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靈君

無名山山腳下的林宅,今日站滿了孔雀。

林信懷裏抱着小貍花貓,一面給他順毛,一面抱着他湊近琉璃缸子,缸中孔疏變作的綠色小魚被貓吓得不輕,“砰”的一聲,撞在魚缸上,大概是撞暈了,慢慢地沉到水底。

長胡須的金孔雀仙君向林信做了個深揖:“老夫是一族族長,也是這逆子的父親,平日裏對他疏于管教,竟是讓他犯下此等大錯。特率族中人等,給仙君賠罪。”

林信将目光從缸中的綠色小魚中挪開,看看滿院子的孔雀,微微颔首:“你請進來坐吧。”

族長又是一揖:“诶。”

林信轉身便走,族長擡頭時,看見跟在林信身邊的顧淵,忽然有些挪不動步子。

那時林信正稍稍偏頭,輕聲問顧淵道:“難怪昨天不見你,你跑去孔雀窩裏,把孔疏變成魚,還讓他們族長來給我道歉?”

顧淵垂眸:“嗯。”

林信摟了他一下:“多謝。”

他二人舉止親密,族長看着,默默地跟了上去。

廳中,林信将顧淵按在主位上:“你坐這兒。孔疏假扮的是你,該讓他們給你道歉。”

顧淵還是垂眸:“好。”

原本是讓他們來給林信道歉的,林信心裏也想着他。

林信在他身邊坐下,待坐定後,朝族長擺了擺手:“你坐。”

管家的蠻娘封上熱茶,林信抿了一口茶水,沉吟半晌,幼稚地擺足了譜,才放下茶盞。

廳中很靜,其他孔雀都在外邊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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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盞磕在案上,一聲輕響。

林信道:“你老……”他頓了頓:“我也不是要連坐,不過是想殺殺孔疏的威風。又想着,這事情有長輩出面最好,才說得清楚,也能叫孔疏服氣,究竟是誰對誰錯,所以讓他請兩個長輩,與他一起上門。不成想,竟是驚動了你們半個族群的人。”

族長連忙起身,連道“不敢”。

“這事情,原是孔疏錯了,他是我兒,自然是由我來替他向仙君賠罪。”

他朝外邊擡手示意,十來個侍從擡着幾個大箱子,走入院中。

“這是照仙君的吩咐,孔疏碰過的東西,樣樣十倍償還。只是……那玄光鏡,六界少有,故此……還請仙君寬限……”

“不必,玄光鏡就算了。”

林信吩咐蠻娘:“勞姐姐去點一點,看看對不對。”

蠻娘大概也知道這件事情,心中為林信惱火,冷着臉上前,将所有的東西,仔仔細細地,清點過一遍。

林信坐在廳中等着,不慌不忙地飲了半盞茶。

蠻娘回話:“仙君,都對。”

“嗯。”

林信起身,擡手招呼捧着魚缸的侍從:“你來。”

他挽起衣袖,将孔疏變作的那條綠色小魚撈起來,捉在手中。

一手抓着魚,一手抱着他的小貍花貓。

族長一驚,忙道:“仙君!仙君!”

仙君抓着小魚,小貍花貓愛吃魚,伸着爪子就要去撲。

吓唬孔疏吓唬了一會兒,林信嫌魚滑溜,握在手裏惡心,擡手就把它丢回水裏。

他接過蠻娘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問顧淵道:“他什麽時候能變回來?”

顧淵道:“你想讓他什麽時候變回來?”

林信随口道:“那就一萬年之後吧。”

那族長撲通一聲,就給林信跪下了:“求仙君開恩……”

林信一愣,心下一軟,嘆了口氣。

他最受不了這個。

他最受不了旁的人求他,而且還是為人父母者求他。

林信抹了把臉,走上前,想要把他扶起來,無奈道:“那就一百年好不好?五十年?十年?”

