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從哥的資料從竹柳轉到臨省,再從臨省統一分配,最終下放到了苦山。

接到檔案寄送的那一天從哥沒有去,是屁精把消息告訴他的。

從哥想起自己臨行前和父母争執的夜晚,一切好像還是在昨天。

父母就是不理解,明明都說了要報考國安,為什麽不老老實實把紋身洗了,再老老實實地去應付考試。

從哥說洗不掉了,醫生說洗不掉。

父親說怎麽洗不掉,我也認識幾個燒傷整形的,我問過,你根本就是能除卻不願意除!你說說你到底為什麽不願意,那到底是怎麽弄上去的!

從哥說不知道,一覺醒來它就在上面了。可能被苦山的猴子抓了去,用了他們特有的顏料吧。

母親大怒——“胡說八道!”

可從哥胡說了嗎?好像沒有。他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所以每一個字都有理可依。只是人們只相信他們承認的,而關于他們不承認的,寧可全權歸之于荒謬的扯蛋。

那幾日母親一直念叨,她說苦山那地方能怎麽樣,你去那裏受罪有什麽意思。你看看那裏吃的都是什麽,穿的都是什麽,你說你怎麽就那麽不省心,你都多大了,你都三十了!三十你跑那地方去,我看你什麽時候能找着對象!

父親則每次想開口,張張嘴又嘆出一口長氣。然後搖搖頭,敲敲煙盒,吞雲吐霧去了。

不過父母終究還是應允了他,他的抗争比阿言要激烈,雖然父母陪着他一起回了臨城,但一路上沒有一天不希望他動搖一下。

最終回到竹柳後,還是阿言的父母一并開口相勸,他的父母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他們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管不住的。你非要管,他們也過得不舒服。

他們又說讓他們出去也是好的,你看我們這一代,基本沒出過竹柳或臨城,他們想要不一樣的人生,那就讓他們闖一闖。是不是了老許,你說是不是。

他們還說阿言都敢去的,環境不會差到那種程度。你讓小從試試嘛,實在受不住了,他自己就收拾包袱回來了,都不用我們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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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哥走的那天父母還是來送了,到了臨別,脾氣也就沒有了。

從哥忽然覺得身邊還是對自己好的人多,盡管他們替自己做的決定不一定都能接受,但至少出發點都是為他着想。

晚些時候他問阿大,有空你願不願意跟我去竹柳玩一玩。

阿大一愣,說我去過丘陵,不都是象省的嗎,應該差不多吧。

從哥說丘陵和我們那完全不是一個景象,丘陵在靠海沿岸,我們在內陸中心。你得去我那裏,去竹柳或者去省會臨城,你去了我帶你吃好吃的。

阿大說好。

可這應答說得敷衍,從哥也知道他大概是不會去的。

他到底離不開苦山,或許對于一個普通的村民來說,離開苦山是一個自由的事,如果沒有戒嚴的限制,唯一讓他們猶豫的只有鄉情和對未知地域、未知文化的恐懼。

但對阿大來說不一樣,他是阿大,他走了,就意味着連駐守此地的領袖也動搖了,其他人也就沒有堅持的意義和必要了。

跟從哥一起來的幾位老師,有的還沒到正式上課的月份,就已經頂不住,打報告回去了。

他們不喜歡這裏的山水,也不喜歡晃晃悠悠的鐵索和令人膽寒的天橋,更不喜歡一大盆子盛上來的肉,和那些吃起來似乎還夾沙的米。

他們說你是過得好啊,你能和這裏的村長熟絡起來,我們不行,所以得走。

從哥說也沒有,只是之前打仗的時候來過,條件更加艱苦,現在适應就變得容易很多。

那些人還說了什麽,從哥就不記得了。十五個人走了七個,只剩下八個人一起等待開學季的來臨。

送老師上車的那一天從哥去了,他繞過魚塘,走過田埂,看到小巴遠遠地停在村口,像一艘停泊在綠色海洋邊的船。

等到老師們一個接一個上了車,小巴的排氣孔便噴出一點點的煙霧,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小路的末端。

