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賭約
仙君祠裏一段公案未了。
林信扶起老人家,輕聲道:“此事我會決斷,門外一衆村民,還請你老讓他們安心,把他們都勸回去。”
老人家眼含熱淚,點了點頭,走出門外,與衆人說道:“仙君顯靈,此事有仙君決斷,大家都回去吧。”
祠裏,老道士反手收了桃木劍,從懷裏掏出一張黃符。雙指夾着,黃符燃起,他透過火光去看林信。
只見得林信通身剔透仙骨,澄澈明淨,如水如鏡。
被老道士認作惡鬼的宋娘子跪倒在地,面色蒼白。
林信在宋娘子身邊蹲下,幫她揭開定在身上的符咒,施法愈合她身上由符咒灼出的烏黑傷口,又把她扶起來。
小雀兒變作的青衣侍童搬來仙君祠裏的椅子:“宋姐姐,你坐吧。”
宋娘子僵了一僵:“仙君面前,不敢造次。”
小雀兒便笑着扶她坐下:“仙君人可好啦,方才仙君還喝過新嫁娘的茶水呢。”
一聽這話,宋娘子一驚,連忙就要拜謝。
此時,勸說衆人回去的老人家也回來了。雙目渾濁,看向林信的目光卻隐隐有光。
老人家看着他,連聲道:“像,真像。”
林信疑惑道:“像什麽?”
“小民家中,有一幅祖傳的前朝越國闵王的畫像,果真是這個模樣的。”老人家笑了笑,“仙君祠裏的泥塑,也是讓工匠照着畫像塑的。”
他抹了抹眼睛:“仙君見諒,小民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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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信溫笑道:“不妨。”
小雀兒又搬來木椅,林信便道:“你老也請坐。”
老人家連連擺手,總是推辭,站在林信身後侍奉。
林信沒法,便捋了捋衣袖,正色道:“我此次來,是聽聞你們要在祠堂裏燒死一個女鬼。”
此言一出,宋娘子趕忙起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老道士作揖,道:“仙君明鑒,此女确實鬼魂不假,貧道已經驗證過了。”
老人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間轉過一圈,最後回禀道:“仙君,此事都是小民處置不當,驚擾了仙君。”
林信擡手,搖搖頭:“今日白日裏,我随衆人一同,就在沈家門前。道長的符水灑在宋娘子的裙角上,化作一陣黑煙,我看見了。那時本君就知道宋娘子非人實鬼。”
他嘆了口氣:“不過是見宋娘子秉性純良,所以沒有立即動手。今日本君在沈家守了一日,夜裏也守在村子裏,也是為了這個。”
他看向老道士:“她已嫁入我枕水村,自然也算是我枕水村的人。道長要燒死她,本君過問一聲,不算逾越吧?”
老道士仍是俯身作揖:“看仙君的意思。”
“本君的意思……”林信再嘆一聲,轉眼看向宋娘子,“我若問你,你有什麽苦衷,你也不會說吧?”
宋娘子俯身叩首:“仙君見諒,此事……小女暫且不能說與他人。仙君若是相信小女,只待三日小女回門,一切事情便明了了。倘若真要燒死小女,小女也……絕無怨言,能與沈郎做一日夫妻,小女心滿意足。”
“枕水村沒有放火燒人的先例。”林信一頓,忽然想起什麽,“你夫君呢?”
“小女今日在喜堂上遇見道長,就知道小女是鬼的事情瞞不住了,所以……小女娘家是開生藥鋪子的,小女頗通醫理。今日夜裏,在茶水中下了藥,已經讓夫君睡下了。”
“朝夕相處,你夫君未必沒有察覺。”林信笑了笑,“門前的燈籠挂了三四回,因為燈籠上描畫着‘大道賜福’的鎮邪字樣,他怕你受不住,把上邊的字給抹了。道長來的時候,他比誰都緊張。你仔細想想,那時道長的符水,是不是大都灑到他的衣裳上了?”
宋娘子怔怔的,反應過來之後,恍然大悟,俯身磕頭:“仙君明察。”
林信笑着搖了搖頭,轉頭看向老道士:“道長,他夫妻二人心甘情願,還是……”
“不可。”老道士又倔強又生硬,重新執起桃木劍,“仙君三思,法外不能容私。枕水村是仙君轄地,仙君更不能放她在村中作惡。”
林信起身,站到老道士面前:“不如……我與道長打個賭?”
“仙君是什麽意思?”
“宋娘子說,三日之後,萬事明了,道長就是等上三日又何妨?這三日裏,讓宋娘子在我仙君祠裏住着,她也不會作惡。道長若是不放心,在仙君祠外搭個小木棚子,也能住下。三日之後,事情分明,她若是沒害過人,還請道長放過她。”
“她若是害過人呢?”
林信定定道:“她若是害過人,本君親手處置她,送她去地府輪回,所欠冤孽,盡數由本君償還。”
老道士思忖半晌,丢開木劍,舉起雙手:“請仙君與我擊掌為誓。”
“好。”
林信捋起衣袖,惹得手上鐐铐叮當。
他還沒來得及與老道士擊掌,一直跟在他身後的老人家把他攔下:“仙君是天界中人,超脫凡俗,不好與人有牽扯,還是由小民代勞吧?”
