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昨日種種死
混沌世界裏,有熟悉的聲音傳出——
“蘇深雪, 出來。”
她怎麽可能會不認識這個聲音, 第一時間手下意識間抖了抖;第二時間,笑,你看, 猶他家長子給蘇家長女帶來多大的內心陰影。
沒錯, 借着醉意說出“陸驕陽, 給我畫一張人體畫像吧”後, 蘇深雪馬上就後悔了。
與其說後悔倒不如說是害怕,害怕猶他頌香知道後饒不了她,要知道,她現在還冠着“猶他頌香妻子”的頭銜。
沒事的,沒事的。
那句“蘇深雪,出來”肯定是她因為心虛産生的幻聽。
下一秒,蘇深雪就知道,不是幻聽。
紗布另一端, 映出了猶他頌香的身影。
“蘇深雪, 出來。”隔着白色紗布再次傳來的聲音是如此清晰。
瞬間,腦子一片空白。
猶他頌香怎麽忽然間冒出來了?他又是怎麽找到這裏的?手開始不聽使喚, 拼命扯襯衫下擺。
老師,要怎麽辦才好?襯衫太短了。
而且,襯衫是陸驕陽的,猶他家長子早已經認定蘇家長女是他的私有物。老師,最最糟糕地是, 襯衫底下什麽也沒穿。老師,我以這幅模樣出現在另外一個男人家裏,會把他氣瘋了的。
還有……老師。
一切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頌香,我們離婚吧”都是為了所謂自尊心所謂驕傲,蘇深雪還是那個懶惰膽小消極的蘇深雪,沒有高昂鬥志、害怕艱難險阻、只會裝模作樣。
那些聽似決絕的話只是為了麻痹自己。
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女王和首相離婚”能出現在戈蘭各大媒體版面上的幾率小到只有百分之一。
甚至于,她已經為沒能和猶他頌香離成婚找好了借口,我沒法子我沒有幫手,不僅沒有幫手,我的爸爸堂姐表妹等等等還一直在拖我後退,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還有……老師。
蘇深雪也是自私自利的,一直都是。
比如,此時此刻,她就壓根沒為陸驕陽考慮過,最開始短短幾十秒時間裏,她只考慮到自己該如何脫身。
呆站着,手機械化扯襯衫下擺。
就恨不得能把襯衫拉長一點,再拉長一點,哪怕蓋住臀部也是好的,只為,猶他家長子能不那麽生氣。
不那麽生氣,顯然是不可能的。
蘇深雪聽到了槍聲。
确認子彈是射向天花板的,蘇深雪大大松下一口氣。
那口氣松下,腿就開始不聽使喚抖着,說不清是因為害怕,還是襯衫水漬沁入皮膚所導致的涼意。
“蘇深雪,快出來。”猶他頌香的聲音第三次響起。
拼命掐着正抖動個不停的腿,深深呼出一口氣,不夠,再呼出一口氣。
終于,腿停止了抖動,腳往前邁出。
老師,真累,蘇深雪又得開始裝模作樣了。
赤着的腳踩在地毯上,身體越過那道白色紗布,再越過幾幅畫板,蘇深雪就看到了猶他頌香。
目觸到她,一臉鐵青,眼眸底下盡是憤恨、嫉恨。
知道,知道,襯衫很短,被打濕的布料貼在她身上比什麽都沒穿更具誘惑;知道,知道,你現在身份不僅是女王還是首相夫人。
接着,蘇深雪發現了猶他頌香手裏的槍。
猶他頌香手裏拿着槍,槍口對準客廳和畫室的那堵分隔牆。
四把美術刀把陸驕陽以“大”字形狀釘在牆上,兩把架在頸部處一左一右迫使他臉和牆做出親吻姿勢,兩把刀刃緊挨陸驕陽頸部,只要他稍微一移動立馬見血,另外兩把刀柄向上把陸驕陽兩邊衣袖分別釘在牆上,讓他的雙臂不得不順應衣袖橫向打開。
猶他頌香接受過秘密軍事訓練,一切都在悄無聲息發生。
再加上對準陸驕陽腦殼的槍口。
蘇深雪腳底一涼。
要上前告訴他,是自己心甘情願充當陸驕陽模特的?又或者,我是一名女王,首相先生,請務必尊重女王的選擇。
別傻了,慘然一笑。
這樣只會把密西西比州小青年推向更深的地獄。
好在,蘇家長女讨好猶他家長子的伎倆還在。
俨然,她現在這幅樣子出現已經讓猶他頌香的憤怒來到最極限。
等着等着,馬上就好了,馬上……
邊上放着陸驕陽的工作服,不,不不,他是不會允許她穿別的男人工作服的。
猶他家長子偏執是十級占有欲也是十級的。
眼睛落在之前用來擋住她和陸驕陽的白紗上。
大力扯下白紗布,還好,紗布夠大,以裹粽子般的方式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頌香,看到沒有,這夠牢實了吧?
