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要嫌棄
徐胥野愣了一瞬, 擡手揉了揉眼睛,道:“我可是看錯了?過于想念, 以至于眼花了?”
雖然這麽說着,嘴角的笑意卻是住不住,從唇畔到眉梢,都因她的到來而舒展。
徐胥野張開手臂, 呼吸緊湊, “霧初,過來抱抱!”
每年的這一天,他都低落狼狽不堪, 獨自祭拜完娘親, 下山的路就會變的異常艱難。
每走一步,都像是淩遲。
先前幾年, 還想過不若就留在這裏陪着這個生他卻不養他的人吧,這個想法一有, 他甚至還真的動手在旁邊給自己挖了一個空墳。
後來,戰事四起,他領軍對敵, 護了不少流民百姓, 這才稍微覺察到丁點微末的活着的趣味。
終于是,有一件事,有一些人,需要他,需要他活着來做、來護。
再之後, 戰事了結,他活着的樂趣就徹底變成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微末的歡愉也被數倍放大。
就如同現在,空虛的懷抱被馨香的身子填滿的一瞬間,歡愉險些将他淹沒。
他貪婪的吸着她的味道,感受着她的體溫,将吻落在她的發旋上。
從沒有一刻能讓他如此的希望,那個他親手挖的空墳,永遠都不要被填進誰的冰涼的身軀。
“胥野,你抱的太緊了,我疼。”
徐胥野混亂的神智一瞬間清醒,手忙腳亂的卸掉自己的力氣,但手還是不願意離開她纖細的腰身,他低頭道:“太想你了。”
雲霧初笑了,嬌嗔道:“才見過啊,你這話說的假。”
徐胥野不語,只是緊緊的貼着她的身子,他知道,自己的話說的很真。真到了骨子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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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他沉溺于舊事,像溺水之人,氧氣被奪去,在窒息的邊緣徘徊,跪在母親墳前一幕幕的舊事重提,恍若無盡的悲傷又席卷而來。
但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悲傷如潮水退去,露出他被浸泡過的身體,重獲新生一般,只想抱抱這縷意外照進他黑暗世界的陽光。
若不遇光,在黑暗中尚且可以踽踽獨行,但遇了光,稍微陰暗一點的角落,就會受不了,就會發瘋的去想念陽光在身邊的日子,那樣的日子,暖心,暖身。
徐胥野将下巴放在她的頭頂上,手指去撫摸她的脖頸,手下細膩的肌膚和來自于她的溫度從指尖順着胳膊往上鑽,直到心髒。
她伸手去摟他的脖子,點着腳尖,主動去回應他的吻,輕輕淺淺啄他的唇,“五行山太高了,我本想爬上去盡盡孝心的。”
徐胥野用額頭抵上她的,心裏雖軟的一塌糊塗,但還是生出些疑惑,“說起來,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連昭成、任成都不知曉他的行蹤,雲霧初又怎麽會出現在五行山,他垂下漆黑的眼眸,語調降了三分,“我娘親,生我的親娘,葬在這裏。今日是她的生辰,我來祭拜。”
他不打算隐瞞她,先前不說,只是怕她接受不了,抑或是嫌棄,但今日,她都來了這裏。
他心尖微動,有了全部傾訴的沖動。
他憋了太久了,心中的刺一寸寸深入,不肯叫人得知,只能更深,他知道這樣不妙,不妥。
但這之前,他不願意任何一個人來動這根刺。
雲霧初遲滞了下,她努力組織着言語,“我……”一時之間不知道作何解釋,硬着頭皮扯理由,不由得放輕了聲音,“爹爹說與我聽的。”
徐胥野應了一聲,雲淩深得先帝青眼,先帝那些秘史大概都不會瞞雲淩。
他的事,雲淩知道也不稀奇。
只是,怎麽會連他母親的生辰都知道……
他僅僅疑惑,不做再多懷疑和猜想。
他面部肌肉慢慢緊繃,雲淩知曉的,多半是先帝為了粉飾太平為她所捏造的身份——歌姬舞女,賣藝不賣身。
但其實不是那樣的。她的身份遠比別人口中傳頌的惡心卑劣的多。
他況且不恥,更不要說雲霧初了。
倏爾,徐胥野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裏面的光亮退散了個幹淨。
雲霧初不知道徐胥野此時的想法,看他面色微沉,以為是對自己的借口有了疑慮,便急忙去插話,不多給他時間去思考其中的疏漏,她掙了一下,拿下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去拿一旁的兩個包袱,“我疊了些金元寶、銀元寶,我們還沒有走出這座山,現在燒了,娘親一定是可以收到的。”
重生之事,她不敢輕易說給他聽。過于玄妙,她不太敢去賭徐胥野能不能接受。
雲霧初蹲在地上,手指解着包袱上的結,她背着包袱爬山的時候,難免包袱間相撞的厲害,元寶有些疊的不夠結實,金紙松散,癟的不成樣子。
她滿臉懊惱,又着急伸手去補救。
指尖剛剛觸到金紙的時候,一股蠻力就纏上了她的手腕,她擡頭去看,是他突然探近的面孔,他聲音幹澀起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你叫她什麽?”
