒有了,你要找阿良和烏鴉,他們的房子最大了,你一去就見得到。”

說完想想不對,又補充——“哦,那個村委辦公樓要更大點。政府的人下來了,旁邊還弄了個招待所。這個和居民房不好比,政府的嘛。”

阿言理解,心裏頭的興奮更按捺不住。

想了一會,又問——“當初我來的時候,聽聞東嶺有一部分孩子送走了。那現在……他們回來了嗎?”

司機聽了笑笑,表情反而變得有點惆悵。他好半天沒回答,最終搖搖頭,輕輕嘆口氣,他說回不來了,現在不好回了。

“鷹國獨立了呀,現在獅國和鷹國關系又那麽差,過幾年再看看吧,到時候可能會好些。”

兩年前鷹省要獨立不獨立,或許兩邊人來往還容易些。現在鷹省完全獨立之後,關系就變得不一樣了。

有時候一個選擇就鑄就了後半輩子的走向,那時候送上船的孩子或許也不知道,過不了兩年,苦山會變成當下的模樣。

那時候是為了求生而離開,現在卻是有家而回不來。

阿言也是如此,如果他沒有像跟屁蟲一樣跟着從哥來到苦山,他就不會被當成俘虜,不會認識烏鴉,不會現在再往苦山跑,也不會有如今的思念和負擔。

與其說這是命數的安排,倒不如說每一次選擇都是一種賭博。可或許無論開大還是開小,生活難講真正的贏,也談不上真正的輸。

阿言不僅認不得這裏的路,也認不得烏鴉的模樣了。

雖然和竹柳城相比中間估計還差了好幾個丘陵,但到底是有了點縣城的模樣。阿言在西頭站下車,一路往裏頭走。腳底的泥土路被碾得很平,走上去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路一旦鋪平,西頭就顯得很小了。阿言站在街頭就能看到街尾,同時也能看到最大的那棟三層村委樓,以及兩排高低不一的嶄新水泥房。

水泥房的遠處仍然是延綿的群山,他甚至還能瞥見山腰的鐵索,以及被樹蔭遮掉一半的天橋。

他順着道路往前走,卻見不到幾個熟面孔。沒見屁精,沒見賴查,也沒見巫醫或者三婆。

他看得出有很多外來的人在這裏往來,他們和土著苦山人的區別就在于膚色,所以擡頭看阿言的人也不多,畢竟外頭人多起來,他還真不是稀有物種了。

他來到了村委樓前,剛想進去卻被攔下。

一個阿爺說裏面開會呢,你找哪個。

阿言說我找烏鴉,找……找阿大。

阿爺把草帽往上頂一頂,說你找哪個阿大。

“阿良?”阿言也不确定,想起司機的話,又趕緊改口——“找莫村長。”