林信笑道:“沒關系,沒關系,我與人有牽連的時候多了去了……”
老人家搶先一步上前,與老道士雙掌相擊,正色道:“仙君是仙君,不能打賭。”
林信無奈地嘆了口氣:“好。”
塵埃落定,祠外燃燒着的柴堆轟然倒地。
林信吩咐小雀兒:“你陪宋娘子回去一趟,取些東西。這三日,還請宋娘子在仙君祠裏住着。我瞧着我這兒也不太寬敞,要是嫌窄,就把供案什麽的都往後挪一挪,搬出去也行。小雀兒陪着,道長若是擔心惡鬼傷人,住在村子裏也行,住在仙君祠外也行,只有一點,不要再傷人了。其實我一直在村裏,只是你們都不知道。”
衆人皆應了,小雀兒扶着宋娘子回去,老道士也回村子裏去。
一直陪在林信身邊的老人家,不大敢相信地碰了一下林信的衣袖:“仙君。”
“嗯。”林信點了點頭,“你老一個人走夜路我不放心,我也要回村裏,我送你老回去吧。”
老人家連道“不敢”,往後退了半步,仍舊站在林信身後側。
林信與他說了好久,他才勉強站到林信身邊。
先是默了一陣,随後老人家壯着膽子,輕聲道:“不知仙君還記不記得,小民的祖上,曾是仙君身邊的一個小吏,侍奉仙君批折看書的。”
林信想了想,确實記起來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仿佛是個有些年老的官吏,佝偻着背,捧着史冊書卷,站在他的身後。
但他也只當了三日的皇帝,所以記不太清。
只記得亡國之後,那老官吏随他一起,被沒入敵國宮廷。
再後來林信被封安樂侯,那老官吏仿佛也一直跟着他。最後帶着一家妻小,在枕水村落戶。
這樣看來,這老人有祖上傳下來的、林信的畫像,也不足為奇。
林信點點頭:“我記得。”
老人家又道:“祖先有訓,複國大業,一日不敢忘懷,只是……”
林信一愣,卻道:“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複國。”
他從小被父皇丢在宮外的道觀裏,亡國之時,不由分說,就被推到敵國面前,遞交降書,屈辱難堪。
于越國、于越國王室,他實在是沒有什麽感情,所以很少想着要複國。
老人家也是一頓,最後落寞道:“這般。”
林信扶着他,走過回村的山野小徑。
老人伸出手,指尖拂過春日東風裏茂盛的野草。
他低聲吟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林信喉頭哽塞,垂了垂眸,輕聲道:“對不住。”
老人家嘆道:“這麽些年,祖宗遺願,一直沒能完成,小民愧對祖先。”
再無他話,林信扶着他走到宅子前,宅裏燈火透過窗紙照出來。
林信松開手:“天晚了,你老回吧。”
“小民本家姓張,祖先為複國,收養了仙君家中旁支的孩子。為了掩人耳目,小時候只把他做女孩打扮。傳到如今,已是第五代,那孩子名喚林蓁,伶俐得很,仙君是不是見一見?”
林信搖頭:“還是不見了。”
老人家嘆了口氣,道了一聲“別過”,卻站在原地,等着林信先走。
林信想了想,輕聲解釋道:“我不想複國,我只想讓大家都好好的。”他停了停,拍拍老人的手:“不要為複國活着。倘若是為了複國,你們明日就把仙君祠給推倒。”
他說:“我想讓你們都為自己活着。”
林信轉身離開,走過石橋,經行村頭柳樹,顧淵站在樹下等他。
月光疏落。
林信抹了把臉,神色微動,問道:“月老那兒怎麽樣?沈家小哥與宋娘子之間的紅線,栓得牢靠嗎?”
顧淵應道:“有一些波折,挨過去就好了。”
他又問:“那個老道士,又是什麽來頭?”
“他是昆侖山的游方道士,一直在各處收妖,現在還差一份功德就能成仙。”
“這樣。”
顧淵早就察覺他不大對勁,他不再說話,才問道:“你怎麽了?”
林信垂眸,搖搖頭,加快腳步,想要回家去。
顧淵拉住他的衣袖,把他往回一帶,很快地抱了他一下。
他順着挂在林信手腕上的鐐铐,握住他的手腕。
或許是被手上鐐铐磨的,他的手腕很細。由此想來,腳踝應該也很細。
林信抽出自己的手,悶悶道:“憑什麽旁的人做皇帝都是胡天胡地的,我做皇帝……就不是這樣。這也太不公平了。”
他索性往地上一坐:“鐐铐太重了,我走不動了。”
太任性了,不大像是對朋友們處處照拂的林信。
許多年伏低做小的俘虜經歷,又讓他有些害怕,害怕顧淵會生氣。他擡眼看看顧淵。
但是顧淵一撩衣袍,也在他身邊坐下了,握住鐐铐,生生将它掰彎一些。
林信嘆道:“沒用的,我有個朋友,使開山斧的,也劈不開。”
顧淵手中攥着鐵鏈,微微用力。
作者有話要說: 想要在枕水村落戶的小可愛請在這裏辦理手續(揮舞小旗子~
顧仙君快別管什麽鐵鏈了,你給我抱抱信信小可憐!
感謝吃不飽的懶貓君的119瓶營養液!(這是我收到的單次最多的營養液了,捂胸口)感謝玲珑的20瓶營養液!感謝陛下的10瓶營養液!感謝莫問塵世的1瓶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