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活該
燭火燃盡,室內漆黑一片,拔步床上躺着的人睡的并不安穩,衾被堪堪搭在腰上,一角露出男人精瘦的腰身,腰線舒展優美。
昭成貓着腰在幾案上将燈花挑盡,室內只留了這一盞燭臺,昏黃光照亮一小片天地。
昭成望去,床上的男人額頭出了些細碎的薄汗。
他一向敏銳,昭成這般動靜,他都沒醒了,昭成心裏驚訝,這般失了警惕,不像是他了。
昭成輕呼喚:“王爺……王爺。”
徐胥野皺了皺眉,慢悠悠轉醒,骨節分明的大掌摸了摸額上汗漬,他手掌心滿是薄繭,半涼的掌心與薄繭摩擦肌膚的不适感讓他立即清醒起來。
昭成小聲詢問:“王爺可是又做那個夢了?”
每次夢魇,警惕性大大降低,就連從夢魇中清醒,都需要好久。因為這個習慣的緣故,趕上激烈的戰事,王爺幾乎是整宿整宿的熬着。
“您好久不做那個夢了,”昭成從幾案上倒了一杯熱茶奉到徐胥野手邊,“王爺喝茶暖暖身子,若是不睡了,卑職去叫任成來述職,衛尉大人前腳走,任成哥就回來了。”
昭成并不知曉,那夢境裏到底是什麽境況,能讓他一向覺得無所不能的王爺傷神至此。只想着轉了話題,讓王爺盡快從這種情緒中脫離。
徐胥野看着茶杯裏的茶渣懸浮不止,伸手接了過來,仰頭,一飲而盡,熱茶迅速暖了胃,慢慢,連帶着整個四肢也轉暖。
他聲音還帶着剛睡醒的沙啞,“你先出去,現在誰也不見。”
昭成應聲,最後瞧了一眼,燭火光跳躍不止,映得人臉也飄忽起來,他慢慢将門關上。
窗外,雨又下了起來,今年春雨不止,昭示的不知喜憂。
徐胥野的确好久不做這個夢了,他着一身單薄寝衣,又仰面躺下,熱茶僅僅帶來了短暫的安慰,沒了衾被的熱度,渾身的熱度消散不少,茶杯還被他捏在手裏,他五指一松,茶杯滾落而下。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桃花眼一阖一開,盯着拔步床架子上還沒有完全幹透的手帕。那些血漬終究是沒有洗淨,他擔心弄壞了梨花刺繡,不敢太過用力搓洗,也就任它去了,左右不過,也是給它原本主人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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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夢境……不過是幼時那些破事……
他夢到自己親娘在男人面前熟練的解下腰封,床帳晃動,他就在窗外冷眼看着這一切,第二日,又粉飾太平将男人送走,恢複了那副清高模樣,撥弄手裏的琵琶。
就連他親爹都被他親娘騙了,什麽賣藝不賣身,她騙了所有人,卻從不避諱自己的親生兒子。他總願意為她尋各種開脫的理由,卻又一一被她打破。
“那麽爽,為什麽不?小崽子你要是再壞老娘的好事,我就把你扔出去……”
徐胥野不願意再想下去,過于清晰的細節,只讓他作嘔。
他又夢到六歲回宮……他忍不住輕笑起來,笑聲在這黑夜,像鬼魅一樣萦繞随性。
皇宮是個吃人的饕餮,吃人不吐骨,喝血不剩渣滓,他在這裏,學會了被殺和殺人,若不殺人,只能被殺。那些慘死在他手裏的魂,日日夜半随他來往,怕到極致也就不怕,殺到極致,連鬼魂都不願意來了。
他本以為自己是泥土裏的泥鳅,本也就打算爛下去,後來發現,自己似乎是條蛟龍,但為什麽明明是蛟龍,卻始終離不開淤泥。
徐胥野擡起手,将梨花帕子納入懷裏,衾被被他重新拉到身上,若是沒有這個小丫頭,他怕是早就徹底爛了……