阿爺說那你坐會了,他們一下子還出不來。說着指指旁邊的長條凳,讓阿言等他們開會完畢。

阿言悻悻地坐下,阿爺又問你要不要茶。

阿言搖頭,搓着手緩解心頭的緊張和焦慮。

阿爺自己喝了幾口茶,又抽了兩口水煙,忽然記憶覺醒了似的,再把帽檐往上頂一頂,他說你是不是那個烏鴉的契弟啊,你是不是那個、那個什麽……

阿言一驚,大喜過望,連忙說是是是,我是小阿言啊,是兩年前被你們抓來的呀。

阿爺笑了,他說記得記得,哎呀你們大部隊撤得太幹淨,一下子想不起來了,烏鴉老念叨的,他那個小娘炮嘛。

阿言哭笑不得,看來他的臉可能會讓人忘掉,小娘炮這個稱呼倒是一直存在人們心間。但這也是好事,證明烏鴉确實也惦念着自己。

想到此,阿言心裏頭還有點小高興。

烏鴉和阿大等人是在一個多小時後從裏頭出來的,人還沒見着,烏鴉的嗓門就傳了出來。

阿言馬上站起來,朝裏頭探着腦袋。

一行人有外頭的官員,也有這裏的管理者。五六個人從臺階上走下,一路争論着什麽,直到出了第一扇門。

那一刻阿言說不出話來。

烏鴉沒再穿着那種動物的皮毛,此刻在他身上的是一件棕色的皮衣。

他的身形本來就很壯碩,這皮衣讓他仍然保存了一點點的蠻勁。他的頭發剃很清爽,臉上的胡茬也刮了幹淨。

若是讓阿言在其他地方見着他,也只會讓阿言多看幾眼,而不敢真的相認。

阿大倒是變化不多,雖然也收拾幹淨了,但眉宇間的冷峻和陰鸷一點都沒随裝束的變化而削弱。

是阿大先看到的阿言,四目相對的剎那,他淺淺地笑了一下,然後拍了一把烏鴉的胸口,擡手指指門外。

烏鴉扭頭看去,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愣了幾秒,随後三步并做兩步地出門。

阿言也嘴一癟,往前跑兩步,一下子蹦到了烏鴉的身上,用力地摟住了他。

“唉,你這小娘炮……”烏鴉嚎了一聲,順勢用力地把他抱緊,惡狠狠地罵道,“媽了個逼的,我還以為你忘了我了。”

見到了就好,見到了就證明阿言真的回來了,哪怕這感覺還有點虛,好像一碰就會碎的肥皂泡。

那天烏鴉推了阿大等人的小酒席,回家和阿言好好待着。

往家裏帶的過程中烏鴉老是扭頭看他,好像怕他轉個背就不見似的。阿言想抓烏鴉的手,但到底沒好意思。他沒帶什麽衣服,就一個小包裹。

走了大約十分鐘,烏鴉才開了個大鐵門,讓阿言進去。

烏鴉的房子變了,不再是當初那幾間小茅草屋。它是一棟二樓小層,一樓天花板很高,像阿言家鄉的那種挑高的小別墅。

但烏鴉沒怎麽裝修,粉刷了牆面,又擺了幾件舊家具,門口再安上一扇鐵門一扇木門,湊合着就住了。

家具太少,房子太大,說話還有點回音。

阿言站在空蕩蕩的房子裏,烏鴉又給他拿來煙和茶。他有些手忙腳亂,一會讓阿言喝茶,一會又要帶阿言到卧室看看。

他給阿言做了幾個菜,阿言吃着吃着就不動筷子了。烏鴉問他怎麽了,阿言說沒酒呢,現在吃飯都不喝酒了嗎。

烏鴉連忙說有,是喝得比以前少了,但他這裏肯定有。說着又進廚房把酒壇子找出來,弄了一小壺給阿言。

重聚的喜悅是一瞬間,這份喜悅過後,雙方心裏頭都有點擔憂。他們到底分開了兩年,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誰的心裏都沒數。

能回來是看重當初的情誼,可來了是想要繼續過,還是來告個別——烏鴉不知道,也很害怕。

頭一年或許過得容易,畢竟有當初的諾言支撐着,剿匪的情況又比較嚴峻,每天也沒得多少時間想阿言。

可後一年過得就難受了。

他們這裏雖然已經開路,卻還沒有基站。很多村民都不知道手機是什麽東西,沒電話也沒郵差。就算後來建了一個在村口,烏鴉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打探消息。

說實話,他也動搖過。外面到底是阿言的家鄉,和烏鴉待在這窮山僻壤時可能覺着兩人感情珍貴,但回去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外頭的誘惑那麽多,人又那麽多,阿言還會回來嗎?阿言還可能記着當初的事嗎?阿言會不會喜歡上別人,會不會已經結婚了?

一閑下來這些問題就鑽進烏鴉的腦殼,想着想着,答案也從肯定變成了猶豫,猶豫又變成了否定。

如今見了阿言的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回來看他一眼,然後從此分道揚镳。

可烏鴉不敢問啊,他怕問了就坐實他的猜想。

反觀阿言卻也一樣。他知道遲到的一年不是短暫的光陰,但他沒沉得住氣,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他說你怎麽樣,你、你真的沒娶親……吧?