從哥坐在田埂上抽着煙,讓煙霧一路往樹頭飄去。

村口設立了一個小賣部,那裏有一臺公用電話和一個郵筒。三婆和幾個男男女女坐在那裏聊天乘涼,見着從哥,招手叫他過去。

三婆揚手,讓從哥把胳膊拿過來讓她看看。

從哥卷起袖子,蝾螈的樣子便露了出來。

三婆捏着手左右打量,最後又拍拍他的胳膊。她說好啊好啊,這是我做的最後一件作品了,眼睛看不着了,以後就是我兒子做了。

旁邊一個黝黑的青年轉過頭來對從哥笑笑,手裏還握着一壺酒。

從哥還記得他的面,當然也記得他渾身布滿了各種各樣的刺青。

他還有一個哥哥,不過估摸着哥哥在山上的林子裏,三婆的大兒子是個好獵人,這在西頭是衆所周知的。

而現在看來,小兒子就繼承了刺青的手藝。

“蛤蟆是什麽意思?”從哥問,指了指刺青中和蝾螈一樣大的一塊。

“那是他阿爸原來在的寨子,他是上門女婿,從鷹省那邊來,”三婆搶話,說道,“那時候為了給他加這個圖,還跟我吵了好幾天。”

“不是鷹省,是鷹國。”年輕人糾正,跟從哥解釋,說阿媽老了,老記着以前還是鷹省,就是不認現在的鷹國。

“那這個呢?”從哥指了指另一塊,上面的圖案既不是蝾螈也不是蛤蟆,但都有兩者的特征。

“這我自己弄的,我把兩個圖案結合了一下,怎麽樣?”

從哥點點頭,道了句“好看的”,又問,“你去過你阿爸的寨子嗎?那邊和這邊一樣嗎?”

“沒去過,還來不及去,就被打沒了。”年輕人說,“還好我阿爸年輕時候就過來了,不然他也沒了。”說着咧開嘴,扯出一個笑容。

三婆喃喃地不知道嘀咕些什麽,直到最後從哥才聽清了一句。她說阿大是好人,他對你好的,你也對他好,你也對我們好。

老人的目光渾濁而渙散,她面朝小賣部外,眯起眼睛順着田埂看,一直看向不見盡頭的遠方。

尾章

到了深夏,從哥兢兢業業地開始了教書育人的生涯,在他上第一堂課時,就有孩子認出了他。

那孩子是鴨姨的兩個崽,由于沒法分年級,兩個相差兩歲的孩子也坐在同一個課堂上。

阿大說讓他們去吧,去了正好學點通用語,以後也不一定非得留在苦山。

從哥擡頭,見着孩子們好奇的眼睛,他忽然覺得當下面對的這一切,或許也是某種程度上的贖罪。

孩子的目光能淨化一些不應該存在于世間的污穢,比如多年前的仇恨,比如士兵和村民流下的鮮血,再比如那些埋在腳下,肥沃這裏的土地,又滋養着一草一木的屍骸。

他們終歸要淡忘這裏的歷史,無論是曾經的血祭,還是茹毛飲血的時代。無論是令人心寒的肅清,還是骨肉分離、遠渡重洋的撕心裂肺。

他想起孩子們曾經唱着的歌謠,那歌謠裏有苦山的天橋,鐵索,長龍宴,和蝾螈節。

他用通用語把歌謠寫在黑板上,他說你們要知道如何用外面人的語言來講你們的故事,這樣你們的故事就能傳到他們的耳朵裏,就是你們在教化他們,而不是他們來同化你們。

陽光斜斜地從窗戶打進來,照着從外頭運來的木質桌椅。孩子們用髒兮兮的手捏着炭筆,寫着歪歪扭扭的符號,一邊搞髒作業本的紙,一邊将那些應該被銘記卻必然會遺忘的東西一點一點抄下來。

這是一種延續。延續必然會産生疏漏,可它在延長一種文化的壽命。

從哥在學校時曾聽老師問過,為什麽我們要追求被人知曉,被人銘記,除卻附帶而來的經濟效益,我們何苦要讓他人知道我們。

老師的答案從哥已經不記得了,可他有自己的答案。那是一本被遺忘在圖書館角落的書,是一段滅亡後只剩寥寥幾筆描繪的族群,是幾名一度抛頭顱灑熱血的英烈寫下的過去,也是再也不會回來,再也不能重走一遍的曾經。

還能再撐一會吧。

書裏那個村落的勇士這麽說過,或許我還可以再撐一會。

沒有人可以阻止文化的共融,也沒有人可以與歷史的腳步抗衡。獅國必然統一,統一後又必将迎來分離。

可之所以要被人知曉,無論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也要盡可能地被人銘記,就是希望能在某種程度上活得更久一點。