原來是,雲丞相家的女兒……那定然,幼時美滿。
那就好,那就好。
……
清晨雨歇,迎春花被驟雨打落不少,形單影只的花瓣落到地面,黃盈盈一片,反倒顯得團簇起來,濕潤的地面泛出歇泥土的松腥。
雲霧初卷了簾,探頭去瞧院裏的迎春花,掩唇笑了。
昨夜一見,才真的有了重生的實感。
真好,他還是那般意氣風發,行事起來不用顧及任何人。
燕泥也跟着笑了,端了碟棗泥酥,道:“一會兒就要去老夫人院裏,姑娘多吃些填填肚子,到那邊總是吃不飽的。”
雲霧初從碗碟上撚了一塊,咬了一大口,餮足的眯了眯眼,金絲小棗肉極甜,在她唇齒間留香,這股子甜一直流進心裏。
燕泥在旁邊瞧着新奇,“姑娘之前總是嫌棄這棗泥酥有些甜,今個兒看着倒是合胃口。”
雲霧初又拿了一塊就要往燕泥嘴裏塞,她道:“不若燕泥自己嘗嘗。”
燕泥躲閃不及,一邊嚼一邊道:“姑娘從昨個兒回來,心情就好,自然是嘗什麽都好了。”
雲霧初也不狡辯,“你自然知道,何故打趣我。”
她看了看日頭,用帕子細細的将手指擦幹淨,瑩潤的指尖沾了棗泥,似乎也沾了些香甜,雲霧初突然想到,擦淨自己臉頰的那個帕子,她有些懊惱,當時該讨回來,說洗淨了再送回去,這樣就有了緣頭可以多見他。
穿堂風突然而來,簾子瞬間被吹落,日頭和煦的光霎那間被盡然擋住,雲霧初眼前一黑,也就只這一瞬,她腦子“嗡”的一響,眼前又是那陰黑的殿宇,她日夜高燒不止,聽得人通報,“雍勤王已下葬。”
她冷不丁的瑟縮,渾身發冷,一瞬而過的畫面,她卻緩了好久,指甲深深的刺進肉裏,鈍痛慢慢泛開。
雲霧初從未如此清明過,這輩子,他此時無事,不代表今後無事。與前世一般的軌道,她絕對不能再讓他走下去。
她要他活下去,活下去好好看遍明月山川,旭日百海,她要護好他,最起碼,她不能讓他走在自己前頭了。
中宮皇後,她定是不能再做,若能成為他的枕邊人,不僅可了自己夙願,還可時時處處帶着前世記憶幫他謀劃一些。
思及此,雲霧初才慢慢平靜下來,上輩子太後雖為他指婚,但終究沒能成婚,雍勤王妃的位子是一直空缺的。
她心裏不禁微顫,他若能喜歡自己,那真是極好的。
那他可能喜歡自己嗎?一直都并未聽說他心悅哪位姑娘,上輩子身份有別,有了這般心思,實在是沒辦法宣之于口,但這輩子不一樣,她要好生試試。
上輩子郁郁而終,因愛他卻不能言說,這輩子,定是要說明的。
她做好這輩子的打算,親自動手重新挑起簾子,讓那陽光再次灑進屋子,待那片黑暗全然消散,她才跨過門檻,朝着祖母所在的宜安堂走去。
“姑娘,雍勤王昨日那一下子,着實瘆人了,雖然他救了您,您還是要掂量一下,始終不是良配啊。”燕泥跟在雲霧初身後,對于昨日之事耿耿于懷,忍了忍,還是開口道:“而且小公子昨夜還頂撞了雍勤王,奴婢怕……”
雲霧初沒由着她說完,就忍不住為那人辯解,她邁着步子,從廊下走過,“武将皆是如此,他不這樣雷霆手段,如何自保。再說,那人定然也是該死。”
“可也實在是太吓人了。”
“大梁的江山,就是靠着這一幕幕吓人的殺伐守住的。我們覺得害怕,他們也會覺得害怕。若沒有他們,刀劍下掉了腦袋的就是我們。”
燕泥怔住,喃喃:“姑娘,您和之前不一樣了。您之前是最怕這些的,”
雲霧初停下腳步,嘆了口氣,她緩聲說着:“那時,什麽也不懂。”
她那時年紀小,對于雍勤王這般的名號,也是有些怕的,當時卻也沒有盡然信了那些傳聞,畢竟,這般白玉桃花的男子,該是剔透不染塵雜的。
忽然,丫鬟匆匆的過來,朝她行禮,“小姐,大老爺請您過去。”
雲霧初壓抑好情緒,問道:“祖母還等着請安,父親有說什麽時候過去嗎?”
