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三月淮州,煙花盛地,城裏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街道兩旁酒樓聳立,紅燈籠金牌匾,夥計吆喝聲不斷。巷裏酒香,琴笛笙簫,靡靡而醉。
淮州作為朝野有名的繁華都城,沿淮海河而建城,盛産無數,養活一方水土之人。
瓷器,茶葉,絲綢,最有名的還是秦家百年延續下來的秘制酒釀。秦家自百年前從中原搬遷而來,至今已有百來年。秦家祖上致力于釀酒業,黃梅酒,梨花白,牡丹鬼,月季紅,荷葉青,秋菊釀,一年四季酒香不斷,有秦淮酒家之稱。秦家百年不懈的研制,使得這個家族在淮州頗享盛名,更是建立了有名的莊園,秦酒莊。
秦莊幾輩釀酒人,幾輩生意人,唯獨沒出現過一個讀書人。三六九等,商人為末,讀書人為重。秦莊即使腰纏萬貫,見了縣太爺也要彎腰,每年出錢供當地秀才讀書進京趕考,修葺書院。秦老太爺做精了的生意人,自然懂得其中利害,臨終前囑咐秦老爺一定要培養個讀書人出來,即使不為功名利祿,能考取個秀才,也算是為秦莊出口氣。
秦老爺老來得子,與夫人僅有一子,取名秦君歸。君,取君子之意,為讀書人,歸,便是歸來的意思,即秦家将要出個讀書人的意思。
秦君歸少年成才,青年考得舉人歸,秦莊祖上沾光,秦老爺大擺宴席,從酒莊一直到十裏外淮河畔。日暮斜柳,賓客盡歡,那上等狀元紅香味飄了滿城,無人不知秦酒莊出了個讀書人。
年少且風流,何況秦少爺一臉桃花相,每每上街總引得姑娘小姐掩面而視。秦少爺逢場作戲多了,對待女子自是溫柔多情,卻又不留情。總言,人不風流枉少年。
秦老爺有訓,早讀書,夜挑燈。秦君歸自然不敢忤逆自己的父親。白日裏也坐在書房軟榻,命小厮泡一壺清茶,焚一爐香,書中字字入眼,卻沒記到心,乏味。
晌午哪家公子小厮來邀,便攜酒兩壺,到醉香樓尋歡作樂。秦君歸乃青樓常客,風流成性,每每軟香暖玉在懷,好不自在。
夜裏秦少爺被小厮扶回莊中別院,他見書房尚亮着燈,揮退小厮便晃着步子走過去。來到門前卻聞得自家酒香,是百年杏花。他想起午時小酌,想必是小厮忘記收拾。酒若是開封,不出幾個時辰便會酒香盡散,與白水無異。
秦君歸從小受家族熏陶,惜酒如命,自然是看不得美酒浪費。他便推門而入,卻見得昏黃燈光裏一個白衣散發之人坐在他的桌案上,拿着白玉酒杯一飲而盡。
白衣人聞聲而轉過頭,燈光下看他面如白玉,膚如凝脂,眉目如畫,青絲如綢。繁雜白衣在他身上披着,淩亂中衣襟滑落,露出一小片胸前皮膚,竟是無限風情。
秦君歸被眼前景象驚得把到口的話咽回去,站在門前不知要做什麽。
白衣人卻站到地上,随手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眸光潋滟,嘴邊含情。
秦君歸看他要向自己走過來,下意識往後退一步,身後的門卻不知怎的突然關上,留得他們二人在室內。因為醉酒,秦君歸臉上冒汗,也不知是醉的還是被眼前景象吓的,他指着白衣人,質問道:“汝是何人,為何出現在秦某書房?”
白衣人突然笑出聲來,聲音清脆悅耳,像是個少年人。他挽起長袖,拿起岸上一本詞賦,道:“宋真宗雲,書中自有顏如玉,公子何不信,我就是那書中的顏如玉。”
秦君歸酒意上來,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便向白衣人那邊走去,站在白衣人面前他卻停住,眼前之人所非幻象,而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他看着對方臉上的笑意,遲疑道:“你究竟是何方人物?”
白衣人卻上前兩步,踮着腳湊過來看他,薄唇輕啓,笑道:“我便是那書中所說的顏如玉。”
他的唇邊殘留着杏花香,吐氣之間暧昧至極。秦君歸聞到他身上的冷香,忍不住伸手拉住他。兩人距離靠的更近,秦君歸看着他美得像假象的臉,問他:“你究竟是誰,來我這有何事?”
白衣人噗嗤一笑,道:“你們凡人都把書中美人統一為顏如玉,而我從書中來,自然是叫顏如玉。至于我為何到你家中來,不過是為了尋一酒香,得一良人。”說罷他欺身上前,笑得明媚,“如何,公子不心動麽?”
“夫子,夫子,您該醒醒了,學生們還等着您上課呢。”
耳邊傳來書童的叫喚,莫等閑睜開眼睛,被窗外的陽光照射地眯起眼,少年人模樣的書童見他清醒,趕緊擰了濕毛巾遞給他擦臉。
莫等閑起身,由書童伺候着換上夫子服,束起長發,這才開門往外走去。
書院做得幽靜別雅,前院是書房,後院是住所,私塾便設立在西廂。莫等閑在這裏做夫子已經很久了,久到連他都忘記了日子。
他記憶的開端,便是這個寧靜的小鎮,似乎從一開始他便是這裏的教書先生。鎮上風氣祥和,也不知道是哪裏是哪一朝代。只記得這裏的人喊他夫子,然後他就變成了這裏孩童的教書夫子。
明明已經過去那麽久,鏡子裏自己也不曾出現過白發,容顏不老。而居然沒有人懷疑自己的身份,鎮上鄉親見到他,都恭恭敬敬地喊他夫子,平日裏有些什麽都會送過來。他就在這裏地方呆了無數個日子,怎麽都數不清。
他已經換了好幾個書童了,他看着他們從齊腰的高度長大成人,再慢慢變老,最後告老還鄉,而他還依舊模樣。他本以為鎮上的人會把他當成怪物,上街的次數幾乎沒有。但逢年過節都有人給他送東西,莫等閑最後再也忍不住詢問:“我是誰?”
淳樸的鄉民就會這樣回答他:“您是我們鎮上的夫子,文曲星再世啊。”
原來他們把自己當成神仙來看,所以才對自己那麽恭敬的麽?
莫等閑卻一點也想不起原來的事情,他真的是神仙麽?
課間他坐在席上看着某一個地方出神,昨晚那個冗長而真實的夢境,到底意味着什麽?
突然有人拉他袖子,他猛地回過神,卻看到是他的學生,他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去,和顏悅色地問他:“有事麽?”
不過八九歲的孩童拿着書本問他:“夫子,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啊?”
莫等閑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上面的句子時心裏卻猛地一緊。
“夫子?”孩童看到他的不自然,好奇地喊了他一下。
莫等閑随即笑了笑,說:“這句話的意思即是:不要蹉跎歲月,到了白頭還一事無成,老了之後才暗自後悔。”
等孩童滿意而去,莫等閑才深思剛才那句話。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