不是肉體,而是靈魂,或者說精神。

再假大空一點,大概可以說是信仰。

從哥體會過這種信仰的力量,從一開始的不了解,到了解之後的不接受,再到動搖,彷徨,以及最後的信服。

他也為蝾螈而戰過,而蝾螈給了他一個阿大,給了他一個這輩子或許不會再遇到第二個的莫子良。

阿大在從哥快放課的時候經過教室門口,倚在門邊靜靜地看着他。

下課鈴打響,孩子們一擁而散。教室一瞬間散得幹淨,從菜市場變成了荒郊野外。

阿大走上前來,坐在從哥的講臺前。

阿大說,你教我啊,許老師。

從哥說,你要我教你什麽,你連我名字都認不全,我教不了你這種朽木,爛泥扶不上牆。

阿大一把抓住從哥的手,把他往書桌的方向帶。

“你怎麽能說我是朽木,你教我接吻的時候又不這樣。”阿大笑了,他的笑容被陽光照亮,讓從哥一瞬間迷糊了眼睛。

那一天苦山的山頭正在變色,新綠褪去,老綠再起。阿言從村委樓跑過來,烏鴉招手讓他一起去學校叫從哥和阿大吃飯。

他們來到學校時學生已經走光了,阿言眯起眼睛往教學樓的頂層看去,說懶得爬樓了,不知道在這裏喊行不行。

烏鴉說你看不到,你那麽矮,能看到什麽。說着把阿言舉起來,問他這樣行嗎,這樣喊,應該聽得清楚了。

阿言左右晃晃頭,喊了一聲阿大,再喊了一聲阿大。

學校太空曠了,那聲音一圈一圈地在校園裏蕩。好似蒼穹上翻滾的雲,好似鐵索下拍打的浪。

-全文完-

番外一:深冬

(1)

從哥沒有想過阿大會來找他,所以他沒有一點準備。

那時候他和阿言從超市出來,兩手提滿了各種各樣的包裹,正走到家附近的那個路口。

快要過年了,阿言家和自己家都很忙。不過忙也是好的,至少能讓他找借口和阿言出來,而不用聽三姑六婆催婚。

阿言和從哥都有和烏鴉或阿大講自己住的地方,但似乎阿大從來不願意來他的竹柳城,三年來無論他邀請過多少次,阿大永遠都施舍一個“嗯”字,甚至有時候連“嗯”字也不給,就是一聲不吭。

所以當從哥看到阿大的時候,他沒有認出他來。

當然認不出,從哥沒想過阿大長得那麽英俊。

不止是阿大,跟在他旁邊的烏鴉也一樣。

現在他們的身上沒有那些過時的皮衣,也沒有苦山人才穿的皮草,更沒有一把彎刀或一把土槍別在腰間。

他們穿着和從哥一樣的風衣,把健碩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很好。看着就像是普通人,只有露出風衣的皮膚有些發黑,能和當地的小哥或大叔們區分開來。

從哥愣了,反是阿言率先反應,他咦了一聲,馬上朝烏鴉跑去,一下子拽住烏鴉的胳膊。

阿言很高興,他的興奮瞬間寫滿了臉,也不顧自己是不是還提着一大堆的年貨,直接就狠狠地抱了一下烏鴉——然後把年貨都塞到烏鴉手裏,讓烏鴉幫提着。

烏鴉說你這小娘炮,我是客人,過來看你的,我他媽一來你就讓我幹苦力。

但話是這麽說,他還是好好地把大包小包接過去。他和阿言就是這樣,無論分別多久,一瞬間就能聊開,好像從未分離過一樣。

從哥一直覺着阿言和烏鴉是适合的,至少比他和阿大适合。他們雖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長背景,但就像齒輪一樣相互契合。

而不像從哥自己。

阿大望着從哥一會後,慢慢地朝從哥走來。

竹柳城的男人總是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書生的模樣,即便穿着這樣的風衣,也像是剛剛從海外歸來的公子哥。

但阿大的氣質不一樣,身形也不一樣。即便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從哥也覺着他随時都有可能從風衣裏掏出槍來。

