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夢魔已除

桌上飯菜一口未動, 熱氣漸漸消弭,冷意襲上。

徐胥野遣散了書房裏的所有人。

原先書房裏李賀話語不絕, 雖聒噪,但話多了,碎了,總能有一兩句鑽進他的耳朵, 勉強遏制住他心裏如野草般瘋狂叢生的雜念。

他這人, 當慣了将軍,便練就了一身臨危不懼的本領。再害怕、再憂心,人前總能言笑晏晏, 甚至還能打趣自己幾句, 如今,也是。

玫瑰花汁子的氣息撲鼻, 他看着自己手心的繭子,又想起雲霧初皺着眉嫌棄的模樣。

她是該不喜歡自己的。

但是, 自己這又是在做什麽?努力迎合她的喜歡,又是為了什麽?

他鮮少這般迷茫。

徐胥野單手撐着窗臺,一手挑起竹簾, 倦怠的眉眼輕舒着, 聽到廊下細微的動靜,他靜默不語,直到來人落座,拿起被冷落了許久的碗筷,慢慢進食的時候, 他才輕聲道:“你倒不客氣,都道主随客便,也沒見過誰家客人這般随便。”

那人夾了一筷青菜,放到隆成小山似的米飯上,斜着眼瞥了一眼徐胥野手邊的玫瑰花汁水,“真越發像個大姑娘了。”

他說着,就要掰開徐胥野的手,去瞧他掌心的繭子,話裏的譏诮不停,“口口聲聲說着不喜雲姑娘,背地裏卻随了她的喜好,口不對心,将自己拾掇成她喜歡的樣子,你說你,有多矛盾。”

徐胥野眼也不擡,面上快速閃過一絲不自然,旋即被他嘴上的笑意蓋過,“你今日來就為說這個?看來徐胥成近日真是對你倍加愛護,衛尉大人不在宮中值守,跑來探聽小王的私事。”

何行時自顧自的用膳,“你那位皇弟知道自己這龍椅坐不穩,起初也算勤勉,日日批折子到夜半,可最近新得了位秦貴人,日日笙歌,只顧扯美人的香、豔鴛鴦肚兜大汗淋漓了,這個時候,哪裏需要我在禦前礙眼。”

他“噓”了一聲,“皇帝雖信任我,但太後卻疑心我,左右都讨不得好,那就來你這邊敘敘舊。”

“只是不巧,從昭成那邊聽了一耳朵,原來你這幾日推辭風寒拒了早朝,只是為了替你們家那位相親。不難受嗎?最近該是吃了不少醋,醋酸傷胃,總覺得得勸勸你。”

徐胥野皺眉,早早下了逐客令,“今日不想與你敘舊,若沒什麽大事,趁早走吧。”

Advertisement

他是不情願的,腦子發脹發懵,早已沒有閑暇的精力來應付何行時。

何行時将碗筷放下,又是一笑:“惱羞成怒了嗎?”

徐胥野立即截斷他的話,“沒有。”

語速極快,背過去不肯再看何行時,是個完完全全想要逃避的姿态。

何行時嘆息一聲,“你這人,總是愛憋着的,什麽話都憋着,什麽想法也憋着。你再憋下去,人家姑娘可不等人。”

書房中燭火滅了一盞,光亮淡了些,室內昏暗下來,徐胥野坐在圈椅裏,眉眼晦暗,看不清什麽情緒。

他拿起了幾案上那個剝好的橙子,好幾天前就剝下了果皮,她給的,他那日落荒而逃,手裏卻小心捧着這個橙子,也舍不得吃,便日日看,夜夜看。

水分蒸發的很快,癟下去了幾分,他握在手心裏,總覺得分量變低了。

他在她心裏,也變輕了吧。

“你老是這樣,別扭又擰巴,倘若她真的尋得良婿,坐在了別人的花轎裏,成為別人的新娘,你又當如何自處?胥野,你對于自己太過自信了,你覺得你可以處理好自己的感情,但其實,這一遭下來,牽牽扯扯,藕斷絲連,她只是相看相看了別的男人,你就受不住了。”

“你真的舍得嗎?”