這話一問,兩人相視一愣。

烏鴉花了幾秒的時間反應,才突然卸下擔憂似的,說沒有沒有,我答應你了不娶親,我怎麽可能反悔。

阿言笑了一下,喝了兩口酒,又問,那……那有沒有跟別人?我不是不想回來,是我根本回不來。你們戒嚴了,我根本沒法進來,“所以、所以如果有,你告訴我就好了,你……我不怪你。”

說完把頭低下去,不敢看烏鴉的眼睛。

他問完就後悔了,他真怕烏鴉說出什麽驚心動魄的答案來。他的心髒跳得厲害,都快跳出來栽進酒壺裏了。

烏鴉的每一分秒沉默都讓人膽寒,可還好,最終烏鴉抓了一下阿言的手,說沒有的,我沒有別人。我就等你呢,就怕你不找我了。

果然是太久沒喝苦山的酒了,味道沖得厲害。阿言才剛喝了幾口,鼻子就被酒味熏得酸脹難受。

那天晚上阿言睡在終于不臭了的床鋪上,一會抱着烏鴉,一會又讓烏鴉抱着自己。他左右睡不舒服,最終又把腦袋抵在烏鴉的胸口。

阿言有好多話想說,烏鴉也是。可偏偏他們兩個都不太懂怎麽講,所以只能用力地抱着,再時不時拍拍對方,以證明他們是真的又見面了。

阿言問烏鴉,那你這兩年怎麽過,那方面怎麽過。

烏鴉說往前三十年怎麽過,就怎麽過了。又不是第一天單身,是他媽一直在單身。

阿言又說,我見苦山變化蠻大。

烏鴉淺淺地嘆了口氣,他說是大啊,尤其是蜥蜴城,“不過其他地方還沒有開路,看着還是原來的樣子。”

“這是好事嗎?”

“不知道,”烏鴉道,“可能好吧,就像文姐說的,至少我們這一代人有人活下來了。”

生在哪個年代不由自己選擇,政局如何變化,戰争又什麽時候打響,很多時候也不由個體說了算。

但苦山也不是第一次經歷戰争了,這就像獸象歷中分的期一樣,和平久了就有紛争,紛争久了又有安定。

苦山開了路,建了房,有人過來給他們傳遞知識,他們也有了路子出去找到更多的錢。

得到一些東西,必然會失去另外一些。

烏鴉腦子笨,想不得那麽多。他只知道阿大點頭了就是好的,只知道阿言回來了就是美滿的。

阿言終于發現自己睡不舒服的原因了,他摸摸烏鴉的睡衣說你怎麽穿睡衣啊,你不是光溜溜睡的嗎。

“我聽你們外面人說的,你們睡覺穿睡衣的。”烏鴉一愣,解釋,然後解開兩顆扣子,抓住阿言的手放在裏面,“那……那你不要我穿也可以,你也脫吧,反正你穿什麽都不如脫光了好看。”

阿言心頭一熱,直接把烏鴉剩餘的扣子全部解開。

接下來的幾天阿言沒去報道,也沒到村委樓認自己的宿舍和辦公室,甚至不知道一同來的那幾個特派員現在到哪裏了,究竟有沒有找到西頭寨的位置。

他覺着這些都和他沒瓜葛。

他和西頭的牽連以及和西頭村民的關系與那些特派員怎麽可能一樣,正如他們也不會像自己當下這般,和一個西頭的壯漢滾在一起。

所以他一直在烏鴉家裏待了三天,到第三天早上,才慢騰騰地去報道,也才最終把關于阿大的事情問出口。

去到村委樓時他見着了阿大,阿大在那裏有辦公室,不過沒有會議時他一般都不在。

烏鴉說阿大還是更喜歡自己以前的治理方式,有事了直接去他家拍門,沒事不願意到政府樓裏坐着抽煙看報紙。

何況這裏是自轄區,阿大真違反了規定,不嚴重也沒人和他講。

阿言的宿舍在村委樓後方,那是一排新建的小樓,每間房都是單獨的,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以及一個簡易的書櫃。

