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想

雲霧初俯身,将霧頃扯出來的畫卷,一一收好,放回幾案,帶着笑意的聲音不急不慢,“您先說說您知道的,女兒再補充。”

雲淩起身,站到她面前,很是心疼的撫平辛老那幅夏日連荷圖,遲疑着,才斟酌字眼緩慢開口:“你昨日帶着頃哥兒出門了?”

雲霧初順手又将硯臺往裏推了推,“是啊,雍勤王大捷,汴梁貴女們都去瞧了,聽說雍勤王此人俊美非凡,女兒也好奇的打緊。”

雲淩沒想到她這般輕易就說了出來,已經準備好的責問話語反倒一“噎”,他清咳了兩聲,正準備繼續問下去。

雲霧初卻率先搶過話語,“因為瞧不大清楚,就借了頃哥兒職務之便,去了城樓。又因為沒站穩……”

她适時頓了頓,果然看見雲淩濃眉一皺,嘴唇就要張合,是急于說話的模樣,又怒又怕,

“那掉下城樓的女子果然是你!”

雲霧初在雲淩面前站穩,微微垂了頭,“是我,爹。多虧了雍勤王相助,不然女兒怕是不死也殘了。”

面前的女孩兒垂着頭,随雲鬓上只單插一支以珠玉綴之梨花模樣的銀簪子,一身淺綠提花襦裙,外罩紅邊廣袖麻紗。鬓角一縷碎發輕搭在她側臉,襯着那烏黑的瞳,雪白的肌,都帶了幾分乖巧。

雲淩瞧她這身打扮,怒氣嘎然而止,他們家的門第,自是不用打扮的這麽素淨的。

他心裏有虧欠,自是不舍得再對女兒發火,但心裏後怕之意消散不去,他低頭,又好生打量了女兒一番。

她似是為這出鬧事苦惱,眉頭皺了起來,手指捏着裙擺的布料。

“爹,您責罰我吧,女兒這次實在是玩鬧的太過了。”

她聲音小小的,低低的,還隐隐約約抽了抽鼻子。

自家女兒實在是會抓他軟肋,從小到大,犯錯之時,緊着這小模樣,就叫他絲毫沒有任何辦法。

明明心裏對這些撒嬌的小把戲明鏡兒似的,但一對上這張臉,就什麽狠話也說不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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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罷了……他能護好她就夠了。

他語重心長,“爹從未想過将你養成深閨大小姐,多見見外面世故,才能更好應付這些圓滑的人,但是,你這次的确是玩鬧的過了。”

“若無人接住,你可如何是好,萬事都比不過這條命。”

“再說,那雍勤王,是萬萬不能牽扯上關系的。”

言既此,雲淩忍不住放輕了聲音,“萬幸,他在汴梁當街直接斬殺副将,已經将所有視線轉移了,無人關注從城樓上掉下的女子是誰,又和雍勤王有什麽關系。”

雲霧初一怔,又想起,她那夜離開時,那人嘴角噙着笑意,用那雙桃花眼靜靜地注視着她,說:“本王有辦法。準保到了明日天一亮沒人會議論你半句。”

原來,他竟是這樣做了。

掩蓋閑話最好的,便是出一件更能引起閑話的事。

雲霧初有些急切,她一把抓住了雲淩的袖子,問道:“爹爹,雍勤王這般做,天下人不知要如何非議他,說到底,他也是為了女兒的名聲。”

雲淩并不認同雲霧初的話,他“哼”了一聲,“徐胥野此人,幹出這種事完全是情理之中,乖女,你不必為此自責。他留着張副将至此,也許就是為了在汴梁上暴露嗜血本性,鎮殺一番朝堂之上視他若眼中釘之人。”

雲淩見慣了朝堂波雲詭秘,想的自然是和雲霧初不一般。當今朝堂,本就不穩固,幾方勢力糾纏不休,表面一片祥和,但這股祥和被雍勤王回汴梁這一事完全攪散。顯而易見的,這幾股勢力迅速将勢頭對準徐胥野一人。

究其根本,無外乎,懼怕矣。

當一個人的能力超過所有人的掌控,惶惶動蕩就要開始了。

雲淩不願将朝堂這些龌龊肮髒之事帶回家,言既此,便不願多說了,他上下打量了雲霧初一番,将話題轉了,“今個兒你祖母那邊,怕是真的有事,你祖母有什麽囑咐的,先不要着急答應,回來找爹商量。”

雲霧初敏感感受到了話裏的又一層意思,“爹爹知道祖母要找我說什麽?”

