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君他臣

雲霧初懈怠下來的眉眼瞬間恢複往日的清麗有神,她探着身子望過去。

漢白玉臺階之上,青衫錦帶的修長身影斜斜倚靠着,細雨蒸騰起的水汽籠罩在他周邊,衣袍上的細帶從他腰間竄出,随着微風輕輕擺動,他未掌傘,濕了鬓角,也細膩了白皙的裸露在外的肌膚。

還未看到臉,便已覺得面前人,孤絕山水,清逸隔遠山,不似凡中人。

一切都霧蒙蒙的,像隔了層紗簾,雲霧初心尖躍動,她手指忍不住微微蜷曲,從他身邊走過,竟是緊張出了一身汗。

真是連看都不敢看的……一看,怕就挪不開眼。

總管太監李日升點頭哈腰的掀了簾,将拂塵搭在左臂,低眉順眼道:“殿內還有治粟內史議事,陛下說娘娘若是來早了,就先去暖閣歇息。”

雲霧初點了點頭,太後此番設宴,特意囑咐帝後同心要一并前往。

因着這命令,她才不得不與這草包相見,也多虧了這命令,她才得以見到……他。

身後人的存在感太強,她僵硬挺着背,保持着端莊,拽住了燕泥的手臂,低聲吩咐道:“等本宮進去後,給王爺送把傘。”

燕泥不動聲色點點頭,雲霧初才緩緩的舒了口氣,彎了腰邁步往殿內走,陡然,聽到身後男人的輕哼聲。

聲音極輕,語調輕佻,嗓音又啞。

雲霧初一怔,小小的吞咽口水,在心裏咒罵自己不争氣,只是聲音而已,就逼的自己挪不開步子。

他已然發聲,自是不能再假裝忽略。

雨勢漸大,宮女無聲在她頭上撐起傘,頭上步搖珠釵相互碰撞發出清脆聲響,雲霧初拖着裙擺已然轉了身。

她颔首,喚了聲:“雍勤王。”

故作平穩的聲線帶着一絲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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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君,他臣,自是他要行禮。

倚着漢白玉石欄杆的男人的面容在雲霧初眼前慢慢清楚,即使已在心裏描繪千百遍,但每一次見,都宛若初見般失心迷智。

他原本高高束起的發被雨打濕,而變得松垮起來,幾縷不乖順的發絲貼着他的額角,甚至發尾碰到了他高挺的鼻梁。他又一股子懶散氣,垂着眼角蔫蔫的盯着地面,無端的讓整個人都慵懶随性起來。

他似是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緩慢的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

一步一步,他離她越來越近,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在距她一步之遠的位置,他桃花眼眸笑意漸深,嘴角僅僅扯了一個極小的弧度,讓這個笑不羁又莫測。

徐胥野拱手,行了個很是不标準的禮,眉峰微挑,薄唇啓阖間溢出話語,“請皇後娘娘安。”

說完,也不等雲霧初回話,就擡了修長的手虛虛搭放在嘴邊,打了個哈欠,他仰着頭,瘦削的下颌角流暢優越,棕黑色的瞳孔正透過微眯的眼眶無聲的打量着她。

雲霧初的視線被他的手吸引住了,絲毫沒注意到他肆無忌憚的打量。

他好像又瘦了許多……手骨赤條條的出現在手背薄薄的皮膚上,與他的距離拉近,才發現他近乎透明的蒼白皮膚和

——雲霧初視線落在他腰間——

和又單又薄的腰背,那身清淡的青衫他似乎都要撐不起來了。

她在閨閣之中時,也曾與姐妹戲談過這個男人,她對關于他的諸多殘暴施虐流言不甚在意,只注意到那一張神仙似的面孔。

這樣神仙般的人兒,是不該下凡的。凡人的碌碌煩惱,只會消磨這一身仙氣兒。

一語成谶。

他的病大概是又加重了。

雲霧初皺起眉,一直攥着的未松開的拳頭愈加緊,手心裏有了指甲的印子,泛疼也心疼。

她從宮女手中接過傘,又挪了半步,手臂一伸遞到他跟前,傘面很大,正正好籠罩住了他們兩人。

徐胥野偏了頭,垂眸望她。

“雨勢漸大,王爺保重身體。有些宴席,最是吵人,王爺最是玲珑,千萬種理由,尋一個,便躲了。”

她別開眼,不敢再去看他。

這樣的距離,已是他們之間的極限。

這樣的話,也是她能說的極限。

她深吸了一口氣,眼睛快速的眨了兩下,像是下定決心般的再出開口,“便是不能每每躲過,少幾次也總是好的。”

徐胥野終于有了反應,他唇上隐隐泛出些淺淡的紫,輕輕笑了。

雲霧初忍不住擡頭看他,好像是雨落到了左眼,他閉着一只眼緩解酸澀,用另一只眼望她。

他眼眸生的極美,眼裏的光彩也極為好看,此時此刻,這樣美麗的眼瞳裏,充斥着她的模樣。

她在他的眼裏,看到了自己。

這個認知,讓她呼吸一滞,緊接着,就是他帶笑的泛啞聲音傳到她的耳畔。

“小霧初,常言道,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睡一覺起來,本王就會看到……嗯……太後身邊那個不男不女的美人兒端着湯要一口一口喂本王。”

“本王可是沒有斷袖之癖。所以啊,就來看看嘛。”

他笑意更深,“順道也多看一眼小霧初。”

雲霧初眼睛一亮,不知他話裏的真假,他慣常是愛說玩笑話的。

未等她細細琢磨,他下一句話就緊接着而來,“看來進了宮就是愁,瞧瞧我們皇後娘娘竟都愁白了發。”

雲霧初面色發窘,就要後退,腳步剛挪,她撐傘的手就被一雙冰涼的大掌包住,“小霧初,你年少時,我們見過,你可還記得?”

