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2.

他被太陽曬醒。顧朗睜開眼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得很高,床對面是他的挂鐘,十二點半,但是沒人來喊他吃午飯。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只有房間、陽光、他自己。

有人扔石頭敲着他的窗戶。兩聲一停,響了三響。理所當然地知道來者是誰,他懷抱一種喜悅而期待的隐秘之情打開窗戶,翻出了這棟一層高的平房。他最近總幫宋文生打架,狀告傳到他爹耳邊,這兩天都得閉門思過。他已經十八歲,上高三,不管謀一份怎樣的出路,他爹都希望他周末安分地待在家裏,而不是上街扮演街霸。

可是顧朗的聰明并不用在自己身上。他早和宋文生約好,如果自己哪天沒來找他,他就來這兒敲窗戶,不管什麽時候,只要他敲了,自己就會……

顧朗那時候想了一會,赴約,最後他想到這個詞。一種成人間的,莊重的語感。

這個約定總是有效,即使今天誰都不在,他還是聽見了宋文生的聲音。等他悄聲落在地上的時候,宋文生正站在屋外面樹冠底下等他。有時候宋文生會帶點東西過來,一本書,一個籃球,一條他媽的裙子(等顧朗真的換給他看之後他笑得從椅子上掉下去),上次半路撿來一只流浪貓。宋文生今年初中畢業,最有閑有精力,最無從發洩。不過這次他兩手空空,只帶了自己一個人,從半明半暗的樹蔭下直望過來。

顧朗也看着宋文生。他覺得有些奇怪,覺得宋文生應該已經不是這副模樣了,他應該已經長成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意氣風發,一呼百應,小弟和情人都能排出一條長龍,應該已經不會再孤零零一個人來找自己。

不過他很快釋然,不管怎樣的宋文生,十六歲,二十歲,八十八歲,他只要提出要求,自己都願意欣然而往。不如說這時候的宋文生讓他安心又懷念,十六歲的這個人還穩穩當當站在自己面前觸手可及的地方,自己輕輕一拽就能将他從陰影裏拉到陽光底下。

他問宋文生:“你又惹到誰了?”

宋文生是惹事的天才,放長假的時候尤其要命。顧朗每天放學第一件事不是溫書做作業,而是去給宋文生鎮場子。但是這次他搖了搖頭,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箋折疊的信紙遞過來。那封信被年歲和手指共同□□,已經泛黃而薄脆,可宋文生毫不顧忌,動作粗暴,仿佛紙上滿是不堪的荒唐話,最好能被撕碎,被丢棄,他眼不見為淨。

顧朗接過來,一抖擻展開了這封信。字不是宋文生的字,他替宋文生抄了很多年作業,字跡的差別一眼就能看出。信上的字張揚遒勁,不像宋文生的狗爬。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頭是“親愛的甄如”,尾是“七夕快樂,你的宋至誠”,落款在二十年前。

顧朗認識甄如,整個鎮子都認識甄如,宋文生這個頑劣小子的那位娴雅母親。二十年前的七夕節甄如收到這滿紙情話,十年前的八月份她帶着兒子孤身到此,兩個月前她車禍去世。

在宋文生跟着他媽走進這個小鎮之前,顧朗八歲,大約是小孩最愛玩的階段,可是沒人跟他玩。他爹從前在道上混,赫然已混成了一個有名有姓的人物,眼看就要一條路走到黑,半路卻死了老婆。這場死亡打醒了他這個活人,金盆洗手,退隐鄉居,表面功夫做得足,到底還是時不時受到骨子裏本性的撺掇。他每沾一點酒就一定要教顧朗打拳,不打就挨打,清醒的時候又勒令顧朗不許打架,打了還是挨打。在這種反複的拉扯裏顧朗不自覺地長成了方圓一片打架最厲害的小孩,沒別人打得過他。小孩子們都挑剔得要命,太弱的不喜歡,太強的也不喜歡,不過弱的可以動手欺負,強的只能冷處理。等顧朗反應過來,別說一起玩,甚至沒人跟他講話,隔壁的李二比他稍高一點,仍然三米外看見他就跑。

那時候很流行王道少年漫,每個孤獨的主角都得遇見自己的摯友或者宿敵。孤獨的顧朗就在小書店裏一邊蹭涼快翻漫畫,一邊想他的摯友在哪兒,命運的相遇又在哪兒呢。

然後宋文生就來了。他由一位美貌的,未婚先育的單身女人牽着手走進來,這對不合規範的母子立刻成為這座恪守規範的小鎮的名人,為這娛樂的貧瘠地帶貢獻了多月的飯後談資。顧朗有時候也能聽見鄰裏議論他和他的父親,談一點他們倆不光彩的過去,好在他爹是個五大三粗的猛漢,從他身上也可以看出一點不好惹的前兆,看見他們時其餘人都會知趣地收聲。但是城裏來的女人是沒辦法的,顧朗想,最好那個叫宋文生的六歲小弟弟也很會打架。

可惜六歲的宋文生顯然不會。他只有他的母親,而甄如顯然不會教他拳擊。他不僅打不動別人,還得被別人按在地上打,好在他足夠敏捷,富有一種野生的智慧,每次都逃跑到最佳路線之上,最後一次被打時,他跑到了顧朗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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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朗家門前栽了兩株桃樹,病歪歪地亂長,每年也結不出幾個桃子。這兩株小樹被當成一種警戒,有這麽一種以訛傳訛的不成文的規定,随便跨越此地的小孩都會被顧朗一拳撂翻。

宋文生那時候已經跑不動了,本來癱在地上遮着眼睛護着頭,半天沒等到其餘人的動靜,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只有顧朗站在他邊上,其餘人跑得沒影。

顧朗問宋文生:“那些人為什麽追着你打?”

