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雖有神仙,不如少年
謝橋早上起來床上就只有他一個了,一覺睡得沉,他花了點功夫才想清楚這是哪。他撐着坐起來,迷糊地環看一圈,不知道身旁睡着的紀真宜去了哪。
他簡單洗漱了一下,出了房間,問了保姆才知道紀真宜和他媽一塊去了影音室。
影音室裏,紀真宜和他媽正懶在沙發上看謝橋的成長錄影。謝橋這一推門外頭的光滲了進來,做賊被抓贓的倆人毫無犯錯自覺,異口同聲地支使他,“快把門關上!”
屏幕外的謝橋乖乖巧巧,不僅沒有上前問罪,還在兩人的恫吓中聽話地反身把門關上了。
屏幕裏的謝橋軟軟嫩嫩,還是個粉琢玉砌的奶團子,兩三歲的樣子,他手裏抓着一把大白兔,邁着小肉腿蹒跚地朝鏡頭走過來,笑出幾顆圓潤的乳牙,人小鬼大地對着鏡頭說,“你要好好愛我!”
毫不誇張,紀真宜心都化了,他沒想到謝橋還有這麽可愛的“黑歷史”。
“你看看你看看,多可愛是不是?!他那時候可粘我了,最愛的就是媽媽。”說着風情萬種地橫了門口的謝橋一眼,故作嗔怪說,“哪像現在,好冷漠好薄情,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紀真宜跟着掃謝橋一眼,跟着批鬥,“就是!好冷漠好薄情!”
冷漠薄情的謝橋把投影關了,開門出去前還很有人情味地知會他們,“我去跑步了。”
紀真宜吃完早飯就走了,葉莺莺讓他挑了兩盒口味喜歡的月餅帶回去,本來還想讓他拿兩箱蟹回去,畢竟秋天是吃蟹的時節,可紀真宜說他不直接回學區房,難得有假他得在外面浪一圈。
謝橋午飯是在舅舅家吃的,許意臨家人大多僑居國外,國內沒什麽親人,中秋當然是和葉莺莺回哥哥家。
謝橋下午兩點從舅舅家出來,原本許意臨想直接送他回學區房,可他有心拒絕,就給紀真宜打了個電話。紀真宜果然還在外邊浪,還盛情邀請他也來,謝橋找了個要去玩的理由,順理成章地自己走了。
他到的時候,紀真宜正站在街邊等他,兩邊手腕上各勒着一盒月餅,騰出兩只手來,一只手上拿着奶茶在嘬,另一只在玩手機,各司其職,兩不耽誤。一見他來,拿奶茶那只手舉起來朝他揮動示意,謝橋這才看見他這手小拇指上還挂着個袋子,琳琅滿目得像個收破爛的。
走近了才發現那是盒紅豆米糕,紀真宜翹着小指遞給他,“我剛看見那邊有,就給你買了。”
謝橋剛才心裏把他比作個收破爛的,這會兒很覺得受之有愧,在紀真宜一再推送下,好歹還是接過來了,“謝謝。”
這會兒天還早,紀真宜自作主張買了兩張電影票,他拍着胸脯保證,你放心,只有一個半小時的電影都是好電影。又說這奶茶還不錯,讓他也去買杯嘗嘗,結果謝橋進了旁邊一家西餐廳,買了店裏的飲品出來了。
Advertisement
紀真宜看着這杯色彩鮮豔粘稠,看起來漂亮又古怪的東西,好奇又狐疑,“這是什麽?好喝嗎?”
謝橋蹙着眉沒回答,似乎在思忖的樣子,糾結了一下,把飲料遞過去讓紀真宜喝一口。
紀真宜也不扭捏,含着吸管唆了口,霎時被甜得兩眼一黑,差點雙目失明,整個人都快被這口超出正常甜份太多的飲料齁成一塊糖了,抖抖嗖嗖地說,“小橋,你不覺得這個有點……太甜了嗎?”
謝橋顯然不覺得,他含着吸管珍惜而專心地啜着,懵懂地朝紀真宜眨了眨眼,“什麽?”
