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共婵娟
何行時最後還是留宿在了徐胥野帳中, 并且霸占了那張小床,床實在是小, 容納不了男人的身長,他微微蜷曲着膝蓋,側着身子護着受傷的手臂沉沉入睡。
徐胥野起身,将那一床破棉被蓋在他身上, 又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見體溫降了下來,他才側身尋了把交椅,将自己窩進椅子中, 頭靠着冷硬的椅子扶手, 原本拼命掙紮要清醒的腦子終于慢慢混沌起來。
他累極了,算不得有多久沒合過眼了, 修長的身子窩的難受,他調整了幾番姿勢, 便放棄了,腿腳因為他的動作而發麻,漸漸沒了什麽知覺, 他也終于墜入了夢境。
夢中的氣氛依然凝重, 徐胥野按着額角,不明白為什麽在夢中他也得不了片刻的安歇。
觥籌交錯,管弦聲絲絲入耳,舞女翩翩,腰肢纖軟, 碧荷田田,是場宴會。
徐胥野沉眸,手指壓在小腹,熟悉的痛楚蔓延在小腹。
這種疼,實在是熟悉的很。
像是拿着千萬根針刺着,不停歇的,一根緊接下一針,針頭刺進血肉裏,好一通攪和,撕扯着脆弱的嫩肉。
當初,他為了護住雲霧頃而挨下的那淬了毒藥的一刀,攪在腹部的疼,就是這樣,一摸一樣。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手指迅速從衣擺下探進,肚臍上兩寸之地,包裹着厚厚的綁帶。
手指用力,按了兩下,血便迅速流了出來,果然,傷口并不會痊愈。
他咬緊牙關,挨過疼痛,大腦迅速思考。
基本上可以斷定,夢中的他就是受了羌族的毒。
可是,為什麽他會帶着這樣重的傷坐在宴席上?
心口有個念頭一直在叫嚣,催促着他不要将疼痛外露,也促使着他用餘光一下又一下的去看高座上的女人。
餘光一掃,徐胥野完全怔住。
那個女人眉眼清麗無雙,唇色姝豔,一颦一笑,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了。
他曾經将她圈在懷裏輕吻發絲,他曾經将她按在身下予索予求,他也曾大紅花轎火紅嫁衣将她迎進王府。
可此時呢?
她高高在上,正紅宮裝上用金線繡的火紅鳳凰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皇後該有的裝扮,可穿着這樣裝扮的人,是自己的霧初啊。
徐胥野支配不了夢中的自己的身體,他心急如焚,烈酒穿喉而入,劇烈的咳嗽震的胸腔都在發緊,喉嚨間都是“嘔”意,繡着雲紋的錦袖從唇間掠過。
再放下來時,已經落了一片猩紅。
他還來不及添淨口中的血腥味,就見這個夢中的霧初已經轉過了身,捧着一杯果酒呆楞地望着他。
他被冥冥之中的力量,驅使着完成所有的話語和動作,唇間冒出的話和身上的動作都如走馬燈一般,只在腦子裏留下浮光掠影。
片刻的光和忽閃的影,那麽遙遠,又那麽真實。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這一刻,他又在懷疑,這真的是夢嗎?
“娘娘可要對酌一杯?”
“王爺身子不适,不該飲酒。還不把你家王爺手裏的酒杯拿了。”
“老三,哀家這裏有壇西域進貢的清釀酒,可要嘗嘗?不若這麽好的酒放在哀家這裏也是浪費了。”
“王爺,本宮幼年曾随父親前往西域邊陲,清釀酒是家父最愛,本宮幼時也嘗過多次。也是嘴饞的打緊,這酒不如先由本宮嘗嘗,若味道正宗王爺再品鑒豈不更好”
陡然,他渾身一顫,面前的一切都朦胧虛無起來,灰白飄渺,只有眼前這張俏生生的臉,充滿他呆滞的眼眸。
攥住他手腕的那只手軟的不可思議,像是直接握住了那顆躁動不安的心,酒液滴落在他的虎口處,顯出一片晶瑩。
這片晶瑩折射了日光,直直的闖進他的眸,幾乎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徐胥野就徹底混淆了夢境與現實。
雲霧初要幫替他飲了那杯鸠酒,他又怎麽會允許?
他微一擡手,就着她的手将酒灌了進去。
他的霧初被氣紅了眼睛……
他拼命張口,想說完那句未完的話,“霧初,若有下輩子,你嫁與我可好?王府太大,還缺一位女主人。若是你嫌棄王府襯不上你今時今日的身份,那我也為你謀一個皇後的位子好不好?”