“只是猜測,你小心侍奉着。”

雲霧初應了聲,告退掩門,帶着燕泥重新朝宜安堂走去。

她步子悠閑起來,微微勾起嘴角,想徐胥野昨日最後說的話,她覺得自己這樣不好,畢竟有損于他的名聲,但又暗暗為他的細致周到照顧她的名聲而驚喜。

他的名聲,她的名聲,這樣細微的,甚至于本身就不合邏輯的牽連,都讓她心尖一顫,這一顫,顫的她四肢發麻,是一種難以言明的感受,她只想努力抓住,好好感受。

她不由的微微喘氣,心髒像踹了只兔子,歡騰得不行,也微微帶着羞意一股腦直往她頭上湧。

起了微風,吹動了她鬓角的碎發,雲霧初伸手去別發絲,廊子角檐上還挂着長長的吉祥結,紅色的穗子随着微風動着,天完全晴朗起來了……

雲霧初深吸了一口氣,有些回憶總是不安分的想要插進來,刻在骨頭裏的綿綿密密的帶到這輩子的記憶都是他啊。

也是這樣的一個雨後初晴的天,那是她成為皇後後的第一次宮宴,春花小宴,她請了各家貴女前來,還未娶親的王爺也一并請了來。

未娶親的姑娘都由家裏掌事的女人帶着來,皇後最需要見的就是這麽一批人——管事的、上的了臺面的女人。

她初掌中宮,整個人都很堂皇,端起一身華貴一袍,撐着最端莊的笑臉,與各家老太君夫人們交談。一屋子老氣橫秋,哪怕她正值最好年歲,豔麗逼人,嬌豔欲滴,也被這些人簇擁的黯淡起來。

與她同樣年歲的,地位不及,見不得她;地位足夠,卻又始終是這般年歲。

一時之間,她真說不上,她究竟是獲得了更大的利益,還是丢掉了更多的好處。

她着實是不知道要如何與老太太們相處,在自家祖母跟前都讨不得歡心,更不要說要應付一屋子的老太太,手邊的茶涼了又溫,她頗為頭疼的應和着,腦子裏想着借口提前散席。

也就是在這時,那個人來了。

他似乎生來就随着衆人的驚呼,先是矜持的貴女們熙攘起來,而後是王爺們躁、動起來,最後,是太監吊着嗓子的通報。

他總是愛穿這麽一身的,青衫碧帶,發冠高高束起,衣衫上繡着大片大片的祥雲,白玉般的臉在堂前背着陽光,卻仍有細碎的光點落入那雙桃花眼眸中,唇瓣帶着些嫣紅,就連臉頰也透着紅,矜貴無比的模樣下又透着些讓人想入非非的蕩漾。

他可真好看啊,她想。

雲霧初只瞧了一眼,臉變紅了。

那個時候的她,對徐胥野,心思還沒那麽深。

只是喜歡,卻不及深言——愛。

又或者,她那時年歲實在是小,根本不知道“愛”究竟是什麽。

徐胥野一來,很多人就坐不住了,紛紛告退,雲霧初努力板着臉一一應允這些人,臉上暢然的笑意就要繃不住。

他那個時候的名聲可壞了,女眷們都是怕他的,怕他一不高興,就要開開、葷,讓人流流血。

她是并不怕他的,那樣好的一副面孔,她只想多多偷瞄幾眼,大飽眼福。

她氣定神閑的請雍勤王喝茶,在喝茶的時候偷偷瞄他那極美的眼睛,茶汁入喉,是意外的苦澀,她始料不及,被嗆了兩口,淚花都嗆了出來。

她只覺丢了面子,臉上通紅起來,她若撐不起皇後這個擔子,單不說太後那邊交代不過,就是雲家也會被看輕。

那時的她,頗看中面子的。

有人開口:“皇後娘娘年歲還是太小,這茶苦了些,還不去給娘娘換上果茶。”

此話,便是借着她的年紀,不妥作為,刻意輕慢。

說話之人,雲霧初是認得的。皇後之位,太後有多位貴女考量,她家女兒便是其中之一,并且希望頗大,白白搶不過她,自是心裏憋着氣,嘴巴找準機會使壞。

雲霧初正要反擊回去的時候,坐在一旁的男人卻先有了動作。

他薄唇撅起,很是流氓氣地将口的茶盡然吐了出去,花花綠綠的地毯之上暈出一片深色,這是個極其失禮與突然的舉動。

以至于誰都沒反應過來,卻将視線黏在他身上。

他喚着身邊小厮的名字,“昭成”

