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間
林信在枕水村的小宅子是天井院,白牆黛瓦。院中是夯實的紅土,墊了一層青磚。
南邊沒有梅樹,正中只有一株桃花樹。樹下一個生鏽的大銅缸,裏邊長着殘荷,漂着浮萍,還有兩尾鯉魚。青磚地上,兩只肥雞正啄碎米吃。
堂前挂着的是很尋常的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堂中一個小爐子,正燒着水,騰起白煙。
正房讓給受傷的“阿拉斯加雪橇犬”,林信窩在東邊廂房睡覺。
仙君大多不眠不休,林信也只把睡覺當做是消遣。
一覺睡到傍晚,然後有人站在窗外,叩響窗扇。
林信尚在夢中,隐約聽見聲響,卻抓着被子,把自己的腦袋都蒙起來,悶悶地回了一句:“我不吃飯。”
窗外的人頓了頓,說:“有人找你。”
林信抱着被子坐起來,揉揉眼睛,緩了好一會兒的神,然後才下了地。披起外裳,踢踏着鞋子,推門出去。
窗邊一竿翠竹,顧淵仍站在窗外,轉頭便看見他。
林信才睡醒,秋日裏天氣燥,眼皮是沉的,兩頰也是紅的,懶懶地看了他一眼。
然後打了個哈欠:“早……晚上好。”
早晨在石橋上,林信對着顧淵舉起了拳頭,在只有五十戶人家的枕水村算是一件大事,所以傍晚的時候,村子裏便派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來找林信談話。
主題是“反對家庭暴力”。
老大爺被暫請坐在堂中,林信經過堂前,朝他揮了揮手,打過招呼,然後先去竈房洗漱。
竈房裏,何皎正在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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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信便問了一句:“你怎麽還親自煎藥?你的法術不好使了?”
何皎正拿着蒲扇給爐子扇風:“這樣藥效好一些。”
林信又問:“那扒皮兄怎麽樣了?”
“好多了,不過還是沒能變作人形。方才醒了一陣,又睡着了。”
“那就好。”
林信拿着葫蘆瓢兒,站在廚房的小門後邊,仰着頭,“呼嚕呼嚕”地漱口。
他出去時,顧淵正提着茶壺,給坐在堂中的老人家續茶。
顧淵原本做不來這些,又不能用仙術。他一倒茶,水濺三尺,吓得人退後三步,生怕自己被灑一身熱水。
林信從他身後靠近,順手接過他手中的茶壺:“不是這樣的,你看我。”
于是顧淵就擡眼,看着他的側臉。
林信嘆氣:“不是看我,看茶壺。”
差點被顧淵吓癱的老人家扶着拐杖坐起來,捋了捋胡子:“信信啊,這回老夫來找你,主要是因為這個……你不要因為人家是個男子,就欺負人家嘛。”
林信試圖辯解:“我沒有……”
“今天早晨我們全都看見了,你是不是對着人家揮拳頭了?”
“我……”林信握起拳頭,在顧淵面前晃了晃,“就這樣?”
“你看,你又欺負他了。”
這算什麽欺負?林信滿頭問號。
“信信啊,總歸是在一起過日子的,你就不要總是……”
老人家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林信反應迅速,“嗚”了一聲,跌坐在木椅上,雙手撐着頭,仿佛是在暗自垂淚,傷心欲絕。
老人家怔怔道:“你忏悔得也太快了吧?老夫還沒有說什麽呢。”
林信捂住自己偷笑的嘴,低着頭,看起來倒真像是哭了。
“您老不知道哇,他……他……”林信用顫抖的手指指着顧淵,随口胡編道,“他就是個窮書生,連考三十年。我把所有家産都搭進去供他讀書,幫他上下打點。結果他,三十年了,連個秀才都沒中。”
他還真是張口就來。
老人家一愣:“那你好慘哦。”
“就這麽了,還公子哥兒似的,什麽事情都不會幹。連倒個茶也能把半壺茶都倒在桌上。”林信用指尖摸摸他倒在桌上的茶水,“我能不打他嗎?要是我有一天先他去了,他連茶也喝不了,那不得活活渴死嗎?”
老人家迅速倒戈:“那是應該打他的,應該的。”
林信即興給顧淵編了一段身世,把老人家哄得一愣一愣的。
最後林信送他回去:“家裏的事情,我會料理好的,就不勞村裏人為我們操心了。”
老人家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還是麻煩你多多操持了。”
林信吸了吸鼻子,堅強隐忍:“我會努力把這個家撐起來的。”
“那就好,那就好。”
臨走前,老人家還瞪了一眼顧淵。
現在輪到顧淵滿頭問號。
于是這天夜裏,林信的那個夫郎,其實是個連茶都倒不好、考了三十年科舉都沒有考中的軟弱書生,然而林信對他情深義重,散盡家財供他考試的凄美愛情故事,傳遍了整個枕水村。
林信:“耶。”
論編故事,除了江月郎,還沒有別人是我的對手。
某天晚上,林信坐在桃花樹下,手裏抓着一把炒花生米,撚開花生皮兒,往嘴裏丢了一顆。
他安慰顧淵:“沒關系的,不會倒茶也沒關系,你是仙君,不妨礙。”
顧淵壓根就沒怎麽,林信給他編身世的時候,他也在場,也沒在意,随林信高興。況且——
“你不要再說我不會倒茶了,我已經會了。”
“噢。”林信又撚開一顆花生皮,想要塞給他一顆。
然後林信沒拿穩,褪了皮、很光滑的花生落在地上,被一只肥雞啄走了。
林信嘆了口氣:“你看看你,竟然連花生也拿不住。”
顧淵也很無奈,分明就不是他。
見他面色微冷,林信便笑了笑,讨好似的,把手裏的花生都塞給他:“你吃吧。”
這時,何皎端着煎好的湯藥,從竈房出來。
林信問道:“皎皎,扒皮兄醒了沒有?”