“……沒什麽。”
他猜到謝橋愛吃甜,沒想到這麽愛吃甜,還是這種對自己來說好比穿腸毒藥的甜。他料想這東西正常人喝一口起碼得抖兩分鐘,一杯喝下去至少要齁死三頭牛。
謝橋最後也沒說這杯東西好不好喝,只是又去買了一杯,反正沒地方可去,紀真宜就和他坐在了店裏。
紀真宜拄着臉看他喝一口飲料,咬一口紅豆米糕,吃相斯文又利落,長睫垂覆,甜食讓他清冷漂亮的臉上泛起孩童一樣天真滿足的笑。
冷不丁問他,“你知道阿姨今天早上和我說什麽嗎?”
謝橋根本沒想到他們倆今早會有深入交談,稍微有些錯愕地擡起臉來看他。
紀真宜想起葉莺莺抱着狗和他一起蜷在影音室的沙發上,好落寞,“有些事,我都不知道是我太蠢了發現不了,還是他根本不想讓我知道。他太棒了是不是?又聰明又獨立還很有主見,我有時候都想,他根本不需要我這麽笨手笨腳的人當他媽媽。”
她好像真的無憂無慮,不知道孩子讨厭的食物讓她挫敗不已,已經難過了一整晚,對着紀真宜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
紀真宜問他,好像很不能理解,“不喜歡吃的東西,為什麽要吃呢?”
謝橋臉色沉靜下來,“小時候覺得挑食不好,後來就養成習慣了。”
父親去世以後,他跟着母親回到舅舅家,雖然沒被給過臉色,更沒被呵斥過,卻怎麽都覺得是寄人籬下。他無形中給自己戴上一層枷鎖,把束手束腳的局促鍍成另一層意思,安分聽話,優秀規矩,學習努力,品行端正,不挑食不吵鬧,從來不讨厭任何東西,也不提任何非分的要求。
要不是去年葉莺莺和許意臨再婚,他實在覺得不自在,今年也不會以高三為由提出搬出來住。
紀真宜若有所思,突然說,“我跟你講,我小時候看蠟筆小新,老是看到小新不喜歡吃青椒,他媽媽想盡辦法一定要逼他吃。我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一定要吃青椒呢,難道青椒裏有什麽營養其他蔬菜不能代替嗎?”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後來學會打字,第一次用電腦,搜的問題就是‘為什麽人一定要吃青椒?’”
謝橋差點要笑,紀真宜這種鑽研的精神要用到學習上指不定能成個科學家。
“結果搜出來全是‘為什麽很多人不喜歡吃青椒?’我才知道原來世界這麽大,竟然有這麽多人不愛吃青椒。然後我換了個搜法,搜美伢為什麽一定要小新吃青椒,結果答案都說是不想溺愛他,不準他挑食。”
“真奇怪,世界上有那麽多青菜,只是不吃青椒而已,這有什麽關系呢?我要是不喜歡吃青椒,誰也別想逼我。”
他下巴揚起來,很驕傲很有骨氣的樣子。
謝橋看他把沒人能逼他吃青椒當作什麽豐功偉業的樣子覺得很有趣,定神想想紀真宜确實很挑剔,祝琇瑩總抱怨他“這不吃那不吃,你下輩子最好做皇帝。”
紀真宜神氣完,又想起自己的初衷來,“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以後我媽做菜不好吃你就直說,不喜歡吃什麽也直說,大人很笨的,你這夾一筷那夾一筷,他們哪知道你不愛吃什麽菜?”他說,“小橋,老話都說愛哭的孩子才有肉吃呢,你這麽乖可怎麽辦呢?”他捧着臉,忍俊不禁,煞有其事地說,“不過,小橋長得這麽帥,笑一笑的話,把我身上的肉割給你吃我都願意的。”
謝橋為他不着邊際的話怔了一怔,可能是這杯飲料甜得剛剛好,窗外的陽光也不多不少,讓他心情好得不得了,竟然真的就這麽笑了。
笑得春天回蘇,萬物乍暖,身後開了一園子的小花。
有句話說,雖有神仙,不如少年。紀真宜不懂個中意思,但要他來解釋,必定是雖然天上有神仙,也不如謝橋正少年。