估摸着這一路走來,阿大沒少被警察攔下查身份證。

可是從哥就是覺着阿大好看,真的好看,好看得他都不敢承認自己和對方有這樣的關系。

阿大說,給我吧,我幫你拿點。

從哥趕緊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阿大伸手去接,但從哥往後躲了一點。

從哥的脖頸在發熱,其實這樣的對話是稀松平常的,可不知為何換到在從哥的家鄉發生,他卻覺着心跳加速。

竹柳城的樹葉都落了,沒落的也泛上了枯黃或暗紅。風一吹,滿地的落葉就卷起來。

阿大站在落葉之中,像一棵突兀的樹。是苦山那種不變黃,不落葉的樹。枯葉在他的腳邊旋轉,再把他的大衣邊吹起一點點。

他說怎麽了,我有什麽不正常的嗎。

從哥說沒有,他走了兩步靠近阿大,“你真好看,好看得我不敢認。”

說着想像阿言一樣拽一拽阿大的手,但阿大不知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閃開了。他手一晃,拿過了從哥提着的一袋水果。

(2)

阿大和烏鴉陪兩人到家門口為止,便打算離開。

阿言不讓,他說怎麽的,來了真是看一眼就走啊。

烏鴉說沒,這不是陪阿大嗎。

說着還杵杵阿大,想把責任推卸到阿大身上。

阿大笑了笑,道,你們不是回家吃飯嗎,我和烏鴉也就是出來轉轉罷了。等明天有空了你們再來吧,帶我們看看你們的家鄉。

但從哥也不接受,他一想到回家又是聽着家裏人叨叨,幹脆一把抓住阿大,“還沒過年,用不着天天在家裏待着。你們住哪裏呢,把賓館地址給我,我和阿言吃完了去找你們。”

阿大看了烏鴉一眼,烏鴉便說了個地址。

其實從哥知道晚上去賓館會發生什麽,自從一個月之前回了竹柳,他和阿大就沒有任何的方式聯絡。

三年來苦山建了基站也拉了有線電話,可阿大似乎非常不喜歡這些現代化的東西,以至于除了他的辦公室有一臺內線外,家裏頭仍然什麽通訊設備也沒有。

從哥自然是想念他的,這份想念讓他對晚上的探訪有些期待。

或許是阿大的性格太過冷硬,從哥總覺得他們并沒有經歷過甜得發膩的時光。所以小小的重逢也能給他刺激,尤其在從哥昨晚剛剛因遏制不住想念,在浴室裏小小地解決一下之後。

這幾年來家鄉雖然越來越開放,但對于這方面的接受程度還不高。就憑他和阿言三十出頭了還不找對象,耳朵都快被唠叨出繭就能看出,或許從哥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家裏頭自己的想法。

但這都沒關系,每一次只要見到阿大的面,所有的擔憂又被從哥抛到腦後。

從哥是晚上九點多出的門,阿言則八點多就先過去了。

阿言比他更依賴對方,也比他更受不了每年長達兩三個月的分離。縱然再熬一個多月又能回到苦山,但從阿言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烏鴉和阿大住的賓館很遠,坐地鐵都要花上半個小時。等到了站還要再走一段,來到阿大的房門口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從哥的手放在門鈴上,有一點點發抖。

他深吸了幾口氣,才把門鈴摁響。

阿大開門時只穿了一件浴袍,看似剛剛洗過澡。

阿大把門拉開,從哥發現他們三個人在鬥地主。

從哥哭笑不得,他心說烏鴉的情商真的可以,阿言都送到門口了,還他媽真打上牌了。

房間裏還有兩件啤酒,苦山人就是這樣,可以沒吃的,但不能沒酒喝。

阿言已經喝了好幾瓶了,他這樣的牌技也就是墊底的份。他的脖頸紅紅的,見着從哥趕緊拉住,釋懷地說你終于來了,你再不來我就真趴下了。

烏鴉嘿嘿笑着,低頭洗牌。

但阿大沒讓牌局繼續,他瞅了一眼酒瓶子,除了還有三瓶沒起開以外,其餘的都喝空了。

借着這機會,他幹脆說——“烏鴉帶阿言過去吧,反正酒也不多了,我和小從聊兩句,別到時候喝多了連話都講不成。”

