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雲端的新娘

隔着門板不時傳來腳步聲,每一次在門外停頓的腳步聲都促使着猶他頌香的手順着長袍裂口按在右腰側的硬物上, 那是一把槍。

猶他頌香知道, 那都是一群什麽樣的角色。

逐漸,腳步聲減少,逐漸, 門外變得安靜。

距離天亮大約還有五小時, 調低燈泡光源。

一垂眼, 猶他頌香就看到了卷縮在床上那小小的一只。

是的, 很小很小的一只。

直至現在,猶他頌香都很難把那叫桑柔的女孩和某個人、某類人、某個人群聯想在一起。

篝火堆旁,接住她的那一刻,他懷疑自己接住是一個人麽?那更像一個物件。

那掉落于他臂彎裏的物件很輕,二十公斤?也許沒有二十公斤,也許比二十公斤多上一點點。

但,那真的是一個人。

某類人、某群人中的一員,會說話, 會走動。

現在, 卷縮在床上的桑柔看起來比火堆前給他的感覺更小了。

也許這和她的睡姿有關。

那背貼牆卷縮在床上小小的一只讓猶他頌香想起幼年時,他在雨夜撿到的一只小流浪狗。

而今, 他已記不清發生時日,也想不起小狗的模樣,當時他在西班牙,和外婆鬧完變扭後,他炮制了離家出走戲碼, 很不巧,天空下起大雨,滴着水的屋檐下,他蹲在牆角,和他一起蹲牆角地還有被雨水淋濕的小狗,他餓壞了,又餓又冷,顯然,小狗也是,好在,外婆找到了他。

最後一秒,折回,猶他頌香抱起身體在抖個不停的小狗,一起上了車。

Advertisement

直到現在,猶他頌香也想不明白當時為什麽把小狗抱上車,他對小動物們無任何好感,甚至于持避而遠之态度。

把小狗抱回家,給小狗很多好吃的,也給小狗弄了非常舒适的住處。

可連續近一個月,小狗都沒有睡在他給它安排的床鋪上,而是挨着地背貼牆把自己卷縮得像一只毛毛蟲入睡。即使把它抱到鋪上睡,它最後還是在找到地板貼着牆醒來。

又一個下雨天到來,小狗不見了。

猶他頌香沒讓人去找回它,是它先放棄的。

先放棄的,不管是人或者物,他都不會去追尋。

小狗不見後,猶他頌香偶爾會去看看他為它安排的住所,也好奇,如果小狗當時不離開的話,它後來會不會習慣他為它安排的柔軟床鋪。

大學期間,猶他頌香從心理書籍了解到,幼年時雨夜帶回來的那只小狗一直不肯睡柔軟的床鋪,一直挨着牆入睡的方式是源于極度缺乏安全感。

看着那抹貼牆卷縮入睡的人影。

門外腳步聲響起,猶他頌香手落在腰側上。

腳步聲遠去。

猶他頌香松下一口氣,觸到臉上硬邦邦的玩意,他忘解下面具了。

情歌阿裏?那位老兄所謂的“浪漫之夜”可真讓人倒胃口。

佐羅面具往邊上一丢,有一樣東西在眼前一閃而過。

從眼前一閃而過的來自于他無名指上的指環,這是一枚制作非常粗糙的混合銅制品。

還是來自于情歌阿裏的倒胃口傑作。

還有,誰讓那顆小豆丁自作主張給他戴上這玩意了?!想起當它套在自己無名指上時的瞬間,猶他頌香心裏泛起了煩躁。

越是急着脫掉,指環就變得越難脫。

見鬼!