踏着滑稽的小碎步,來到猶他頌香面前,吶吶說:“頌香你怎麽來了,你這樣忽然出現,把我吓了一跳。”
似乎猛地想起什麽,摸了摸鼻子,說頌香,看來你誤會了,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只是覺得好玩,再加上喝了一點酒。
“我……我可沒騙你,不信,你去外面看,有空啤酒罐。”手指向門外,對了,這之前,得解釋她和陸驕陽的事情,手又指向陸驕陽,結結巴巴,“他……他叫陸驕陽,是去年四月通過‘女王郵箱’活動到訪何塞宮的幸運網友,從密西西比州來的,一個比較有趣的家夥,但……但,我和你保證,也只是比較有趣的家夥而已,通過這個有趣的家夥,我知道了有那樣一個街區,一英裏就有一萬個號稱自己是藝術家的糟老頭。”
說到這裏,蘇深雪心裏黯然,現在密西西比州小青年一定在心裏嘲笑她吧?
沒錯,小子,你口中的“我的女王陛下”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那款比較貴的吉祥物而已,你說你那時怎麽就傻傻上當留下來呢。
可眼下,危險還沒解除。
“頌香,陸驕陽的事情我回去會好和你好好解釋,”往猶他頌香更靠近一點點,腦子飛快運轉着,嘴巴在解釋着,“頌香,你也知道我酒量淺,人不都是那樣嗎?一喝酒就容易幹糊塗事,在酒精驅使下,我讓陸驕陽和我玩……玩起了假裝人體畫家和人體模特游戲,頌香,你還記得嗎,我也和你玩過假裝猶他頌香沒看到蘇深雪的游戲。”
終于,猶他頌香開口了。
“女王陛下,能告訴我,穿成這樣也是這款游戲環節之一嗎?而這個游戲環節又是誰提議的?”
迎面而來那束視線帶着刺骨冰涼。
腿又忍不住抖開了。
“頌……頌香,”嘴巴似乎受到腿的波及,“你……你也看到了,中間隔着一層紗布,隔着一層紗布,他是不可能看到我的。”
“蘇深雪,你确信、保證他不可能看到你?!”猶他頌香一字一句。
現在,猶他頌香手裏槍的槍口正對準陸驕陽頭部。
是首相專用配槍,從這把槍射出的子彈可以得到若幹豁免權,比如,一旦這把槍的子彈射向陸驕陽,日後報告會是:該名死者的行為涉及到對女王的極大不敬,首相先生在忍無可忍情況下,開槍射擊。
驚弓之鳥般,宛如身處機關重重的暗室,刀的冰冷,子彈散發的硫磺味,猶他頌香布滿戾氣的眼眸。
嘴唇抖動得更加厲害:“當……當然,我保證。”
陸驕陽說過,他需要三百二十分鐘才能完成一副人體畫。
這三百二十分鐘還需要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一百分鐘對模特曲線初步勾勒;剩下兩百分鐘分別是光影陰影修飾,一副人體畫成本至少得三天。
而她站上模特臺也就三十幾分鐘。
再說了,中間隔着白紗布,陸驕陽壓根沒看到她,或許,是密西西比州小夥為配合她裝模作樣了一番,說不定畫布裏什麽都沒有,或許是一只松鼠灌豬都說不定。
想及,心稍微放松了一點點。