怎麽可能會不記得,最是春風得意好時候的年紀她第一次見了他,第一眼驚鴻,第二眼摯記,第三眼,就已經偷偷把人藏到了心裏。

心裏波濤洶湧,面上卻還是不顯,手背上他的體溫涼的驚人,四下都是人,她慌張着,想要把手抽出來。

但還未等她用力抽手,徐胥野就已經松了手,他喟嘆一聲,辨不清情緒,“看來都忘了啊。也是,哪能記那麽多小事和陌路人。”

雲霧初話梗在喉嚨處,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她垂了頭,看着傘柄上的穗子,一時失神茫然。

說了那些少年往事又能如何呢,無論是否開始,如何開始,他們的結局已然是定了。

陌路,又殊途。

李日升又揚聲提醒:“娘娘?還不進去嗎?奴才瞧着,陛下議事要結束了,您先去暖閣暖暖身子,這雨越下越大,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呢。”

雲霧初方才如夢初醒,微微定了定神,便又挺直了腰背撐起一身雍容華服,她後退兩步,開口喚道:“燕泥!”

“奴婢在。”

“為王爺撐傘。”

她說完這句話,就轉了身,不再去奢望看他一眼。

到了如今這般境地,為他撐傘,還要假借他人之手。

她步履匆匆,眼角泛紅,幾乎是落荒而逃般的進了暖閣。為自己到如今,坐在皇後位子上,已經嫁為人婦還肖想、渴望他的心感到羞恥。

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惟願君安,君好,君側常有人相伴。

……

雲霧初與皇帝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個人幾乎是板着臉,坐在暖閣等雨停,又板着臉一同去了湖心小亭。

她是有話問他的,比如,“為什麽故意讓雍勤王在外面冒雨等這麽久,又不召見?”

又比如,“雍勤王的病又加重了,你可知?”

再比如,“他早已成不了你們的威脅了,為什麽還要變本加厲苛待他?”

然而,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心裏再清楚不過。

雍勤王是先帝第三子,皇三子生母卑微,生前無名無分甚至不知道與自己一夜風流的男人是何許人也,連累兒子也是流落在外養到五六歲才帶回宮,稚子無辜,尚無所出的皇後憐其喪母,帶回自己身邊悉心教養,第二年春,皇後誕下嫡子。

養母有了嫡子,自然難免對養子苛責。但究竟是如何苛待薄待,宮中各有傳聞,無一可辨真假,但面上,總歸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樣子。

皇三子野氣桀骜,縱然養在皇後膝下,也沒練出一幅皇子該有的溫和肅正模樣,但也着實是先帝幾位皇子中最為争氣的。

十五歲随北拔軍解除邊境匈奴紛擾,以一人之力取下匈奴副将領首級;十六歲,繼而随北拔軍駐營邊境苦寒之地,一年內,再無外族敢犯;十七歲,先帝為試其氣魄,以将軍之名統帥南護軍再次北上,激戰兩年有餘,為大梁開疆擴土;二十一歲,先帝崩,班師回朝,鐵血手腕護嫡子登基。

這樣的徐胥野,年少便足夠恣意,年少便令人喪膽,高位上的這兩位,又怎麽不會怕。哪怕是他親手将皇位贈與了他們。

如此功名赫赫,卻被嘲諷的一塌糊塗。

“跟她母親一樣賤骨頭,你們見着哪位皇子往那北境走喽,要凍死人的,肯定是宮裏那些個貴人們,瞧不上他呗。”

“十五歲,就殺了匈奴副将,十五歲啊,那得多小就殺過人,真可怕。”

“當初皇長子、皇五子為皇位争的厲害,怎麽他一回來,這兩位死的死,傷的傷,誰敢說和他沒關系。呸,殘害手足的事兒都做的出來。”

“要我說啊,那彰憲帝身子骨那麽硬朗,突然就不行了,沒準就是他動了手腳。從外面抱回來的野孩子,能對自個兒父親,兄弟有多大的感情。”

“快別說了,年前聽我一個在雍勤王府負責采買的姐姐說,雍勤王啊陰晴不定,稍微不高興就要打罵奴仆,再不高興,刀就朝着腦袋去了 。”

“對對對,前幾日才看到雍勤王府的管事卷着個破席子往墳場扔死人,一扔扔好幾個呢。”

……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些話語不間斷的流傳,越傳越離譜,也越傳越多人信,英明昭昭的雍勤王硬生生的成了世人嘴裏暴虐無常,殺兄毒父的奸邪小人。

雲霧初望向身旁男人的側臉,這張面孔雖與徐胥野有三分相似,但遠不如他深邃精致,風華絕代,絕世而出塵,亦不如他傲然獨立,雪中獨梅。

“皇後在看什麽?”皇帝注意到她的目光,扭頭看她。

一張臉完全暴露在雲霧初視線之間。

這時雲霧初方才覺得自己太過可笑,身邊這個男人哪有他三分相似,是一絲一毫也沒有的,滿眼的貪婪、□□、畏縮、怯懦。

步攆漸漸停了下來,湖心小亭近在眼前。

她嫣然一笑,擡手撫了撫發髻,“臣妾在想,若陛下不是皇帝了,那做做說書先生也是可以養家糊口的。”

她在婢子的攙扶下慢慢下了步攆,看着皇帝一臉思索的模樣,笑的越發開懷,“畢竟啊,您與母親所編纂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竟真叫天下百姓信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皇後這是說的哪裏話?你以為為夫不想去說書嘛,這不是……懼媽嗎!

神仙般的人兒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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