徐胥野不置可否,昏黃的光線裏他看不見何行時審視的目光,也瞧不見自己臉上的苦意,這讓他有了一種怪異的安心感,躁動的心慢慢安置妥帖。

心一妥帖,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情緒就傾巢而出。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似從深淵深處傳來,遙遠的,不真實的,卻又緊貼着自己的骨血發出:

“我舍不得啊,真的舍不得。”

“我怎麽可能舍得,那可是雲霧初啊。”

喉間一緊,他雙手抱出自己的膝蓋,後背因為難受而微微佝偻着,燭火下,他的影子很是孤單。

像個被人棄于一隅的孩提,因為不會有人哄他,便只敢在心裏流淚。

心裏那個醜孩子哭的好大聲。

他清隽的面容微微扭曲着,聲線在發抖,像是又陷入那個噩夢。

“我娘,因我死了,我眼睜睜的看着她咽氣,無能為力,她死的那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天寒地凍,她的身子冷極了,我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她,但慢慢的,連帶着我,也一起冷了下來。

赤紅着眼死死的埋進自己膝蓋中,肩膀聳動,這麽多年,他第一次将這件事說出來。

“要是霧初也……”

不敢想,完全不敢想。

深陷噩夢的孩子年複一年的将自己困在其中,以為不出去,便不會再傷害任何對他好的人。

何行時慢慢的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聲音放柔,想要安撫深陷噩夢中的他,“胥野,你早就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孩子了,你不再無能為力,現在的你,完全可以護好她,不是嗎?”

“或者說,将她放在你身邊,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嗎?”

何行時眉宇間閃過急色,手下的肌肉有力卻單薄,觸手一片冰涼,他慌亂去碰那人的額頭,灼人的溫度。

軍醫連夜趕來,躬身號脈,卻只搖頭,“老毛病了,心病啊,王爺可是又憶起那件事了?”

見所有人都不吭聲,軍醫望向那張因高燒而潮紅的桃花面,嘆息,“老朽雖不知道那件事究竟是什麽,但總歸是王爺幼時發生的。孩子的心到底稚嫩,受一次傷,便會刻骨銘心,王爺自己走不出,誰也沒辦法。”

他那麽睿智的一個人,困于自己的心魔不可自拔,再簡單的道理在心魔面前都不得解。

那個大雪天抱着母親屍體的孩子仿佛就定格在了那一刻,而後,便就再也長不大了。

這一夜,徐胥野困頓于噩夢中,輾輾轉轉,都是那一雙透水的杏眸,溫和柔和,靜靜的看着他。

而後,他聽見有人貼近他的耳畔說,“你可以護好她的,你再也不是當初的那個孩子了。”

雪地裏那個赤腳的孩子仰頭望着天,喃喃道:“真的嗎?”

……

坤寧宮。

蘇疊遠慢慢的睜開了那雙狹長的眼眸,纖弱的長睫一顫,看到身邊躺着的那個女人,女人眼角皺紋哪怕是不笑都會顯現,年老疲态如吐着信子的毒舌已經慢慢爬上了她的身體,他微一反胃,直接起了身。

長被滑落,光滑的肌膚上殷紅的吻、痕是昨夜激烈的顯示。

他是個徹徹底底的太監,服侍她總要靠着別的東西,他嫌惡的看着身上的痕跡,拾撿散落的衣物慢慢穿上。

他心情還是不錯的,雲姑娘昨日送了消息來,說尋到了他阿姐。

信鴿飛走又飛回,唯一的遺憾,總算是可以稍稍彌補了。

床上的女人有了慢悠悠的轉醒态勢,他唯一仰頭,徑直跪了下去,等待服侍她更衣。

多羞辱的事他都受了,不差這一時半刻了,他要好好等待,等一個機會,可以徹底得了自由身,拿着這些年的積攢下來的銀錢去尋他阿姐。

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便是阿姐了。

太後起床氣很嚴重,他靜默的處理着桌上的菜色,耳朵卻聽着太後養的暗哨傳達的消息。

事關雲霧初,他聽的認真。

與雲小姐的交易自己已經得了好處,那便更不能過河拆橋了。

那暗哨恭敬,“雍勤王這幾日除了有一次與雲家小姐在西陵戲院聽戲外出之外,便沒有出過王府了。昨夜屬下也看到軍醫匆匆而來,怕是真的病了。”

他唯一停頓,抱拳,“只是,雲家小姐這幾日倒是頻繁在與一名秀才接觸,雲丞相似乎也頗為滿意,大有招為乘龍快婿的意味,可是,雲小姐與雍勤王的婚約還在,屬下這就不明了。”

太後拿螺子黛瞄着遠山眉的眉形,“那秀才來頭呢?”

