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君臣
徐胥野徑直去了校場, 何行時已經等了他良久。
對于他的晚來,何行時拔出長劍, 聳聳肩表示理解,但劍仞卻直擦着徐胥野的脖頸而過。
徐胥野側身一避,随手抽了一把彎刀,擋上他這一擊。
校場覆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被将士踩的稀爛, 雪覆上泥又化成水,再結成冰。
一清一玄兩身影,衣擺翻飛, 銀光閃過, 一陣铿锵,劍尖相對, 兩人手臂都麻了一瞬。
徐胥野微一挑眉,足尖輕點, 已經躍身到了何行時背後,彎刀如月,何行時來不及躲閃其鋒芒, 眼前一花, 一時污雪之間綻開幾多如梅血花。
何行時手間一道細痕,正緩緩的流着血。
“你今日,怒火頗盛。”何行時用衣袍胡亂的擦了擦手,傷痕甚淺。
徐胥野沒回聲,将彎刀随手丢給旁觀的将士, 冷聲吩咐,“過會兒将那群戰俘帶到我面前,我親自審。”
戰俘是前日俘來的,因為糧草大隊來,衆人們還沒有騰出手去收拾這群戰俘,将軍一說要親自審,大家面上都帶了幾分凝重。
徐胥野行事向來随心,慣常懶得動彈,戰場上以一敵百,戰場下各種放權,這等審戰俘的小事他從不會沾手,這也就說明,一旦他插手,事态就變得嚴重了。
他轉而對何行時勾了勾手,嘴角寒氣還沒消散,牽扯出來的笑有些勉強,“有個忙,你不得不忙了。”
談論軍事的營帳燒着一盆炭火,炭火滾出些煙塵,甫一進去,兩個人都是被激的連連咳嗽。
喉嚨發幹發澀,嗆的人鼻子都發酸。
徐胥野幹笑了幾聲,解釋道:“軍中銀霜碳不多了,霧初有孕,懼冷,得省着用。”
何行時嗤了一聲,“我昨日探勘軍資的時候,可還有一大車的銀霜炭,你何至于摳成這樣子,這處營帳是你除了睡覺來的最多的,要嗆也是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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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到底是做父親的人,今時不同往日了。”
徐胥野自然是認同這句話的,颔首,“我粗皮糙肉的,就嗆了點,你看,多呆會兒,不就習慣了。”
和徐胥野鬼混久了,何行時是完全記不起這人可是皇子,是這天底下最為千尊萬貴的。何事能湊合便湊合,仗打的緊了,就和戰士們一起睡在戰壕裏,樹皮野草之類的不知道吃食了多少。
皇家的血緣,金貴不金貴,本也是分人的。
他不禁苦笑,他不也是一般嗎?燕國公的血脈不也被人棄之如敝履。
他尋了一處凳子坐下,看着沙盤裏的排兵布陣,道:“說吧,什麽忙?”
徐胥野沉默的看了他許久,為他倒了一杯熱茶,迂回到另一件事,“何行燕死了。”
何行時的眼中滞了片刻,旋即恢複冷漠,“怎麽死的?”
徐胥野擡眼,嘴角淺淺彎起,帶着幾分玩味:“第一場戰,他不欲出戰,我提着他的脖子丢了上去,他吓得屁滾尿流,被一群土匪圍攻而死。消息被我壓了下來,還沒有上報朝廷。”
何行燕一個草包世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要他死,簡直是輕而易舉,若是那幫土匪沒出手,興許徐胥野還會親自給他一刀。
畢竟,戰場混亂,刀劍無眼,劍傷無主,那燕國公還能如何。
“叫他死的這般輕易。”何行時冷笑一聲,手指撫上溫熱的杯璧,這麽多年的挫磨終于是有了些許欣慰,“你如今還瞞着消息,是想叫我回汴梁之後,給燕國公府一個措手不及?”
最開始徐胥野的确是如此想的,燕國公世子已死,那爵位自然是要考慮其餘兒子,縱然燕國公再無嫡子,縱然何行時在家行二,但奪下這麽個世子之位依然不簡單,畢竟,他生母的出身擺在那邊。
因而,他就先壓下了消息,先告予何行時,給他充足的時間來壓制燕國公其餘諸子和旁系親族。
如此,世子之位,燕國公再不願,也不得不給了。
但如今,徐胥野眼中晦暗難明,他搖了搖頭,擡手點了點沙盤中的标記着“汴梁”城門的位置,“不用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跪拜相迎吧。”
話裏的意思實在明顯,何行時當即起了身,根本坐不住,“胥野,你是說要反?”