宋文生把手放下來,放松地躺成了一個大字狀:“我把李二的作業扔到河裏去了,他找不到作業,被罰站了兩節課。”

“那為什麽他們也從來不帶你玩?”

“他們嫉妒我,”宋文生翻了個白眼,“我媽比這些人都好看,總有一天我也會比他們都厲害。”

顧朗眨了眨眼,把宋文生拉起來了。在宋文生拍灰的時候,他聽見顧朗說:“我沒有媽,但我也覺得你媽最好看,”顧朗伸手幫着宋文生拍灰,“你也肯定會比他們都厲害的。”

陽光下灰塵翻飛,折射出一片簌簌的光點。只有那時候的陽光和塵埃知道,就在這裏,這個時刻,顧朗心裏發生了一場孤獨的、安靜的、命運的相遇。

那之後的第一天,第二天,直到十年之後,顧朗就經常陪宋文生來回學校。別人不敢有微詞,特別不滿的卻是顧朗的爹。這個男人雖然已經退場了,知道的東西仍然多一些。他曾經認識一位姓宋的黑幫龍頭,也認識龍頭膝下叫作宋文林的獨子。不管宋文生這名字是不是甄如的一廂情願,這都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他要的是一刀兩斷,而不是自己退出來,兒子又攪進去。可惜他越來越老,顧朗卻越長越大,他鎖門顧朗就跳窗,他動手顧朗也打還,他的教育沒能在顧朗心裏建立一種父輩的權威,卻使顧朗對別人缺乏信任,極度疏離。很多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很憤恨,他兒子神佛不忌,卻偏偏相信那個同病相憐的宋家小子。

在顧朗的陪伴之下,沒人再找宋文生的麻煩,宋文生也變得很像另一個,可能是唯一一個霸王,因為顧朗總聽宋文生的。很多話甚至不需要宋文生一字一句地說明白,顧朗也會自己揣摩透徹,幫他提前擺平。就像現在,雖然宋文生遞給顧朗的是一封二十年前的舊情書,由一個年輕不懂事的男人寫給一個年輕不懂事的女人,他卻警覺地從那些柔軟詞句背後的深刻褶皺中讀出了一種危機的預感。

他确信自己每個字都讀過兩遍,才擡起頭來問宋文生:“怎麽了?”

宋文生伸出一個手指,指着跟在“親愛的”後面的“甄如”,說:“這是我媽,”又指向緊挨“愛你”的“宋至誠”,“這是我爹。”

他最後指向整封信裏的第三個名字,一個叫做李言花的女人,她出現在這樣一句話裏:“前幾天我父親介紹我認識了李家的女兒言花,大概是想撮合我倆,但我對她毫無興趣,我的心早已由你收起,你是我的命運之主……”。

宋文生說:“這是宋至誠最後的老婆。”

他從顧朗手中抽出了這張信紙,兩三下把它撕成了一堆紙片,紙片又變成土色的細沫,從他手縫裏紛紛落下。他沒有再管這堆廢紙,而是平靜地對顧朗宣布:“我要走了。”

“走了?”顧朗茫然地看着宋文生,“去哪裏?去多久?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宋文生轉了半個身,直勾勾地望着出鎮的方向和路盡頭那輪高挂的太陽,“我聽說宋至誠還有個兒子。在這一家三口入土之前,我都不回來了。”

“那我呢?”顧朗伸手去拽着宋文生的袖子,“不帶我嗎?”

“你要來嗎?”宋文生皺了皺眉頭,“你爹不是管得很嚴?”

“沒關系,他現在也打不過我了。你等我一下,我現在就回去說。你能明天再走嗎?或者晚半天?晚一個小時?半個小時行不行?”

宋文生沒說話,仍然看着通向鎮口的那條長路。顧朗怕他現在擡腳就走,立刻轉身向家裏飛奔回去。在奔跑的過程中一切景物都急速地退去,之前之後該發生的和已發生的故事全都在他腦海裏鮮活起來,他退隐江湖的爹差點打斷他的腿;他帶着傷喘着氣跑到車站時宋文生剛要離開;市鎮大巴上宋文生靠着他的肩膀睡覺;他們倆的全部家當都帶在身邊……他什麽都已經抛下,只剩下宋文生。

顧朗從夢中驚醒。他猛地坐直身子四處環望,發現自己是在醫院。頭雖然還暈,但已經纏好了紗布。天色是黑的,窗簾沒拉,月光照着他旁邊那床,宋文生,二十三歲,功成名就的宋文生在床上睡相極差,卻睡得正熟。他愣了一會,覺得自己好像夢見了什麽很久不曾回顧過的人事,但現在一想,腦袋裏又空空如也。最後他還是放棄思考,下床去給宋文生重新蓋好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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