這麽一想越覺得容色灼人,不敢逼視,警告他适可而止,“別笑了別笑了,臉都給你笑紅了。”
等謝橋喝完這杯,電影也快開場了,謝橋還戀戀不舍想再帶一杯走,被紀真宜死活拽走了。結果前腳剛踏出門,紀真宜跟撞了鬼似的,倉皇轉過身來,偏過頭把自己的臉藏在謝橋身前。
謝橋無意間往那個方向瞟了一眼,是個打扮貴氣的女人牽只條溫順活潑的薩摩,上了一輛黑色的寶馬。
那輛車開出去好遠,紀真宜一張臉煞白,驚魂未定地大力呼喘着,像溺水剛被救上岸,渾身脫力。
謝橋關心地上前扶他,剛碰到他就被他啪的一聲失手揮開了,打得很重,有點疼。
他第一次看到紀真宜這麽慌亂無措的樣子,面白如紙,語無倫次,快要在他眼皮底下縮成一團,嘴巴動了好久才說出話來,“小橋,對不起,我看不了電影,我有點……我……”
(下)
回去的路上,紀真宜一聲不吭,好似丢了一魂。
他一難過,悲傷就化成皮膚表層實質的紅,哀恸的洇紅就大範圍浮滿他蒼白的臉,眼角、鼻尖、兩頰,偏偏眼底幹燥,将哭不哭的樣子,叫人安慰都無從下手。
謝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他第一次這麽鮮明地感受到紀真宜那一觸就碎的脆弱和自己連開口都勉強的笨拙。
打開門時,祝琇瑩已經先一步回來了,正在裏裏外外的忙碌,離開這一天,她不知道帶了多少東西回來,大包小包地收拾。
紀真宜怔怔地站在玄關口,單薄的胸腔抽抖得像一個劇烈鼓動的風箱,喉頭澀顫,“媽——”
忙碌不休的祝琇瑩頓時定在屋子中間,看見他的樣子,手裏茫然無措地提着兩個黑塑料袋,“怎麽了?”
紀真宜慢慢走過去,毫無預兆地把她摟了個滿懷,恐懼盈滿聲腔,“媽。”
祝琇瑩連忙丢了兩個袋子,緊緊抱着順撫他的背,慌張得比他還像孩子,“怎麽了怎麽了?是不是又胡思亂想了,沒事沒事,不要瞎想。”她都快吓哭了,“我們休息一下,明天去趙醫生那裏好不好?沒關系,媽媽陪你……”
紀真宜的靈魂仿佛在他媽那一下又一下的拍撫中又重新注進他身體裏,從祝琇瑩肩窩裏擡起頭時,咧開嘴笑得明媚又欠揍,“哈哈,被我騙了吧?我又沒病,才不去看醫生呢。”
說完兩手抻了個懶腰,好似沒心沒肺,錯身過去了。
徒留祝繡瑩在身後惱怒地訓他,“你這孩子,整天神神叨叨的沒個正經,騙媽媽好玩嗎?對了,你怎麽不聲不響就去你葉阿姨家了?跟你說讓你回去看看你奶奶,你這團圓節都不回去一趟,她又要到處跟人說我帶得連祖宗都不認了,去見見你二叔也好啊……”
紀真宜貓着腰在翻冰箱,低聲咕哝“她倒把我當孫子”,拎了罐旺仔牛奶出來,笑語盈盈,“小橋,喝一罐你的旺仔。”
謝橋看他這樣,都不知道剛才那個紀真宜是不是真的。
他提着那罐旺仔牛奶,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媽身後進進出出,祝琇瑩買回來的東西全被他故意搗蛋一樣翻得亂七八糟,惹得祝琇瑩不停念叨他。紀真宜笑得,他媽越吼他,他就越得意。
“小橋快來!兔兔,兔兔,有只兔兔!”
正在喝水同時消化今天見聞的謝橋差點被他吓得嗆着,忙不疊,端着水杯就去廚房了。廚房裏真放着只兔子,比他平時看見的寵物兔大許多,關在籠裏,是灰雜的毛,眼睛通紅,因為他們露骨的打量,撅着屁股,三瓣嘴驚懼萬分地努來努去。
他想起昨天紀真宜給他疊的那幾只毛巾兔子,越發覺得這只肥兔子圓碩可愛,甚至有些想去摸摸它。
紀真宜對着籠子裏的灰兔子比了兩個長耳朵,“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割完動脈割靜脈,一動不動真可愛。媽,這兔子怎麽吃啊?”