“頌香,你等着……你很快就明白,真是鬧着玩的。”捂緊裹在胸前的紗布,滑稽的小碎步往畫架移動。
為紀念實現少時清單的第一個願望,畫架是她挑選的畫布也是。
很快,蘇深雪就找到了畫架,來到畫架前。
一眼,呆住。
如回到半個多小時前,她站在陸驕陽家洗手間的鏡子前。
時光在這瞬間因畫中人出現了錯落交疊。
緩緩伸出手,觸碰,為何是帶有質感的磨砂紙,而不是光滑的鏡面。
指尖隔着柔軟的凹凸面,觸到那雙眼眸。
蘇深雪。
少時,老師說,我的深雪總是□□靜了,也不知道長大後的深雪會變成什麽模樣。
眼眶泛起淡淡浮光。
蘇深雪,你看你,一副一無所有的樣子。
明明你什麽都有,這世界……那麽多人說,想成為蘇深雪。
一時之間,分不清,畫裏的女人是蘇深雪,還是站在畫前的女人才是蘇深雪,指尖順着畫中女人被水打濕的頭發,停在畫中女人的臉頰上,紅了都。
是粉粉的紅,就好像——
月夜,集市上少女邂逅了英俊青年,一次擦肩幾個眼神,心撲通撲通跳開,一路小跑回家,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情來到鏡子前,第一次去正視那具正逐漸長成女人模樣的身體,逐漸,逐漸,臉頰泛紅。
和臉頰粉粉的紅一起印在畫布上地,是透過被水打濕從白色拓出的兩點更淡的粉紅。
兩點淡粉讓人目光觸及時,想一把撕開那層白色一探究竟,放任欲望充斥雙眼——最後一秒,手收回。
不忍,不舍。
最終,化作守護。
懂了。
陸驕陽,蘇深雪懂了。
收回手,目光離開畫裏的女人。
顯然,猶他頌香也看到畫了,通過畫看到站在畫紗布裏的她。
深呼一口氣,來到猶他頌香面前,低着頭。
“頌香,我現在就和你回去,”聲音更低,“回去後,我都……都聽你的,什麽什麽都聽你的。”
嗤笑聲從頭頂上響起。
“蘇深雪,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倒盡胃口,這比你偷偷去見律師更倒胃口。”
“是的,是的,我知道。”呼應他,“頌香,不久前,我還和何晶晶說過這樣一句話,‘何晶晶,我也有朋友了’,你也知道的,從小到大蘇家長女只知道往上爬,從小到大,蘇家長女的世界裏就只有猶他頌香,現在依然如此。至于陸驕陽,只是蘇家長女想知道擁有朋友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現在,她知道了。”
頓了頓。
“現在,她知道了擁有朋友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其實也不過如此。”
再頓了頓。
“頌香,你可以打電話到航空公司去,明晚八點十分飛悉尼航班有一名叫漢斯的乘客,我讓何晶晶定的機票,因為‘交朋友’游戲已經開始變得無趣了。”
後退半步。
擡起頭,讓他得以看到她的臉,眼淚來得很快,在她眼眶浮動着。
她楚楚可憐的一張面孔印在他的瞳孔上。
蠕動嘴唇。
說:“頌香,蘇深雪的‘交朋友’游戲已經結束了,你就在一邊看着,可以嗎?”