“娘親……”她動動嘴唇,熟稔的吐出這兩個字。
她緩聲解釋,“胥野,我們要成親了,該叫娘親了嗎?”
看到他緊皺的眉尖,有些猶豫,“你生氣了嗎?我是不是叫的太早了?”
他喉頭攢動,喉嚨哽的酸楚,好久,才發聲,“你知道她做了什麽嗎?別叫她娘親,她不配你這麽喚她,也平白折煞了你的身份。”
徐胥野轉身,眼尾一抹紅,背在身後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着。
他倨傲,衿嬌,難得脆弱。
雲霧初上前一步,繞到他身前,他眼淚落得太快,她只來得及看見被沾濕的睫毛。
他全身上下都僵硬。
她道:“胥野,你是希望我叫她娘親的是吧。”
太安靜了,山路上除了風聲、葉子簌簌聲,就只剩下她的說話聲。
“她把你帶到了這個世界上,我該叫娘親的,如果她不配,沒有人會配的。這個世界上,太多人迫不得已,太多人走投無路,她已經去了,你不能再折磨你自己。”
徐胥野沉默着,并不看她,阖眼的瞬間,一滴晶瑩從眼角流直鼻尖,他偏了頭,努力掩飾所有的難堪。
但那發抖的唇、緊蹩的眉眼以及咬緊的牙關,都明明白白昭示他的無能為力。
雲霧初聲音柔的不能再柔,硬生生的去擠出自己笑,她道:“你低些,讓我幫你擦掉眼淚。”
徐胥野心裏再痛,都忍不住将這些情緒帶給雲霧初,他緩慢的,僵硬的彎了腰,低了頭。
指腹托住他的臉,而後,唇角輕觸,口腔中一陣鹹濕。
雲霧初學着他當初的做法,輕柔的吻去他的淚。
他先是一驚,而後身體才慢慢的放松下來。
“胥野,我想知道娘親的事,你告訴我吧。”
讓我也為你分擔一些痛苦。
他偏過去的側臉完美的無可挑剔,僵硬的面部肌肉擠出個扭曲的笑容,徐胥野聽見自己說,“好,我講給你聽,但你不要嫌棄她。”
黃鹂鳥飛來又飛走,繞着楊樹轉了好大一圈,碩大的樹冠下,一片陰涼。
山間霧氣全散,太陽升到正空,樹下的兩個人相依偎,歡笑眼淚,一分為二,終于有人分擔。
雲霧初腿蹲麻了,又不肯髒了衣衫,徐胥野就盤腿坐好,将她抱起放到自己腿上。
“她真這樣嗎?”
徐胥野幫她攏好耳邊的碎發,“那個男人一心想要娶她為妻,甚至要變賣田地來幫她贖身,她嫌棄這個男人窮,連罵帶打将人趕了出去。”
雲霧初稱贊,“真性情!”
他繪聲繪色講述着當時的雞飛狗跳,自然也不遺漏每一次的污穢不堪,最後談及那場雪夜,他停了一下。
雲霧初靠在他胸膛,聽他綿長的呼吸中斷,面上的悲傷顯而易見。
她說,“好了,今天先聽到這裏。”
哀戚不該出現在這張桃花面上,她心生不忍,想給他時間緩解情緒。
徐胥野卻又将她往腿間抱了抱,“不,要說完的。”
“我明明是恨極了她的,她只管生不管養,貪圖富貴,每日只知道在淫樂窩裏醉生夢死,無論我在外面被打被罵她一律不過問。甚至于吃飽穿暖都成了問題,但是在那場雪夜裏,她為了我服下有毒的湯藥,抱着我喚兒子的時候,我又害怕的一無所措。終究是我害了她,也終究是我對不起她。”
“我恨不起來了,從那之後,我就恨不起來了,但滿腔的怒氣無處發洩,最後找不到源頭,就又開始恨自己。”
“我活着,卻要以她死為代價。”
感受到懷裏那個嬌小的人兒擔心的眼神,徐胥野扯出個過于勉強的笑,“不要擔心我,說出來之後,感覺好了很多。”
那根刺被慢慢的往外拔,但長久的刺進心裏,總會留下個窟窿,嘩嘩的向外流着淤積許久的血膿。
“霧初,當初我推拒你,也是因為這件事。”
雲霧初咬唇,她從不知曉徐胥野娘親生前這般細致的事,經他談及,才獲知,但又是如何與她有關的呢?