他想,他這身體可真不争氣,連臨終遺言都不能說全,至少,讓他說最後一句吧。
“霧初,別哭了,不值得為我流淚的。”
臨閉眼之前,他又看到了幾朵梨花瓣飄搖而來,輕輕的落到了他已經難以蜷縮住的手心。
營帳中,燭芯又長了,“爆”了兩聲,過于寂靜,以至于燭芯燃燒的聲音都聽的一清二楚,光影昏暗,卻映亮了交椅上那個男人的面孔。
他睜大了眼眸,長而疏的黑睫毛瘋狂顫抖着,上面還殘留着水汽,蒼白的指尖觸上去,水汽沾染上來,姣好的桃花面上晦澀一片。
他動了動僵麻的身子,腿腳處一陣鑽心的麻痛。
就像那羌族的毒,就像那場宴席上他飲下的鸠酒的滋味。
兩世重合,朝暮往昔,夢不再是夢。
垂在膝蓋上的左手攥得緊緊的,他動了動手指,拳頭慢慢張開,裏面赫然是兩朵梨花花瓣,似白又粉。
他捏在手心,花瓣盈盈,不知從何處而來,卻又穩穩妥妥的落到了他的手心。
徐胥野心中一噎,翻滾出巨大的情緒,他大口呼吸,仍然覺得快要窒息。
他看到霧初一把劍刺向自己,鮮血流了滿地,他的血摻着她的血。
他看到霧初失了皇後的尊貴,在生命的最後的光景裏,對着個破爛的窗喚着他的名字。
他也看到那年迎春花綻放,他的霧初來到了這輩子。
“梨花從天上來,奔着你來的。“
他唇間嗫嚅,念出了這句話。
時至今日,他才知曉清遠大師這話裏的意思。
“若說世上有重生之法,你可覺得是癡人說夢?”
不是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償他倆一個陰晴圓缺共婵娟。
四月迎春花不敗,四月梨花剛成苞,他與霧初,也該再見。
……
星子寥落,卻亮的驚人,将這墨染的夜空映出了幾許光輝。
雲霧初扶着燕泥的手在廊子上漫步走着。
穩婆說過了,生産前多走動走動,會少遭些罪。
這幾日,肚子裏的這倆動靜越來越大,折騰起來,不管白天黑夜,非得把雲霧初吵醒才罷休。
雲霧初心裏抱怨不休,嘴上卻什麽都不說,她想,就算真的說出來,又有什麽用?
左右不過是得了燕泥阿頃的幾句安慰,安慰幾聲的話,這倆小東西又會聽話了嗎?
自然是不會的。
雲霧初是個極其務實的人,沒甚功效的事懶得去做,更可況,她最想聽到的能說出那一句安慰話的人遠在天邊。
于是,她只能一手揉着腰,一手托住腹底,跟肚子裏的孩子打商量。
“爹爹不在身邊,你們就少折騰折騰。”
“娘親第一次生産,心中怕的很,爹爹不在身邊,你們乖一些,早早出來。”
“今夜你們要安靜一些,爹爹不在身邊,你們就只會欺負我。”
……
說來說去,都總是要加一句“爹爹不在身邊”。
雲霧初勉強幾個深呼吸,扶着肚子坐在了燕泥搬過來的繡蹲上,她叉開雙腿,才覺得肚子沒有那麽頂得慌。
她拿帕子擦着額角的汗,一遍遍問着穩婆生産要注意的事。
她是頭生,又是雙生子,風險便就成倍的往上加,她心中忐忑,只怕自己一疏忽,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
不同于上輩子的一心求死,如今她可是惜命的厲害,嫁了徐胥野,還孕育了他的孩子,她了結了上輩子的遺憾,更加渴望未來。
穩婆笑眯眯的去後廚為她做藥膳,她又喚來雲霧頃詢問如今戰事。
等了一柱香的時間,雲霧頃姍姍來遲。
他腳步匆匆,腰間還懸挂着一把鑲嵌寶石的精巧匕首,束發的玉冠歪歪扭扭,險些掉下來,燕泥瞅見了,趕緊去幫他扶好。
這玉冠可是雲丞相親手打磨的,算不上精致,但父親拳拳慈愛,自是天下獨一無二。
雲霧初不免責怪:“跑的這樣快,小心玉冠掉了,磕了碎了,爹爹要罵你。”
雲霧頃一把将玉冠從頭上拿下,牽扯出一縷黑發,長發飛揚,拂過那張棱角初成的臉,盡是少年意氣風流,他眼睛竟是比這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他說:“阿姐,汴梁傳來消息,皇太後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早更五分鐘~為了補補榜單字數
大家,晚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