“來頭不小,名為孫戎乘。太傅很是看重,已經帶他走訪了好幾位同僚,雖然只是個秀才,但前途無量,只待今年秋闱大展宏圖。”

玉瓶裏插着的百合花氣味香糜,蘇疊遠不動聲色去撥弄花朵,距離他們近了些。

“果然呢,雲淩那麽精明的一個人,哪裏肯将自己的女兒嫁給徐胥野這個燙傷的山藥。扮豬吃老虎慣了,就會努力遠離是非,而徐胥野身邊,是非就是最多的。”

“既然如此,那便給那個秀才行個方便,讓皇帝給個一官半職吧,進了朝,為了官,才好做雲丞相的女婿啊。誰娶雲霧初都無所謂,就是不能是徐胥野。讓我那養子多個宰相岳丈,不得便宜死他。”

清晨這一遭,太後舒心不少,讓蘇疊遠陪着她去瞧了那些軟禁在宮裏的孩子。

孩子離了父母,起初各個哭鬧不休,但到底是孩子心性,熟悉了這地方,在沒有絲毫苛責的環境裏,倒也快活。

太後臉上透着些輕薄的寒意,對着看護他們的嬷嬷道:“你們還真将他們當皇子公主養。”

嬷嬷們跪了一地,叩頭道:“奴婢們是照着王爺的吩咐來的,太後娘娘恕罪。”

太後抿嘴,自然也是想起那日,徐胥野一筷子刺破那宮人喉嚨的事,行事果然狠辣,毫不留情。

“罷了,起來吧。”她寬恕了她們,轉頭又對蘇疊遠,道:“你看哀家這養子,可真是好生厲害,随随便便一句話,就叫人怕成這樣。”

她哂笑一聲,日頭正烈,卻讓蘇疊遠腳底發寒。

“是哀家不容他嗎?明明是他不容我們母子。”

……

春來的快,走的也快,一晃眼,都不等人反應過來,也容不得人拒絕,初夏便悄然而至。

雲霧初探頭往外看着,她與徐胥野有些日子不見了。

院子裏的梨花快掉光了,滿地殘花,只餘幾朵緊緊攀扶着枝幹,不肯離去。

燕泥替她捋順衣衫的裙擺,她發間簪了單只素釵,身上的青色裙子與徐胥野慣常愛穿的青衫顏色一般,她最近很愛這身,時常穿着。

“孫公子已經在前廳等着了,姑娘要直接過去嗎?”

雲霧初點頭,“父親可在前廳?”

“老爺也在,瞧着對孫公子也很賞識,相談甚歡。”燕泥掀起了簾子,“奴婢昨日出門,聽外面傳的沸沸揚揚的,有的說您有了良配,合婚庚帖都交換了。還有的說,老爺不同意您與王爺的婚事,才找了這個落魄秀才要急急成婚。總歸是,傳來傳去,都說這門親事快了。”

雲霧初瞧見窗臺一白鴿落足,她快步走上去,從鴿子腿上取下那卷信紙,快速浏覽完,“宮裏都聽說了,說明他也應該知道了。”

她放信鴿的手微頓了一下,轉而自嘲一笑,“最後一次相逼了,希望真的可以吧。十裏選的人倒是極好。”

燕泥迎合,“是好的,孫公子除卻家世,別的地方都是極好的。與前些日子王爺帶着見的那些人可是雲泥之別。總歸是個誰也挑不出什麽錯處的人物。”

雲霧初緩緩擡起眼,看着那幾朵樹上的梨花,語氣有些飄忽“那今日就和孫公子去茶館吧。”