“這幾日醒過幾回,現在還在昏迷。”
何皎端着藥碗,去給秦蒼喂藥。
林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随口對顧淵道:“扒皮兄這回算是因禍得福了。”
顧淵不明白:“怎麽說?”
“大夫病人,朝夕相對。”林信暗笑,“有個長得不太難看的人整天在你面前晃啊晃的,沒意思也會看出有意思來的。”
“這樣。”
顧淵把剝好皮的花生,重新還給林信。林信一顆一顆地慢慢吃着。
吃完之後,他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扯扯顧淵的衣袖:“前幾天晚上說枕水村有我這個護佑神的神像,今晚帶顧仙君去看看,好不好?”
今日月圓,正近中天。
兩人并肩而行,順着河水,溯游而上。
行過不遠,便能看見前邊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小廟。
青磚砌的牆面,鋪陳青瓦,石階木門,稀稀疏疏的幾株桃樹圈出地界。并不奢華,甚至有些破落,但是很幹淨。枕水村每過幾日就會派人來打掃一番。
林信推開木門,廟裏也不似尋常廟宇一般,沒有塑像金身,香火缭繞。
只有一張很簡單的小條案,上邊擺着簡單的瓜果鮮花。
正中一尊塑像,是泥塑的。仙君面容清秀,素衣白裳,披發跣足,手腳都纏着鐐铐,是負罪的模樣。
他卻不是負己身之罪。
枕水村都是當時越國人的後裔,林信是越國只做了三日皇帝的亡國之君,為當時戰敗、國君出逃的越國人求得一線生機,所以枕水村世代供奉他的神像。
這是他出城遞降書的模樣,亡國之君就是亡國之君,所以總是戴罪之身。
仙君半托着右手,手中是一些稻粒,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雀,仿佛揮舞着翅膀,在他手中啄稻粒。仙君目光溫柔,偏過頭,看着小雀。
沒有金裝塑像,只有他手裏的稻粒是金的。
圓月的月光,漏過瓦片縫隙,照在仙君手裏托着的小雀身上。
千百年來,泥塑的小雀随林信一起,受世人祭祀,自然也修成精怪。
林信一伸手,那小雀兒便活了過來,翠色的羽毛在夜裏閃着亮,撲騰着飛到他手裏,叽叽喳喳的。
林信轉頭去看顧淵:“所以我等了幾日才帶你來。要月圓夜來,這只小鳥才是活的。”
他把小雀兒捧到顧淵面前:“你要不要摸摸它?”
顧淵沒有推辭,才朝他伸出手,那小雀兒就飛走了。
小雀化作青衣的孩童模樣,把顧淵的動作打斷,摟着林信的手臂撒嬌:“仙君你來啦?”
林信摸摸他的腦袋:“嗯。”
小雀兒再同他說了會兒話,天心圓月向西挪過半分,他也就重新變成泥塑的小鳥,回到仙君泥塑的手中。
他是聽得見旁人說話的,林信便朝他揮揮手:“我回去了,下次月圓再來看你。”
秋日的夜裏靜一些,沒有蛙聲蟲鳴。林信将廟門掩上,與顧淵一同回去。
回去時,何皎正端着空了的藥碗,從正房出來,見他二人回來,便道:“秦蒼醒了,已經能穩定變作人形了。”
林信笑着應道:“那就好啦,也不枉我們把他帶出來。”
何皎将藥碗放回竈房,拉起他的手:“趁他還醒着,我讓他給兩位仙君道個謝。”
于是秦蒼坐在榻上,露着傷痕累累的上身,無辜地看向何皎:“爸爸,他們是誰?”
何皎一愣,轉頭對林信道:“不好意思啊,我忘記他還失憶了。”
“沒關系,沒關系。”林信忍住笑,在榻邊坐下,給秦蒼蓋上被子,“我是你爸爸的爸爸。”
林信蔫兒壞地引導他:“爸爸的媽媽叫奶奶,爸爸的爸爸叫——”
秦蒼眼睛一亮:“爺……”
何皎迅速捂住他的嘴,瞪了一眼林信:“別亂喊,他不是我爸爸。”
一聲“爸爸”大過天,男人的快樂,就是這麽簡單。
作者有話要說: 衆所周知,好朋友可以兼任爺爺、爸爸、兒子、孫子、兄弟,甚至老婆(bushi)
呵,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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