他因她的一席話,恨不得要把她掐死的樣子。
“可以嗎?嗯?”低低的,柔柔的,帶着一絲絲撒嬌性質,問。
她清楚看到他太陽穴處凸起的青色脈絡,那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從眉到目,最終停在她眼角處。
“蘇深雪。”他喚她名字。
“嗯。”
沒握槍的手指尖輕輕拭去她眼角處的淚水。
指尖冰涼,聲音亦是:“即使知道這是蘇家長女一貫玩的伎倆,即使知道這挂在你眼角的淚水如此的虛假,但它還是能勾動我,在勾動着我,就聽她的,就随了她心意,即使是蘇家長女玩的伎倆,即使挂于她眼角的虛假眼淚是為了別的男人。”
尾音還未落盡,槍聲響起。
繃緊的神經因響起的槍聲節節斷裂,捂住耳朵,大聲尖叫。
尖叫聲伴随持續的槍聲,宛如世界末日。
槍聲落盡,尖叫聲還在天花板盤旋,有人撞門進來,是李慶州。
李慶州在看猶他頌香,猶他頌香在看她。
思想回籠,眼睛快速找尋目标。
陸驕陽還被釘在牆上,沒有蘇深雪想象中的血肉模糊。
密西西比州小青年沒有血肉模糊,血肉模糊地是她的畫,一張臉被射成蜂窩,身體更是慘不忍睹。
想起從她頭頂上飛過的子彈。
蘇深雪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猶他頌香以居高臨下之姿看着她。
被撞開的門再次合上,留下小小一道縫。
陸驕陽沒出事就好,沒出事就好。
手往猶他頌香眼前一遞,說:“頌香,你剛剛又吓了我一跳,快拉我起來,我……我要離開這裏。”
得她離開這裏,陸驕陽才獲得安全。
蘇深雪和陸驕陽的距離越遠他就越安全。
猶他頌香沒有拉起她,而是走向陸驕陽。
四把美術刀被一一收走,陸驕陽得到從牆上解脫的機會,猶他頌香連續兩個左右勾拳把陸驕陽擊倒在地。
沒等陸驕陽從地上爬起,猶他頌香一腳踩在陸驕陽用來拿畫筆的手上:“肮髒的家夥。”
槍口再次對準陸驕陽:
“你有五分鐘和這個國家女王道別的機會。”
“你們這些打着藝術幌子的家夥們我大致了解了點。”聲線盡是嘲諷,輕蔑,“或許,你應該告訴女王一點什麽,比如,如果重新讓你選擇的話,你會遠遠避開戈蘭這個國家。”
“當然,這些遠遠不夠,你還需要和女王暢談一點你過完的羅曼史,叫麗貝卡的姑娘拿出私房錢給你購買昂貴手表,你戴着麗貝卡送的手表和叫莫妮卡的女孩搭讪,莫妮卡沒有什麽錢,但好在身手利索,是洗衣做飯好手,瑟琳娜長相不漂亮蘇珊娜泯然于衆,艾米瘦得像一根火柴棒莉亞是個胖姑娘,但這都沒關系,你只在乎你花名冊上長長那一串名單。”
“你心裏很清楚,你連一個三流畫家都混不上,花名冊長長那串名單至少可以讓你和‘淡泊名利游戲人生’的标簽沾點邊,假如這本花名冊上多上一位女王的話……”猶他頌香做出撫額狀,“我可不能把你要說的話都說光。”
“別覺得丢臉,你心裏比誰都清楚,在地中海露天餐廳和女孩們喝下午茶談高尚品味吹藝術牛皮前提是,得把命保住。”
“完成告別時間,帶着你的護照,有多遠滾多遠。”猶他頌香抖動着的槍,“現在,馬上,立刻!”
猶他頌香給的那兩拳太重,陸驕陽第一時間沒能從地上站起;第二時間站起到一半腿不穩直接把幾個畫架撞落在地。
不忍看,蘇深雪別開臉,眼睛盯着地板。
猶他頌香那番話陸驕陽聽懂了嗎?相信只要不太笨,就能聽懂,猶他頌香說得對,和女孩們在陽光明媚天氣喝下午茶的前提是——得把命保住。
所以……陸驕陽,你要聰明才好。
粉色公主粉鞋出現在眼前。
從頭頂處傳來一聲嘆息。
“這還真是有點奇怪的告別方式。”陸驕陽的聲音一如從前。
如他說“蘇深雪,你真可愛。”如他說“蘇深雪,你是個惡魔,蠻不講理的惡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