猶他頌香深深呼出一口氣,活動幾下手指,指環從無名指上順利被摘下,摘下的指環往地上一扔。

巧的很,幾個打滾,和地上的佐羅面具緊緊挨着。

猶他頌香得承認,那做工十分粗糙的混合銅制品此刻看起來有點刺眼,拿起搭在床沿上的黑紗罩袍,黑紗罩袍成功蓋住佐羅面具還有指環。

猶他頌香松下一口氣,背貼着牆,席地而坐。

距離天亮時間又近了些。

離開路線已經規劃好了,他所需要地是在一片廢墟中找出李慶州給他留下指定路線标志,把這顆小豆丁從這裏帶走。

就像想不明白為什麽會在那個雨天帶走那只小狗;猶他頌香也不明白自己冒這樣大的風險所為為何。

為死在曼和頓大街的桑?為桑留下的那句“小猶他先生不是猶他先生”?還是……這只是一場心血來潮偶發的良心發現。

心血來潮偶發的良心發現?就選這個吧。

如果選這個的話他也許還可以撈一個好人的名聲,在蘇深雪面前說:“女王陛下,你的丈夫雖然做了不少缺德事,但他也做過好事,他有做好人的潛質。”

猶他頌香有做好人的潛質?笑了笑。

低下頭,猶他頌香看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

忽地,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

迷迷糊糊間,有人在踢她,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她耳畔催促:快起來。

平日都是鬧鐘叫醒她,這次怎麽就……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此想法一出,桑柔睡意全無。

猛地睜開眼睛。

觸目所及是水泥天花板,繼而,是那雙居高臨下冷冷俯瞰她的眼眸,這雙眼眸的主人正拿着一支塑料管敲她的腿。

“啊——”尖叫一聲。

這聲尖叫不是因為腿被敲疼了,而是桑柔想起昨晚發生的一切。

哥哥接她來了。

眼前這個無法判斷長相的男人就是她的哥哥。

瞬間,腦子裏彙聚萬人大合奏,一個滴溜從床上爬起,腳剛踩在地面上,敲門聲響起,慌忙應答,來了,就來了。

桑柔用最快的時間穿好鞋,男人已經先于她一步等在門板後,三步做兩步跨到男人身邊,想起什麽,拔腿——

手被男人扯住,男人語氣很冷淡:“你要做什麽?”

桑柔觸了觸臉,指着床上整整齊齊的被褥,結結巴巴說:“待會他們會來收拾房間,得……得弄出……弄出比較激烈的場面,不然……不然也許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男人松開手。

桑柔急急忙忙跑回床邊,把被褥枕頭床單弄成昨晚睡在這張床上的男女戰況激烈的模樣。餘光中,桑柔看到擱在一邊的黑紗罩袍,罩袍一邊露出半張佐羅面具,略一遲疑,桑柔把罩袍和佐羅面具一起拿在手裏。

下一秒。

目光觸到那只毫不起眼的混合銅指環,無任何遲疑,把指環拽在手裏。

低着頭,桑柔來到那男人身後。

也不知為什麽,把指環牢牢拽在手裏時,她心虛極了。

心虛導致于桑柔不敢擡頭看男人。

低着頭,桑柔和男人一起離開“洞房”。

天還沒亮透,走廊上的男女成雙成對,大多數是緊緊依偎難舍難分。

在幾名組織成員帶領下,出了走廊,來到寬闊的操場上。

操場上的組織成員更多,有一名正在看着他們,想了想,桑柔把手輕輕伸進男人臂彎裏,她和他的距離有點遠,這樣很容易引發懷疑。

男人想把她的手從他臂彎拿開時,桑柔在他耳畔低聲說“相信我。”

她和男人的低語落在押送他們的那名成員眼裏變成了竊竊私語。

就這樣,她挽着他手臂離開操場,接昨晚參加集體婚禮新郎們回前線的車就停在村口。

多數民宅在炮火摧殘下變成一堆堆廢墟,即使有幸逃過炮火,也是人去樓空,半白不白的天光下,這數千戶人的村落就像一座孤城。

在負責押送的組織成員示意下,有些踩着廢墟上前行,有些則走在小巷裏。

小巷遍布并不是很規則,時不時就有倒塌的混泥土瓦礫擋住去路,男人把桑柔拉進其中一個小巷裏,負責盯梢他們的那名成員還得兼顧另外一對,經過一晚的相處,那對顯然已經進入濃情蜜意模式,摟摟抱抱走走停停,反觀她和他,這樣可不行,這樣的話會惹來懷疑的……思想間,男人把桑柔緊緊摟在懷裏。