他聲音猛然放輕,“反”字在唇舌間微一咀嚼,再脫口而出,猶覺不可思議。
“他們欺我妻兒,如何不反。”徐胥野言語冷淡,像是在陳述一件最無關緊要之事,但垂落在膝頭的手卻猛地攥緊了,“若再不反,豈不是要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将刀架在霧初頭上。”
說到底,造反,行這大逆不道事的唯一理由就是雲霧初。
何行時不禁想到,那夜他擅作主張,夜探雲丞相府邸,說與雲霧初的那一席話。
“徐胥野這個人,在戰場上厮殺時,都是不要命的。對自己的性命更是滿不在乎的狀态,這個世上,沒有他可以留戀的東西,所以這個世間,也不值得他費心思來停留。你的出現,便是最好的轉機。因為你,他或許就真的舍不得離開這個有你的世界了。”
“我想,也許,他會為你謀逆,為你造反。”
沒成想,竟然一語成谶。
當初的一席話,諸多忖度,諸多猜測,只是不想友人再這般渾渾噩噩下去,抱着個微妙的想法來勸說雲霧初莫不要就輕言棄了這個可憐男人。
造反,就像是落入山石縫隙的種子,無時無刻不在努力的往外長着,它深埋在泥土裏,沉寂好久好久,攢足日月光華,一朝發芽,便是人間奇觀。
那個怯生生奶裏奶氣的遞過梨花帕子的女娃娃,終于成了改朝換代的原因。
何行時眸子霎那間亮了起來,裏面蒸騰着淺薄的水汽,太多情緒湧上,反倒喉嚨被堵上,最後,他只是重重的拍了拍徐胥野的肩膀。
力道很大,徐胥野被拍的嘶聲。
旋即,何行時撩起衣擺,膝蓋下彎,重重跪下。
“臣願誓死追随王爺,助王爺隆登大位。”
何行時躬身,單膝跪地,恭敬有餘,臣對君,獻上自己的忠。
……
宋孟俞對于雍勤王妃的召見絲毫不覺得奇怪,反倒隐隐有些興奮作祟。
她好生梳洗了一番,對着銅鏡細致擺弄裝扮,她身量高挑,腰肢纖細,骨骼勻稱,脖頸間套了一個镏金瑪瑙璎珞,越發顯得脖頸纖長,她滿意的轉了一圈,又抿了嘴口脂才洋洋得意的去往徐胥野的營帳。
徐胥野的營帳早已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門口衆多婢子徘徊,小厮盈門,營帳森嚴,偏這一處花團錦簇。
她先前一直以她能陪徐胥野在軍中吃苦沾沾自喜,那遠在汴梁的雍勤王妃,只可享福,哪裏肯會共患難。
但如今,雍勤王妃真的來了軍中,她心中不是滋味,卻也尋出更為刁鑽的理由。
看她這排場,擾亂軍心,來了不如不來,還說吃苦,這莫不是将雍勤王府都帶過來了。
她嗤之以鼻,根本不等通報,自己就撩開了帳簾。
丫鬟勸阻不了她,先行一步跪下告罪,“王妃,婢子無用,攔不住宋醫女。”
進了營帳,宋孟俞更覺眼花,這才一日,營帳中就變了樣子,簡單的桌椅板凳,統統換成了金雕玉琢的實木圈椅與畫着碧水海棠的繡墩,更有一扇淺浮雕繡梨花的插座屏風将床塌的位置隔了起來。
銀霜炭燃起袅袅白煙,将營帳蒸騰的暖洋洋的。
“無礙,給宋醫女沏茶。”
屏風內傳來一聲婉轉女聲,聲音素淡,細聽下去,又如泉水叮咚,勾的心間清亮。
眼前的一切都是宋孟俞未曾接觸過的,她不由的輕蔑起來,“奢靡成這副樣子。”
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可以讓室內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這就叫奢靡了嗎?那宋醫女該是沒去過汴梁,我家王妃閨閣時的一件閨房小玩意,就抵得過如今營帳中的滿室擺設,更可況,這一切都是王爺自行籌備的。”
前幾句宋孟俞尚且還可以回怼,炫耀出身好有什麽不得了,又不是自己掙來的,但最後一句一出,她卻是嫉妒極了。
也就是在這時,屏風後走出了人。
宋孟俞不知為何,瞬間就站起了身。
