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娘親
徐胥野在林中呆了很久, 她的墳很小,荒山野草之間, 一個小小的隆起的土包,一個不顯眼的石碑,就是他那母親如今在這世上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彎腰,修長寶玉般的手指去揪上面生着的雜草, 窄細腰身彎彎直直, 指縫間不可避免的鑽進了泥土。
等雜草被徹底清理幹淨之後,他才在石碑邊放上一小簇山間野花。
薄唇色澤淺淡,他抿了好一會兒, 色澤才深了些, 他不知道想到什麽好笑的事,哼笑了一聲, 道:“我知道你喜歡牡丹,但我帶着牡丹花趕路, 到了這兒也沒法看了。你湊活湊活,野花也有野花的好。”
他的手指摩挲着石碑,自言自語般的緩緩敘述着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 “南護軍大捷, 楚王直接死在我的劍下,徐胥成成功的坐上了皇位,我也回了汴梁,都挺好的,就像你說的, 我認祖歸宗,是去享福的。”
“享福”兩個字從口齒間吐出,他眉梢還是揚了揚,牽出些譏諷,他話語不斷,“我這次沒給你燒紙錢,不知道你缺不缺銀子花?”
他慢慢解釋,“山上露水重,我趕路上來時,袍子都濕了大半,帶着紙錢的話,我擔心點不着,你那邊收不到。”
徐胥野聲線平穩,娓娓道來,其實她活着的時候,他們從未有過這麽平靜的交談,她不是急着招待那些觊觎她身子的男人,就是急着催促他去打些雜役,好不被人趕出去。
徐胥野突然就覺得現在挺好的,她久眠于地下的日子挺好的,至少不用再圍着那一群男人團團轉,至少他可以這樣靜靜地呆在她身邊。
他沉默了好久,眼睫不知這麽濕了,本來邪氣又漂亮的桃花眼此時像是蒙上一層霧霭,露出濃重霧氣中的深深掩埋的脆弱。
他的軟肋,就是這裏,他的脆弱,也是這裏。
也是在這裏,埋葬了他的軟肋和脆弱。
自此,無牽無挂,孑然一身。
他沉沉吸了一口氣,晨間山林空氣泠冽,瞬間,五髒肺腑都被冷氣占滿,他的手探到衣襟裏,直到摸到個絲質柔軟物件,面容才慢慢柔軟起來,他道:“五行山太高了,很多東西,我都帶不上來,但這個,總想着一定要讓你看看,我将它揣在胸口,隔着層層衣衫,沒有沾上一絲塵土,也沒有沾上任何一縷霧氣。”
“等你拿到它的時候,一定也要如我這般珍愛才好,”他點燃火折子,一縷黑煙溢出之後,明亮的火焰竄出,映着他的臉明滅交加,他指節撚着帕子的一角,看着火舌滿滿吞噬這條他寶貝了十一年的物件。
雪白的絲絹帕,一角繡着朵小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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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間,帕子燃盡,他心空了一瞬,也僅僅是一瞬而已。
“娘親,見了這帕子,就算是見過霧初了,”他頓了頓,嘴角突然綻放出一個極其璀璨的笑容,他笑紅了自己的臉,那紅度從臉頰到脖子根,“她啊,很犟,很傻,非要往我身邊湊,我不識好歹,還趕了幾回……她啊,真的很好。這輩子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這樣待我這樣好。”
“娘親,我要娶她了。”
他跪在地上,草地的露水濕了衣衫,膝蓋冰涼,但他還是想笑,笑的不好意思,笑的羞澀。
跟自己娘親說着喜歡的姑娘,他沾沾自喜,帶着炫耀的口吻,希望得到祝福。
最後,他道:
“如果你真的在天有靈,就護佑霧初吧。”
“我從小到大沒什麽志向,活着不如死了,死了又不如賴活着,但現在,卻有了。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一直在一起。”
“娘親,護佑霧初吧。”
他委身,額頭重重的的磕了下去。
……
雲霧初昨夜沒睡好,疊了大半夜的元寶,後半夜都用來挑揀衣裳,眼下的烏青用妝粉蓋了蓋,還是可以看出一兩分痕跡。
素白衣裳,段黑腰封,發間別了徐胥野送給她的第一支梨花玉簪子。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顏色。
馬車天不亮就在門口候着,馬車颠簸的厲害,她眼睛發酸,靠在燕泥肩膀上,閉目養神。
燕泥問她:“姑娘,要不要睡一會兒,還得有半個時辰才到五行山。”
雲霧初搖頭,其實她也想睡,但她一閉眼就想到徐胥野猩紅着眼發火的模樣。
那也是上輩子的事了,也是第一次他差點失手傷到她。
宮中設宴不少,功臣凱旋要設宴,戰士告捷要設宴,嫔妃生辰也要設宴,她早就記不清那場宴會究竟是為了賀什麽。
只記得忠勇侯不知道抽了什麽風,與一衆同僚大談特談自己的風流韻事。
他醉的不輕,眯縫着眼,顴骨兩坨紅,冒着油光的臉,跟猴子屁股一般,醉的已經口齒不清,聽見同僚的取笑,根本顧不得身在何時何地,大指一揮,哼哧哼哧的站起身,“信不信,雍勤王的娘我都睡過!”