錯愕間。

男人把她壓在一堵民宅牆上。

這是想做什麽,這樣的姿勢,分明是,分明是——

他這是想吻她。

這怎麽可以?那聲即将竄出喉嚨的尖叫聲被男人的手死死堵住。

背後傳來一聲咒罵聲,顯然,負責他們的那名組織成員被他們和另外一對弄煩了,可這樣的時刻也不能棒打鴛鴦。

男人松開了手,她的嘴唇暴露在空氣裏,暴露在他面前……他半掩的眼眸視線恰好,恰好……這符合電影裏接吻的前奏。

眼看男人的臉朝她越靠越近,桑柔腦子一片空白。

時間宛如靜止般,桑柔眼睫毛抖了抖啊,有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的眼睫毛末梢蹭到男人的皮膚。

吻遲遲沒落下來。

有腳步聲踩着瓦礫,遠去。

手腕赫然被拽住,拽住她飛快閃進一處民宅裏,馬上,桑柔就意識到什麽。

一顆心跳得飛快,腳步半步也不敢落下,緊緊跟随着男人,耳邊是呼呼的風聲。

那風聲是帶着她通往自由的路線。

在呼呼的風聲中,那忽然出現的地道入口宛如魔法世界裏的奇跡。

桑柔想笑,大聲笑開。

可現在,不是大笑的時候。

雙雙沖進地道裏,雙雙在地道前行。

他沒告知她為什麽,她也沒問他為什麽。

此時此刻,世界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他們所需要地是往前走,往前走。

終于——

銜接着地道出口的光芒不可方物。

終于——

指尖觸到了光芒,面孔沐浴在光芒之下。

天空無限寬廣,迎面而來的風掀起桑柔沾滿泥灰的長袍下擺,她雙腳遍布塵土。

凝望前方的雙眼布滿淚水。

一個聲音沖着她吼:還愣在那裏做什麽?

回神,桑柔拔腿就跑。

布滿彈孔的牆被遠遠甩在身後,筆直小巷盡頭是澤澤發亮的天光。

天光底下,停着一輛卡車。

有個男人站在卡車車廂上,朝着他們招手。

淚水肆意在臉盤上流淌着,一雙腳宛如穿上滑輪,幾個眨眼間,她就來到那輛卡車跟前,無任何猶豫把手往卡車上的人面前一遞,但她個頭不及,踮起腳,還是沒成功把自己的手交給車上的男人。

着急間,後腰被托起。

不需要回頭,桑柔就知道托起她的人是誰。

卡車上的男人成功拽住桑柔的手,一扯再經一托,身體成功落進卡車車廂裏,剛站停,眼前一晃,男人也躍到車廂裏。

卡車啓動,幾個颠簸,車子緩緩往前開,與此同時,等在車上的人把衣物分別丢給了桑柔和男人。

如果桑柔沒猜錯,現在拿在手裏地應該是反政府武裝的軍裝。

桑柔以最快速度穿上軍裝,再把自己的頭發全部塞進帽子裏,男人動作比她還要快。

現在他們所在區域還屬于在那些人的控制範圍中。

換言之,他們還沒安全脫險,換完軍裝,桑柔學着車廂另外兩人,叉腿盤坐在車廂上,這是中東男人的标準坐姿。

屁股剛着地,就觸到對面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眸,那是剛拉她上車的男人,身穿反對派政府軍軍裝也看不清楚五官。