雲霧初不算美豔絕倫,卻也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本事,杏眸含水,黑瞳蒙霧,未施粉黛的臉白淨光滑,昏悶的帳中肌膚都能瑩瑩如玉。
她身子重了,腰封不系,披在肩頭的白狐貍毛松軟,映着她一張小臉,清麗嬌俏。
不知道為什麽,宋孟俞就突然想起了梨花。
梨花剔透無暇,長在梢頭,可近觀,可遠望,就是不忍輕碰。
毫無攻擊性的靠近,叫你放下戒備心慢慢沉淪。
宋孟俞眼中暗了五分,她的确是美的。
自己脖頸間的瑪瑙璎珞突然間就被她奪去了光彩,霎那間暗淡。
雲霧初擡起皓白的彎子,親自為她斟了一杯濃茶,“宋醫女大名,霧初久仰。”
她被這樣的美恍了眼,暗自比較,卻又發現無可較量,本都不算是可以相提并論的,但她仍不甘示弱,夾槍帶棒的頂了回去,“王妃的大名,我也久仰。雲丞相嫡女,真是好出身,想要什麽都有的,前呼後擁的,就連擇婿就比別人輕巧許多。”
她話語間譏諷甚重,不過就是會投胎。生來就是汴梁丞相嫡女,生來就是好模樣,生來就什麽都有。
她本以為這般的言辭會讓這樣女人氣上幾分,卻詫異的看到她嘴角的淺笑,笑容深淺,牽出梨渦,平添幾分近人情。
“宋醫女說的不錯,确如你所說,霧初有位好父親,也有位好夫婿。”
雲霧初溫聲細語,反倒顯得她無理取鬧。
宋孟俞的目光落到她顯得頗為碩大的腹間,氣勢又足了幾分,不由的輕呵一聲,“我聽說王妃才有六月身孕,怎地肚子大成這樣?小心生産時吃苦頭,我也為婦人接生過,這樣大的肚子一般生産完,皮都還會是松的。王妃還是要小心些,肚子妝如老婦松弛,惹的王爺嫌棄。”
雲霧初确有一瞬的驚訝,但很快就溫和下來,“為了兒女吃些苦頭又算什麽,至于嫌棄與否,還要看王爺自己了,總也不好虧待了孩子。”
雲霧初頓了頓,倏爾朝她傾了傾身子,吓的宋孟俞一哆嗦,“宋醫女瞧不出來嘛?都說你醫術甚好,前幾日有大夫診斷,肚子裏是對龍鳳胎。子女成“好”字,為了這個“好”字,肚子不好看了,也是值得的。”
宋孟俞當下面色便難看起來,龍鳳胎,可遇不可求。
雲霧初突然就沒了耐心,她演尖嘴利,惹的她心情煩悶,肚子裏的孩子也開始有了動靜,本想再與她周旋周旋看看這人究竟如何,但這幾番言語下來,雲霧初便知曉了這位宋醫女不過是言語之間讨人嫌罷了。
她從燕泥手中捧着的匣子中扯出條已經被撕成兩半的帕子。
帕子被她放到了桌上,她手指肌膚細膩如綢緞,越發顯得這帕子料子的粗糙,更不要提這破損成兩半的帕子上還沾着莫名的黑色藥汁。
雲霧初皺眉,有些抱歉,“安胎藥苦的很,見胥野枕頭底下放着這帕子,我便拿來擦了手。”
“後來幾經詢問,才知道宋醫女為繡這帕子熬了整整一夜想要送給王爺”,她杏眸彎起,“不知道王爺收沒收?是王爺放在枕頭下的嗎?”
宋孟俞剛要開口,雲霧初就出了聲,她摸着那繡的栩栩如生的梨花贊道:“真是好看,當年我年歲小,贈給他的那條帕子也繡了梨花,歪歪扭扭的,不說是梨花,都辨認不出來,真是不如姑娘這精巧。”
“也是趕巧了不是,霧初不才,承了汴梁那些閑散文人一句雅稱,恰恰好,也是這梨花。”
“你可知,在大梁的國土上,汴梁梨花開的最美,而汴梁春日白梨花,是譽我的。”
雲霧初嘴角的笑意不減,冷意爬上,她挑起細眉,微眯起眼,猛然湊近幾分,手指擦上了她的口脂,依然還在贊,“顏色甚美。”
她還在靠近,直到唇近了宋孟俞的耳,才壓低了三分,将灌滿了譏诮的話語塞了進去。
“你用梨花讨好他,殊不知,他因為我,而鐘情梨花。這圈子兜的這樣遠,宋醫女,你累嗎?不累的話,我就告訴你什麽叫累。”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評論還有紅包包呀~大家別給我省晉江幣,多多評論呀!
晚上十二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