阿言倒無所謂宿舍有什麽,反正他覺着就算分給他了,他也是和烏鴉一起睡的多,來宿舍的少。

按照山雞的話講,現在蜥蜴城的地盤大,人也少,所以還能給他們單間宿舍,再過幾年就只能是一間房幾張床了,“所以先來是好的,就不知道小從幹什麽不願意。”

提到從哥,阿言也問了,他說阿大到底娶親沒有,當時為什麽硬是要把從哥趕走。

烏鴉支支吾吾說不知道,“這個你自己去問阿大,不問我,我說不說都挨罵。”

阿言幾次與阿大打照面,也沒真敢說出口。最後還是去游說烏鴉,讓烏鴉跟阿大講,如果沒有娶親,為什麽不可以讓從哥過來。

當天晚上烏鴉提了酒去找阿大,還沒張嘴,阿大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擺擺手道——“你不講了,你不跟他講我和小從的事,也不要讓我聽小從的消息,這都是過去了,翻篇了。”

可烏鴉一句話就讓阿大沉默下來,烏鴉說——“小從過得不好。”

阿大一愣,搖搖頭還是有點抗拒。

烏鴉就把酒放下了,他說是真不好,我不是幫着他來試探你态度的,我就是把小言的話跟你講。

那天晚上阿大又變回過去那般沉默,抽着煙,喝着酒,不吭一聲。

烏鴉說,小從走不出來,他過得蠻消沉。這和你當初想要的肯定不一樣,他沒按照你預計的那樣忘掉苦山,忘掉你。

烏鴉又說,你不要總搪塞說要找對象了,你成天就帶着鴨姨兩個娃娃,酒都不多喝一口,沒事你就往三婆那裏走,人沒老就先懷舊,你不好同我講你要把三婆娶了。

烏鴉再說,你為小從好我知道,但他和你分開了就是不好。你不去追他,他要考那個什麽安什麽局,以後就回不來了——“兩個人都過不好,為什麽不讓他回來跟你。”

阿大的煙把房間熏得嗆人,酒味混在裏頭聞着讓人暈乎。

到了最後兩人都喝多了,烏鴉叽裏呱啦地再講幾句,最後阿大也只有一句回應——“你不管我。”

送走烏鴉後,阿大一個人坐在桌前。

他也難受,這兩年多以來他沒有一天不想着阿從。

他記得自己把狠話放出來時小從臉上的每一絲表情,記得他的痛不欲生和歇斯底裏,記得他過來揪着自己衣服的力道,還有那一聲咬牙切齒的控訴。

阿大也去過象省,那是剿匪結束之後不久,大概是今年的年頭,他消失了好幾天,連烏鴉都沒告訴,一路坐車往外。

他就想看看那個人怎麽樣了,盡管竹柳是個大城,人多得不得了,他去了也未必見得到影。但若真能看看小從所在的城市的模樣,或許他也能自行腦補小從後來的生活。

那即便見不到面,也是某種安慰。

可惜他沒能走到。他到了丘陵城之後,就再沒能往上。

他站在車站看着熒光屏,望着丘陵到竹柳五個多小時的車程,一天有六班。他錯過了第一班,第二班,最終坐到了晚上,又随便找了個旅店歇了一宿,次日便起身回返。

他不該去了的,萬一他去了,真見到了怎麽辦。他怕所有的計劃都因為見着人而改變,他沒有把握控制得好自己的情緒。

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那就再堅持一會,不要打亂它了。

阿大一直坐到天亮,推開門見着山間萦繞的霧氣。

很多年前從哥就是在這樣一個入冬的霧天被擄來,以至于每一個霧天,阿大都會想到一個穿着軍服的清瘦的人在眼前掙紮。

阿大說過招安之後會有更多外來的人進入苦山,也再不缺小從這樣的人。可兩年多走來,他見了無數的外頭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卻始終覺着外來的沒有一個比他認識的小從好看。

他把窗關起來,躺回了床上。他希望今天兩個小外甥不要起得那麽早,在他好不容易有了點睡意之際,又從三婆那裏跑來拍他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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