“挺機靈的。”那人說,也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那個男人聽。

怎麽還是“那個男人”,應該是哥哥。

不過,現在還不是認親的時候。

桑柔垂下眼眸。

不一會時間,卡車在一處帳篷停了下來,陸陸續續上來數十名身穿反政府軍軍裝的漢子,桑柔在拉她上車的那人示意下,坐在他和那個男人的中間。

卡車繼續往前開,桑柔從那些人的交談中知道,他們是被誤抓的反政府軍士兵,這輛卡車是接他們回營地的。

卡車停在檢查點,駕駛室有人和負責檢查的成員交流,不遠處傳來了槍聲,也許是有人發現少了一名聖戰新娘,沖着天空鳴槍示意,桑柔一顆心提到喉嚨口,藏在衣袖裏的手開始顫抖個不停。

有一雙手壓在她手上。

擡頭一看,不是“那個男人”而是另外一個男人。

桑柔深深呼出一口氣。

好在,檢查卡車的組織成員只是清點卡車車廂的人頭數,沒做具體檢查,點完人數,接過司機遞上的雪茄,做出放行的手勢。

卡車越過警戒線。

那座灰灰的村落在卡車的噪音中越來樾遠,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很快,卡車開出山坳,往反政府營地挺進。

沒在反政府營地做任何停留,卡車換成野越車。

桑柔和那兩個男人坐着野越車離開反政府軍駐紮營地,進入小城鎮,在小城鎮他們又換乘另一輛野越車,這次負責開車地是拉她上車的男人,她和“那個男人”……不,應該是哥哥。

是“哥哥”。

桑柔知道,他們距離安全越來越近了,所以……所以,很快就可以認親,現在,她需要醞釀認親的情緒。

拉她上車的男人在開車,桑柔和“哥哥”坐在後車座上,深灰色野越車開出小城鎮,往标志着土敘邊境的泥土公路。

她的“哥哥”和之前一樣,以一種非常端正的坐姿閉目養神。

這一趟夠他受的吧?沒幾人敢和那些人打交道,平民,官員,老人,孩子,名聲赫赫的記者,慈善機構成員等等等等都是他們的槍下亡魂,這世界就沒有任何人是那些人不敢殺的。

幸好,幸好啊。

就像媽媽所說,她的靈魂在守護他們。

日當正午,車子抵達土敘邊境。

一切順利極了,他們順利通過土敘邊境,一輛直升飛機等在服務區處,他們登上了直升飛機。

這一路上,從卡車到野越車再到直升飛機,坐在直升飛機上,俯瞰底下的田園村落山脈,桑柔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會是在做夢嗎?

桑柔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

好疼——

咧嘴,目觸到一雙淡淡笑意的眼。

這一次,是……是“哥哥”。

在正午強烈的光線下,她從他眼眸底下捕捉到了那層淡淡的橄榄綠。

這麽說來,昨晚在火堆前接住她的人是他了,桑柔心裏忽地有什麽在攪動着。

像偷窺到她一縷心思般,他說了聲“不是在做夢。”

是的,不是在做夢。

傻傻笑。

傻傻沖男人笑,笑問到:“我們要去哪裏?”

男人在看她,男人的目光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某種印記,然後——

“笑起來一點都不甜。”男人語氣聽着有點嫌棄。

笑起來一點都不甜,這是一個地名嗎?

“笑起來一點都不甜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桑柔問出。

這話讓男人做撫額狀,拉她上車的男人則笑出聲音。

“我們不去‘笑起來一點都不甜’這個地方。”拉她上車的男人大笑着說,“我們要去安卡拉。”

“然後呢?”

“然後,去一個沒有冬天的國家。”

沒有冬天的國家會是什麽樣的國家呢?這個問題很快就被另外一個問題取代:他眼眸裏的那抹橄榄綠。

按理說,他們的基因是純正的東方血統,她為什麽會在他眼眸底下捕捉到那抹橄榄綠。

思想間,桑柔看到遍布白牆紅瓦屋頂的城市。

安卡拉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深雪女王下章就回來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