他身邊一起宴飲的同僚瞬間變臉,想拉他,想捂他的嘴已經來不及,那時的大殿寂靜極了,他話語如炮,轟炸着在場每一個。
“他娘那滋味可真是好啊,可緊了,嘿嘿。”
雲霧初坐在高位上,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那忠勇侯的臉上就都是血了,整個鼻子都被削下來。
忠勇侯抱着臉直接昏厥過去。
大殿之上,見了血光,女眷瑟瑟發抖,大臣人人自危,有好事者,還敢竊竊幾句,詢問忠勇侯口中是否真假。
只是這樣的聲音,就又被一把匕首徹底阻隔。
徐胥野直接殺了一個剛剛與忠勇侯交談甚歡的官員。
忠勇侯皇親國戚殺不得,那個官員職位不高,無所依傍,他殺起來,毫不手軟。
直接割開了喉管。
血流了滿地,從割開的喉嚨中,濃稠的血水腥的人作嘔。
太殘忍的手段,讓所有人都懼怕起來,禦林軍闖進大殿的時候,他甚至都沒動身,腿腳都還放在軟墊上,指尖捏着顆葡萄慢悠悠的往嘴裏送。
恍若這突然的變故與他都沒有任何關系。
汁液在嘴裏炸開,明明是極其香甜的,他卻苦的舌尖發麻。
徐胥成跳腳,當着他的面就直接殺害朝廷官員,簡直就是在蔑視他的權威,“雍勤王!你瘋了!”
幾乎是在徐胥成暴躁發聲的同時,一道柔柔的音就緊接着想起,“陛下,出言不遜在先……”
雲霧初凝眸望着徐胥成,她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她微微側眸,餘光去尋那道最為炙熱的,是那雙極美的桃花眼。
她勇氣更盛,開口時語氣重了幾分,勸道:“雍勤王的娘親是母後,您不要糊塗了。”
顯而易見,徐胥成是真的沒什麽腦子。
都說到這份上,他依然神智不清,大喝,“雍勤王是母後的養子,他母親在那種地方,誰知道忠勇侯說的對不對,誰知道他是不是心虛了痛下殺手……”
雲霧初咬緊了唇,猛然轉頭去看雍勤王,他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依然安然的坐着,但雲霧初清楚的從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極其濃烈的殺氣。
手間玩弄的葡萄成了新的武器,手指一揚,那葡萄就直朝着徐胥成投擲來。
雲霧初心下大驚,殺了忠勇侯又算的了什麽,但一旦對皇帝出手,就真的難以全身而退,她咬牙,使勁抻拽着徐胥成,閉緊雙眼,擋到了他面前。
若是打中她,一切就都還有轉圜之地。
意料之內的疼痛并沒有到來,睜開眼的時候,就撞進一雙黑黢黢的眼瞳,他終于離了那軟墊,站起身,胸膛卻在劇烈起伏,面色很是難看,晦暗不明。
那顆葡萄,不知道扔到了哪裏,事後,她還特意找了找,只看到一些破碎的葡萄果肉。
雲霧初怔忡,她坐直了身子,馬車慢慢停了下來,該是已經到了五行山山腳下。
他應該是極其在乎自己的生母,更是十分在意自己生母的身份,不然也不會在那種場合不顧一切出手殺人。
那是一種在意、隐秘、痛恨又疼惜的心思。
她知道的,徐胥野并不喜歡殺人,他甚至厭惡殺人,害怕殺人。
五行山山腳少人煙,車夫去探路,有些為難,說馬車完全上不去。
雲霧初明白,颔首,只說,那我自己上去。
燕泥去攔她,“姑娘,先不說山路好不好走,就說你提着這兩大包袱的元寶,如何上的去?”
她家姑娘是真的嬌養出來的,雲丞相就這麽一個女兒,出身即富貴,從未幹過任何粗活,打小出門不是轎子就是馬車,讓她自己上山,怎麽可能。
燕泥執拗,“您執意要上山的話,須得叫我陪您一起去。”
雲霧初提了提那兩個包袱,看着很大,其實元寶很輕,并不壓人,她笑道:“燕泥,你幹嘛非要打擾我們?”
“哈?”
“這個時辰走不了幾步就會迎上下山的胥野,我想單獨和他相處相處好嗎?”
燕泥轉不過彎來,雲霧初解釋,“照着他消失的天數算來,今日該是他下山的時間,此時估摸着,已經走到山腰了。”
燕泥有些猶豫,“您別太自信了,要是萬一王爺今個兒想要多留一天呢,那您獨自一人上去就該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不會的,”她看着蜿蜒的山路,堅定,“他肯定不會的。”
雲霧初有時候直覺準的可怕,她也相信心有靈犀。
更重要的是,她花了兩輩子的時間去參透這個男人,去嘗試了解這個男人,心裏有個念頭,告訴她,他不會多做耽擱,因為她還在等他。
等他成親……
這兩輩子的鐘情終究是沒有騙她,她提着那兩個包袱才走了半個時辰,就看到山路彎腳處,那個晃晃蕩蕩走的大步流星的身影。
青衫拂過路邊荒草,鈍銳的樹枝撕扯着衣料,将那青衫下擺撕扯出一個接一個的小口子。
他眼眶微微泛着紅氣,該是流過淚了,他走的意興闌珊,目光被路上鳥兒吸引了去,并沒有瞧見她。
雲霧初歪頭,在心裏叫他,“胥野。”
一陣風過,徐胥野扭頭,四目相對。
那雙泛紅的眼,泛起星星點點的愉悅,比那夜他在山頂看到的星子還繁多。
作者有話要說: 請燕泥不要做燈泡子啦!
那麽亮,小野子都不好意思啦~
小野王爺,汪汪替你嘤嘤嘤嘤
大家,第二更奉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