“老爺說請您立即過去,老太太那裏,稍後再去。”
雲霧初了然,指了身後緊跟着的丫頭先去老太太那邊禀報一聲,僅僅讓燕泥跟着她去丞相雲淩那邊,大概是昨夜之事,父親知曉了吧。
她詢問傳話的丫鬟,“五少爺可在父親房裏?”
雲霧頃,在雲家行五,除嫡姐雲霧初外,前面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皆是二房家裏的。
“是,五少爺去了一刻鐘了。”
雲霧初心裏明了,腳步越來越快,本是她的事,總不能讓霧頃幫她頂了罪。
還未踏進書房,就聽到熙攘的吵鬧聲,雲霧初頓了頓腳步,未等通報,伸臂徑直推開了門。
“爹,是女兒讓頃哥兒幫我……”
開門看清裏面的情形,雲霧初直接止了還未說完的話,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的問:“爹,頃哥兒這是要撕你的畫?”
雲淩看着站在對面,仰着濃眉,咧着小嘴,哼哧哼哧威脅他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雲霧頃不接這茬,眼睛一閉,喊了出來,“爹,你什麽意思,守城門的官兒,這樣還不如不給我找,我在家纨绔就好了。”
他說着,手一抖,那畫卷就撕了一小角,雲淩目眦盡裂,怒喝道:“你!給我放手,那是辛老先生的畫,快放手!”
這邊雞飛狗跳,雲霧初卻一頭霧水,“爹,那您喚我?”
“小崽子最聽你的,讓他消停會兒。”
雲霧初側了身,微微皺眉,“霧頃,爹最寶貝辛老的畫作了,放下吧。”
雲霧頃砸了砸嘴,手指蜷曲,不自覺的将畫卷拿的小心些,“爹,你就知道拿姐壓我。”
雲霧初還在盯着他看,眼神示意他放下畫卷,雲霧頃無得施展,悻悻放下,對着雲淩,嚎了一嗓子,“爹,你耍賴,不是說好了,咱們父子倆的事不讓娘和姐參與。”
他說完,“蹭”的一下竄到門外,并且十分大勁地“哐”的一聲關上門,來表達不滿。
雲淩不肯放過他,又把門打開,朝着雲霧頃離開的身影道:“活該,誰叫你這麽怕初姐兒。”
雲霧頃本來都跑到廊子盡頭了,聽到這句話,又跑回來,“爹,那是喜歡,不是怕。我跟你說,我找我娘說去了。”
雲淩胸膛起伏,指着他的背影,對着雲霧初,用不成器的口吻說,“都多大了,還找娘。”
雲霧初樂了,“他知道,您怕娘啊。”
“我哪是太喜歡了,不願意計較罷了。”
雲霧初給雲淩倒了一杯茶,滿眼笑意,“爹娘感情好,我和頃兒高興。”
雲淩坐在靠背椅上,接過雲霧初的茶,只拿在手裏,才慢慢正色起來,“昨夜的事,我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多,女兒可要告訴老父親?”
果然,這才是喚她過來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