梨花未落盡,我還在等你啊……

滿汴梁的八卦心思都集中在了兩處,一處日日仍喧鬧,雲丞相府邸照舊人來人往,達官顯赫時常拜訪。

而另一處,門廳寂寥,清冷許多,雍親王府這幾日少有人外出。

軍醫一直留宿在府上未走,徐胥野的高燒斷斷續續,既是心病,便無藥物可醫治,只能靠單純的濕帕子為他擦拭來降溫。

他這一病,悄無聲息的,除了雍親王府親近伺候的,誰也不知。

昭成身上還沾着外面的暑氣,他擦幹了頭上的汗,探到徐胥野耳邊輕聲道:“王爺,您再不醒來,雲小姐就要嫁人了。”

“要嫁的那人,叫孫戎乘,沒什麽家底,但着實上進,朝堂上也有人提攜,好多人都說和雲小姐也是相配的。”

“孫秀才很不錯,儀表堂堂,雲丞相都屬意他,這幾日都說合婚庚貼都交換了。您啊,還要睡下去嗎?再睡下去,雲小姐就是別人的啦!”

“您要是舍不得,就睜開眼去把雲小姐搶過來,讓那個孫秀才白日做夢。”

“王爺,王爺,雲小姐興許就等着您呢。”

床上的男人因為高燒嘴唇泛白,唇上發幹,俊秀的蒼白面容,了無聲息,眉頭緊皺着,不曾舒展。

昭成嘆氣,洩氣的轉身。

軍醫說,有這一遭,或許不是壞事,王爺也許可以破了心魔,但看這模樣,又從何破除心魔。

他鼻子一酸,眼淚就砸了下來,匆忙往外走,“踏踏”的腳步聲起,又聲止。

待屋子裏又安靜下來,搭在床榻上的修長手指微微動了動,白皙的指尖顫動着,而後,整個手都在努力的蜷縮着,想要去握什麽東西。

這個男人幹裂的唇啓阖,極弱極微的聲音慢慢傳出,“聖旨……聖旨……”

夢境中昏暗的雪天正在慢慢變幻,先是有了寥落的幾顆星子,而後,變成大片大片的彩霞,最後黑夜褪盡,白晝而至。

大雪初霁,赤足少年抽條成滿臉戾氣的青年,那青年面前,是個拿着梨花帕子的小女孩。

彩虹向陽而生,青年又變成如今的模樣,那個女孩兒從城樓上跌落,他駕馬揚臂接住了她,将她納進懷裏的那一刻,夢碎了。

蒼白的男人黑色睫毛輕顫,而後,慢慢的睜開了那雙桃花眸……

他曾經護住過她的啊……

是啊,他再也不是那個無助又無能的孩子了……

……

暑氣越發明顯了,只有夜間還有幾絲涼爽的風灌來,她散開了頭發,搬了個小凳子去看梨樹上僅有的最後一朵梨花。

她身量較小,在凳子上點起了腳尖,她用手指虛虛摸着那朵頑強的小梨花。

小梨花緊貼在梢頭,黑黢黢的枝幹托着它,只此一朵。

“你可別掉呀,我說了,梨花未落盡,我就等着他,”她笑意苦澀,“你若落了,我還怎麽等他?”

月光清輝灑下來,她的影子落在斑駁樹影之上。

突然,風勢加大,她的衣衫飄飄揚揚,發絲迷了眼,她顧不得,只伸手去護那朵小梨花。

但她終究抵不過風,晚了一步,梨花挺了太久,落地的那一刻,花瓣分離,了無痕跡。

雲霧初一愣,雙手無力垂下,她輸了嗎?賭輸了嗎?

她站在凳子上失神,終究是哭出了聲,身形不穩,腳下一痛,便跌下了這不算矮的高凳。

第一滴眼淚順着臉龐滑落的同時,便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撲面而來的清冽雪松氣熟悉至極。

“小霧初,你瞧我又接住了你。”

“今日我能接住你,以後便能護住你。”

“聖旨都還作效,你要嫁,也只能嫁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遲來的加更。

明天依然多更些,今天估計錯誤,挪到現在才寫完。

大家,晚安安呀!

酸了某人那麽久,某野總要嘗嘗甜頭了!

量變引起質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