“麻辣吧。”
謝橋驚恐地看向他們。
肥兔子似乎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在籠子裏狠狠掙跳了一下,把謝橋放在一邊的杯子撞下去摔碎了。
三人一兔都驚了一跳,原本讨論怎麽吃兔子的兩人又開始對兔子說教,好好把兔子訓了一頓,紀真宜才想起來,“麻辣不行吧,小橋只能吃個寶寶辣。”
謝橋看着面前怯生生的肥兔子,好像是他親手屠宰的,“沒事,我不吃。”
中秋這頓晚飯無疑拿出了祝琇瑩的看家本事,連個清蒸石斑都非同凡響,辣得謝橋一口喝水,兩口流汗,三口舌根冒火,終于安分守己,只敢朝番茄炒蛋下筷。
祝琇瑩看他筷子直來直去,精準朝番茄進攻,和藹地關懷,“小橋愛吃番茄啊,番茄蛋湯愛喝嗎?阿姨明天晚飯做番茄蛋湯行嗎?”
謝橋看着筷尖踟蹰半秒,“阿姨,今天菜有點辣。”
對面的紀真宜神氣活現地對他媽說,“就跟你說他只能吃個寶寶辣。”
祝琇瑩解釋,這是寶寶辣,只放了兩顆小米椒。紀真宜反駁她哪個寶寶吃小米椒。
祝琇瑩被他駁倒,連忙起身要給謝橋現炒兩個菜,被謝橋攔下來,說挺好的,他吃得差不多了。一聽他說吃得差不多了,祝琇瑩更要起身,拿了一袋草莓出來,說是有機果園摘的,個頭大汁水足,飯後吃。
等謝橋洗完澡出來,紀真宜正捧着滿滿一玻璃碗草莓,碗邊上還不倫不類地卧着兩個月餅,倚在浴室外邊等他,“走小橋,我們去天臺看月亮。”
謝橋剛洗完澡,沾着濕意的碎發半掩在眼前,思緒被熱氣蒸得有些不清明,臉蛋熏紅,懵懵懂懂間讓紀真宜塞了一顆草莓,好甜,含糊不清地說,“沒開門。”
“開了,開了,趁我媽洗碗趕緊走。”
門真的開了,倒沒什麽人上天臺來,空曠寥靜,只有不知疲倦的晚風在呼呼打轉。夜空霧蒙蒙的,飄着幾朵不知趣的雲,原本臆想中皎若玉盤的中秋月像被髒東西遮了一塊,琵琶攔面讓人掃興。
紀真宜對今天的月亮不太滿意,他兩手伸出欄杆外,像要把風攥住一樣胡亂抓了幾把,風拂得他額前的發輕輕起落,月光把他側臉勾出一個慘白的輪廓,“中秋節的月亮也不是很圓嘛。”他仰頭神色不辨地看着月亮,意興闌珊,“這就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對吧?”
謝橋端着那盤草莓,邊擡頭邊往嘴裏送了一顆,他覺得今晚的月亮像一盤乳黃色的奶酪,甜膩膩的暖融融的,“嗯。”
紀真宜整個人都搭在欄杆上,饒有興致地偏頭看他認真地吃草莓,薄粉的嘴唇沾上些汁水,紅紅潤潤,斯文乖巧地上下抿動。
紀真宜都不知道自己笑了,放軟了聲音問他,“這句話有什麽寓意嗎?”
謝橋稍作思忖,說這是一種天文現象,簡要和他解釋了一下望朔。
秋天的夜風在天臺打着旋刮卷,跟紀真宜一樣懶洋洋沒什麽力氣的樣子,說不清是燥還是涼,吹在人身上溫溫柔柔的很幹爽。
紀真宜百無聊賴地看着自己兩根手指打架,“就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嗎?”他垂下頭,後頸的棘突頂出來,慘白的月光荷滿他兩肩,瘦弱得讓人覺得伶俜,“就像‘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這種,沒有嗎?”
謝橋秀挺的眉頭稍斂,含着草莓果肉沉吟半晌,才斟酌着開口,“可能是,你想要的,會比你期待的晚來一點點。”
紀真宜聞言眉毛挑了一下,說不清對這個解釋滿不滿意。突然兩手捧着做個碗裝伸向謝橋,眼睛狡黠地彎着,笑出兩排潔細光亮的牙齒,“十五的月亮十六元,就是我帶你看了十五的月亮,你給我十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