“這什麽茶苦成這樣,給爺都換了。”

轉而,又實在不客氣的對那位夫人說:“既然你這麽喜歡,那就要多喝一點啊。昭成,守着這位夫人,喝完三壺,不喝完不準走。”

他說完就閑散的依着靠椅,支着額頭用手指一圈圈揉着,側目,對着雲霧初說:“皇後娘娘,臣喝醉了,這兒可以散了嗎?臣想自己待會兒。”

這話說的,很是主随客便,很是不客氣,很是沒有顧及,但沒有人反駁,也沒有人敢反駁大家都默默受了。

雲霧初當然應了,她是巴不得這裏早點散了。

她離開時,又回頭瞧了一眼,詫異的發現,他也在看她。

她心裏一緊,匆忙轉身,眼睛一閃,似是窺見他嘴角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

那笑意似真又假,以至于到現在,雲霧初也不敢确定。

只是,徐胥野當真是,很喜歡這般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來處理事情,他總是最傲慢的、懶散的、不在乎任何人的、甚至于不在乎自己。

雲霧初在宜安堂門前停下,燕泥在輕輕喚她,她眨眨眼睛,有一刻甚至覺得,上輩子,他是為了她才故意行此之事,但她絕對是不敢再想下去的。

再想下去又有什麽用呢?

那時,他們才不過見了幾面,他怎麽會平白幫助一個幾乎毫無交集的女人。

更何況,上輩子……上輩子就算他曾喜歡過,又有什麽用,這輩子的他,不知上輩子之恩仇,不知上輩子之終點。

是好,也是不好的。

她輕聲安撫燕泥,道:“放心,祖母今日定然不會過分苛責。”

雲霧初說的過于篤定,反倒讓燕泥困惑,“老夫人平日就偏心過頭,您不出錯,還上趕着挑錯,今兒遲了這麽久……”

雲霧初笑而不語,只輕捏了她的手讓她放心。

她等在堂前,等着下人喚她進去,她使勁搖了搖頭,現在該是她好好應付這一輩子阻撓的時候了。

雲家有二房,大爺雲淩最有出息,官至當朝宰相,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二爺雲拯位職汴梁地區郡守,大梁地方施行“郡縣”制度,汴梁天子腳下,自然是也不能例外,設郡守一職,二爺便是此職務。汴梁地區,地方官油水頗足,但再足也不過是個地方職務,和朝廷大員自是不可相提并論。

更何況,二爺此官,還是仰仗大爺的人脈。

外人将此看的透徹,總覺得二爺是要仰仗大爺鼻息過活,總得謹小慎微一些,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

家長裏短,兄弟阋牆,說到底,左不過父母的偏愛。

老夫人疼愛小兒子,這個很不容易得來的小兒子,一直當眼珠子寶貝着,這幾年更為明顯,人總有同情弱者的心理,小兒子過的不如大兒子暢快,老夫人總是覺得要是自己再不偏心一些,老二的日子就不知道得過成什麽樣子了。

但成也偏愛,敗也偏愛。

二爺仗着老母親的撐腰,刮老大家的油剮的越來越順手,越來越理直氣壯。甚至于大爺一些提點的話,他也總要往偏處想了去,總覺得這是大哥瞧不上他了,帶着火氣的回自家院子發回去。

久了,大爺也就不再說了,放縱過去了。

明眼人是看得出來的,二爺漸漸沒了精神氣,大爺要扶一扶,也爛泥上不了牆。

深宅大院的事,家家戶戶,都是一筆糊塗賬,向來如此。

很快,祖母身邊的李媽媽竟然親自來迎,燕泥吃了一驚,雲霧初倒像是已經想到似的,只欠了欠身,回了一句:“勞煩李媽媽了。”

李媽媽此人,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頭,也是将大爺二爺一把手帶大的人,就連大爺二爺見了,也要給三分情面。她們小輩的見了,就更要本本分分的尊敬。

但她和祖母一般,疼愛老二。

今個兒實在是一反常态,親親熱熱的招呼雲霧初,“大姑娘啊,您看着臺階,慢着走。”

雲霧初也不推脫,大大方方的接過她想要攙扶自己的手,“李媽媽,我最近眼睛不好,您可得扶穩當點。”

作者有話要說:  徐胥野這膈應人的法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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