烏鴉如釋負重,放下撲克連連說好,忙不疊地把阿言拉上,一溜煙就出了房間。

阿大則拿過剩餘的啤酒,咬開蓋子,遞給從哥。

從哥勉強喝了一口,便聽得阿大道——“你今晚走嗎?走的話,随意喝點就行,不用像在苦山那樣拼命。”

從哥灌了幾口,呷呷嘴。

“你怎麽還想我走呢,”他說,目光晃了晃,沒敢與阿大對視,才好把後半句話說完,“我想你了,今晚我想不回去。”

(3)

說實話,如果非說阿大身上有什麽讓他最無法承受的,那大概就是對方的這類回應。

和阿大在一起的這三年裏,除了在最開始的那段久別重逢的日子中,阿大難能可貴地流露出一點真情外,平日裏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

從哥總有一種錯覺,感覺一直是自己在主動。自己在饑渴,自己在貪求,而阿大無動于衷。實在面子上過不去了,才勉為其難操他一發。

從哥喝了一會酒,又陪着阿大看了一會電視。

這間旅館選得不好,隔音效果很糟糕,沒過多久,他們就聽到了隐隐約約的聲音。

從哥知道是隔壁阿言和烏鴉發出來的,他們已經開始運動了。

可從哥和阿大居然還一人拿着一只酒瓶子,望着電視上不知道瞎雞巴演着什麽玩意。

從哥的手機響了幾次,全是朋友和同學發來的短信。有發紅包的,有問假日安排的,還有問從哥是不是回來了,什麽時候出來聚一聚的。

從哥沒關聲音,時不時就傳來幾聲提示。

阿大竟也無動于衷,直到從哥的手機直接被電話打響。

從哥接起來,那頭是同學在聚會。徹夜的狂歡已經過了一半,對方已經喝得大舌頭了,叽裏呱啦地朝着電話嚷。嚷了半天,從哥才聽明白是叫他過去。

挂斷電話他問阿大,說你跟我一起去吧,你也見見我的朋友。

阿大說不用了,我送你過去,玩到幾點你告訴我一聲,我按時去接你就好。

說着便起身換衣服,看不出不高興,也看不出解脫。

從哥心裏不舒服,他不知道阿大這算什麽意思,他都要和別人出去玩了,對方也不緊張一下。

他确實想帶阿大一起去,今晚有幾個好友也在這幾年裏陸陸續續知道了從哥的身份,一直嚷着讓他帶他的男朋友給大夥見見。何況阿大今天是真的好看,從哥偶爾也會有點小小的虛榮心。

可阿大還真是打車送他到了KTV門口,把自己的圍巾脫下來給從哥攪一攪後,又打算鑽進車裏回返。

從哥按耐不住了,一下子把車門關上,讓出租車先走,轉而面對阿大。

他說怎麽的,嫌我丢人啊,帶你去見我朋友,你還不樂意了,“沒見你在苦山那麽躲躲閃閃,你到底在怕什麽。”

阿大沒說話,他又是那樣靜靜地看着從哥,好像能把從哥看透一樣。然後他搖搖頭說沒有,你想我去,我陪你進去就是。

那天晚上其實玩得很不開心,阿大确實讓別人多看了兩眼,可他的冷漠讓從哥無所适從。

他也會和從哥的朋友聊天劈酒玩色盅,與人交際一點問題都沒有,就算口音還是很重,但多說兩次大家也都聽得懂,都不在意。

只是他和其他人的熟絡與跟從哥的熟絡沒有差別,即便從哥想靠近他一些,他都會自覺地讓開,似乎在劃清界線,保持安全距離。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們從KTV散場,從哥的朋友蠻喜歡阿大,也沒于從哥的表情中看出他的不快。

可等到朋友們一走,阿大的一句話讓從哥怒從中來。

阿大說——我送你回家吧,都第二天了,就不要跟我回酒店了。

從哥說,其實不是烏鴉陪你來,是你被烏鴉生拉硬拽來的吧。

阿大說,怎麽這樣講,我們都想來的。

從哥問,來了幹什麽?來看我一眼就走,那你還不如在苦山待着,等我過完年了回去也一樣看。

阿大又不吭聲了,但這回好歹沒把從哥推回去,兩人打了車,一路無言地回到酒店。

(4)

兩人沉默着一先一後把熱水澡洗了,熱水加速了血液循環,洗完之後從哥只覺頭暈目眩,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阿大則把燈熄滅,又把遮光布拉好,總算讓房間暗得像傍晚一樣,才慢慢地鑽回床上。