他揉揉她有些發涼的腳踝,山間氣溫低,他分神思量下山的時間,像是感受到她的疑惑,他苦笑一聲。
“她死前說愛我,因為愛我,願意為我而死。”
雲霧初心裏一咯噔,聖旨頒發的第一日,他們在宮中甬道相遇,她就言明,是因為愛他,所以才精心謀劃了這場局。
“你也說愛我,那也願意為我而死嗎?”
“和她一樣嗎,一見有人威脅到我的安危,就會擋在我前面,獻出自己的生命?”
雲霧初下意識的不假思索的就點了頭。
徐胥野的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的扯了一下,他皺眉,等這下尖銳的疼痛緩過,才出聲,“所以,我當時不能答應娶你。也害怕娶你。”
雲霧初杏眸澄澈,她了然,“你有預感是吧,太後皇帝不會放過你。”
徐胥野啞笑,“與其說預感,不如說是事實。太後顧慮我,擔心有一日我帶兵謀反,已經拿了南護軍家眷的孩子威脅我。”
“我擔心,有一日,威脅我的籌碼變成了你,我的雍勤王妃。”
雲霧初不由的抓緊了他的衣裳。
“霧初,別緊張,”徐胥野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安撫,“我既然已經跟你表明我的心意,就是已經完全想通。不會再如之前一般畏首畏尾,推了你,傷了你的心。”
聽他這般說,雲霧初才定心,她道:“如果有一天,太後真的拿我威脅你,那我一定提前咬舌自盡,”感受到他瞬間陰鸷的眸光,她繼續道:“如果有一天,太後要喂你有毒的湯藥,那我一定學娘親,先替你喝盡,不讓你沾上一分一毫。”
放在她腰背上的手臂一瞬間力氣大得驚人,鐵箍一般讓她動不了分毫。
雲霧初承受着這力道,薄紅的唇角擦過他的下巴,“所以,你要護好我。”
“而護好我的前提,就是護好你自己。”
“胥野,你得答應我。”
元寶放在不遠處,金燦燦、銀光光,在太陽下發光,她疊了一晚上,又親自背上了山,灼痛了徐胥野的雙眼。
他終于露了個釋懷的笑,“好,我答應你。”
雲霧初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語,僅僅是讓他把在心裏藏了很久的,憋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而已,她不是參與者,更沒有立場去評判他們母子誰對誰錯。
她只是做了最好的傾聽,乖巧的抱着他只是為了說,“有我啊,以後多苦多痛,都有我和你分擔。”
心底的污血傾倒出來,化膿的傷口才能愈合,哪怕留疤,也是不會再痛的疤。
他只有說出來,才會真的不在乎了。
世間萬事,只有真的不在乎了,才不會再心痛。
徐胥野覺得自己,該是真的釋然了。
“元寶再不燒了,娘親要拿不到了。”
山間放火着實危險,他們思慮許久,還是決定回雍勤王妃立個牌位好好的供奉起來。
雲霧初起身去扶他,他抱着她坐了這麽久,腿腳定然麻了。
但手才剛剛觸到他的手臂,就覺得陡然身體一輕,他已經将她打橫抱起,“我抱你下山。”
”我很重的!”雲霧初不許,抱她下山,那得累成什麽樣。
徐胥野根本不容她抗拒,擡腳就要走。
雲霧初跟他打商量,“背着,背着我,好嗎?”
背着總歸是比抱着省力些。
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脖頸,笑着獎勵式的親了親他後脖子的肌膚。
徐胥野微微縮了縮脖子,嘴角挂着淺笑,她輕得很,抱起來沒有什麽分量,背起來就更沒什麽分量,但嬌柔如她,卻輕而易舉推開了壓了他十多年的大山。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難。
如今,終于是下山也輕巧,他想着,明年再來時,也可以這麽背着霧初上去。
山路蜿蜒,他腳步穩重,步子邁的很穩,日光太強,他突然覺得眼睛一花,眼前又突然多了幾朵梨花花瓣。
他記得清遠大師說,五行山從不種植梨花樹。
但這梨花……
作者有話要說: 護好我的前提是護好你自己啊……
傻瓜小野~
明年就可以帶着媳婦見親娘啦!
争取下章結婚,如果下章結不了,那就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