阿大依然沒有摟住從哥,從哥等了很久,直到他不确定阿大是不是已經睡着。

可他還是忍不住說話了,他說,我每次和你分開,都感覺像要失去你一樣。你喜歡我,我知道,可你喜歡到什麽地步,和你當初喜歡小遠一樣嗎。

這是從哥一直難以自我說服的東西,每一次看着阿大的冷漠和疏離,他就覺着對方心中有一塊他無法觸碰的地方。

他有意無意地向其他村民打聽過,他知道阿大以前和小遠形影不離,無論是在課堂上識字,還是放課後上山打獵。阿大會極盡所能地展現他對小遠的占有,以至于大家都知道若是能找到其中一方,另一方一定就在不遠處。

可從哥和阿大在一起那麽久了,除了在從哥要求之後,對方兇狠地鑿進他身體之際能感受到阿大的迫切外,其餘的時候他們真的只像兄弟。

很好很好的兄弟,僅此而已。

即使有幾次阿大不講道理地要去宿舍看從哥,或者偶爾興頭來了,躲在小林子裏來一發,但那都是屈指可數的。

阿大對從哥的欲望沒有對小遠的那麽強烈,從哥感覺得出來。

今天更是把這樣的距離感寫在臉上,讓從哥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阿大沒睡着,他看得出從哥的不開心。聽到從哥說的話,他愣了一下,轉過身來,他說你想什麽呢,你怎麽又提到那個人了。

從哥沒看阿大,他睜眼盯着不斷旋轉的天花板。他說我可能始終不是你最喜歡的那一個,所以你總是若即若離,好似下一秒就不見了。

“我經常做一個夢,從見到你開始就在做那個夢。我夢見一座城,你在城裏,我在城外。我總追着你去,可你一不留神就閃進窄牆裏,我怎麽也夠不着。”

阿大試着靠近從哥,他說只是夢而已,你不要想這些。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不會變,我自從和你在一起後,心裏頭就沒有想過任何人。

“可是你總不願意主動,不管是靠近我,還是主動做那些事,”從哥嘆了口氣,翻個身背對阿大,“說這話我都覺得自己可笑,還有點可憐。”

自他們重逢的那一天起,從哥就已經下決心下輩子和阿大不分離了,可不知為何,那種不安的感覺卻時不時從心底裏湧現。

他曾經無數次說服自己,阿大到底是阿大,作為一個領袖,他習慣了不把情感外露也正常,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沒什麽好追問的。

可感情的事說不清楚,也很微妙,一點點疼痛就像用指甲撩撥心弦,震一下,就回蕩出一圈一圈令人心悸的漣漪。

阿大沉默了很久,最後才湊過去,從後面抱住從哥。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糾結了半天,才又重複那句蒼白的辯駁——“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唉……不是你想的那種。”

那是什麽?

說不出口,這讓阿大怎麽說出來。他慢慢地收緊手臂,鼻子和嘴唇壓在從哥的脖頸上。

他怎麽會想別人,怎麽會嫌從哥丢臉,怎麽會願意劃清和從哥的界限,怎麽忍心叫從哥難受,又自己一個人生悶氣。

他只是害怕,“我這樣的粗人來到你這裏,我怕別人說你。”

從哥怎麽會喜歡上一個連通用語都說不清楚的人,怎麽可能喜歡那身黝黑的皮膚觸碰自己,怎麽甘願交往一個對現代文明幾乎一竅不通的鄉巴佬,怎麽好承認和他是這種關系,還要以這樣的親密狀态維持下去。

阿大怕給從哥添麻煩,那麻煩不僅僅是外人的目光,還有從哥自己的心理負擔。

“我見着你們的人都很矜持,我怕你也不喜歡我老是主動。”

“苦山人性子直接,有好幾次我也知道弄痛你了,你照顧我的想法說沒有關系,但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沒有關系。”

“在苦山什麽都是我說了算,我可以不管別人。可這裏是你的家鄉,你怎麽可能不管別人。”

因為太過在乎,所以小心翼翼。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如履薄冰。

因為阿大不是烏鴉那種想不了什麽事情的人,他想得太多,想得太周全,所以才害怕做了錯事,給從哥惹了麻煩。

在苦山的麻煩他阿大可以一個人扛,但若是在竹柳惹了麻煩,他會無所适從,不知所措。

(5)

兩人靜默了片刻,從哥突然轉過身子,把頭抵在阿大的胸口,他說,可是我喜歡你主動啊,你主動了,我就覺得你想要我。

“你想不想要我啊,你想要就表現出來好不好。”從哥說這話時都不敢看阿大的眼睛,他真的害怕阿大會用那種波瀾不驚的目光望着他。

阿大說好,好。

那天白天他們很兇狠地在做愛,阿大做了兩次,最終小小睡了一覺後,又把從哥弄醒。

他的啃咬胡亂而沒有章法,可每一下疼痛都讓從哥感覺到對方的迫切。

他喜歡這樣的欲望,也喜歡欲望硬起和發燙地插入身體。那種疼痛是難以形容的,可除了疼痛之外,除了酥麻的快感之外,除了痙攣射精的暢爽之外,還有一種讓從哥無法拒絕的滿足和安心。

阿大有點難過,他說我都不知道你想這樣,你老是不直接說,我怎麽能猜得到。

從哥沒有說話,他抱緊阿大的身體,不願意讓對方退出去。

他真的很害怕自己不是對方心靈的那一處,害怕始終有一塊無法觸及的領域。所以很多話不敢問,問不出口,因為還不确定自己的分量,以至于問什麽都顯得妄自尊大。

那是阿大陪着從哥的第一個春節,也是他第一次涉足竹柳。他看到了竹柳紅黃分邊的街道,還有那一溜平整的石板路。

從哥如承諾過的一般帶他去吃好吃的,帶他去逛街道,逛景點。烏鴉和阿言很興奮,一路跑到最前面。

那一天傍晚夕陽已經收盡了餘晖,暗藍色的夜幕正在四合。橘黃色的街燈和五彩缤紛的霓虹亮起來,把整個竹柳暈染出更喜慶的氛圍。

阿大走快了兩步,追上了走在不遠處的從哥。

他伸手抓住從哥的胳膊,然後将他的手指扣在了掌心裏。

FIN

番外二:雨夜

(1)

其實烏鴉沒怎麽生過阿言的氣,他最多會踹阿言兩腳再罵兩句,但那都是表面上的,心裏頭他還真沒記恨過阿言。

他願意順着阿言,或者說他找不到什麽阿言非得跟他對着幹的地方。

阿言也蠻乖,一般自己臉色一變,他就聽話了,不争不吵,乖乖縮在被子裏裹成一只繭。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烏鴉生氣了,而且很生氣。其實這火昨天就想發了,硬是給他憋到了今天。

可細細想來好像這引線早就埋下,早到阿言徹底在苦山工作,和三婆的小兒子結識的那會。

先前說過,三婆小兒子是搞刺青的。當初從哥紋那條蝾螈時他也在場,不過那會他也就和阿言差不多大,三婆眼也沒花,就只讓他看着,沒給他動手。

三婆的大兒子是個好獵手,早出晚歸,只要不是天寒地凍沒獵物,基本上都會往山頭上的林子跑。所以在家的基本都是小兒子和三婆,後來又多鴨姨的兩個小崽子就另算。

三婆小兒子叫幹茶,也襯他身上亂七八糟的紋路。聽三婆講是他小時候體弱多病,就像曬幹的茶葉一樣蔫蔫的,所以給他起了這個名。

豈料叫上名了,幹茶反而越長越壯,到現在兩兄弟到其他寨頭,別人還以為幹茶才是那個獵手。

阿言和他認識是個巧合,那時候烏鴉家裏的肉不夠了,他又正好被阿大叫走,便讓阿言去三婆家裏,問三婆大兒子要一點,錢先賒着,回來他順道去給。

本來阿言還不太樂意,他說三婆看着有點吓人哦,去了萬一被蒸蒸炒炒了怎麽辦。

烏鴉說你他媽塞牙縫都不夠,他們就是看着吓人,吓唬你這種小娘炮,其實人挺好講話。

阿言又想讓從哥陪着,好歹等到從哥放課,才敢拉着從哥一起去拿肉。

烏鴉回來時先路過阿大家,見着從哥已經在家了,他便以為阿言也回來了,于是嚷嚷着讓阿言出來。

誰知從哥說沒啊,阿言還在三婆那裏呢。

烏鴉一聽不解,他說他在那裏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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