總算是叫人站起來了。

林信別過頭,揉了揉眉心:“回去之後嚴加管教,別讓我再看見他,以後遠遠地看見我,記得繞道走,否則我看見他一次,就揍他一頓。”

族長點頭應了,還是做了個深揖:“多謝仙君。”

林信點點頭,看向顧淵:“給他也道個歉吧,孔疏冒充的‘公魚’是他。”

族長微微一愣,你把這個人當做“公魚”?

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問。

認認真真的賠罪,就這麽過了一早晨。

送走了一院子的孔雀仙君,林信關上門,也沒去管他們送回來的東西,拉着顧淵就去了後院。

他二人在後院廊下坐着,林信撐着頭,看着顧淵:“還是要多謝你。不過你到底是怎麽讓他們半個族的人都過來給我賠罪的?你把他們全都揍了一頓?”

“沒有,其實很簡單。”

确實很簡單,他只是把他們全族人都變成魚,時間是一個晚上。

果不其然,第二日早晨,他們就收拾東西,來給林信道歉了。

林信想了一會兒,又問:“那你還生氣嗎?”

顧淵反問他:“你還生氣嗎?”

“暫時不生氣了。”林信撇撇嘴,“要是哪一天回想起這件事,說不定就又生氣了。”

“那讓他們明日還來?”

林信連忙擺手:“不了不了,每天都來,誰受得了?”

又過了一會兒,顧淵問他:“這幾日,他們教你修行,都教了一些什麽?”

林信揀起丢在地上的竹簡:“這個,一些理論知識。”

“今日換我教你。”

“嗯……”林信反應過來,睜大眼睛,“嗯?”

他還以為他今天不用補課了,淦!

顧淵接過竹簡,掃了一眼:“你學到哪裏了?”

林信問:“你也沒學過這東西啊?”

“沒學過。”

“那……”

顧淵理所當然:“方才學會了,我想教你。”

林信坐到他身邊:“行,你教吧。”

認真研究修仙學術問題。

但是林信不喜歡念書,看兩行字就犯困。

果不其然,他才看了兩行,就趴在案上,扯了扯顧淵的衣袖:“我們出去玩吧,我帶你去天山抓兔子,去桃溪鎮吃醬鴨也行。”

顧淵放下竹簡,認真地看着他:“這些天,他們來教你,你都和他們出去玩?”

“我沒有,我不敢。”林信道,“不過如果你教我的話,應該是可以出去玩的吧?”

林信朝他眨眼。

暗示,使勁暗示。

顧淵費力地從他身上移開目光:“你想去哪裏?”

這算是答應了。

林信立即有了精神,站起身來,拉起他的手,神采飛揚:“走,哥哥帶你去枕水村劃船,江南江北浪一圈。”

只是還沒來得及收拾好東西出門,便聽見外邊哐當一聲巨響。

這時候是蠻娘在前院裏,林信還在房裏收拾東西,聽見動靜被她吓了一跳,朗聲問道:“姐,怎麽了?”

蠻娘沒有說話,林信實是被她吓着了,跑出去一看,卻見蠻娘呆呆地站在院中。

她那時大約是正準備将孔疏那邊送來的賠禮收好,手上東西摔在地上,發出聲響。東西散了一地,她看着站在門前的人,久久不能回神。

站在門前那人,衣着簡單,神色溫和,躬身行禮:“我來尋林仙君。”

這便是那位懷虛靈君。

小奴抱着喊“爹”的人,孔疏口裏的叔父。

“我在這裏,靈君請等一等。”

林信快步上前,拍拍蠻娘的手臂,要她回神,輕聲問道:“怎麽了?”

蠻娘擡了擡眼,望着懷虛靈君,死咬着唇,眼中酸澀,滾下兩行熱淚。

林信見她這副模樣,再聯想起上回小奴喊懷虛“爹爹”,才反應過來。

蠻娘在人間的那個書生夫君,應當不是書生。

他是仙君下凡歷劫。

林信遇見蠻娘時,蠻娘被天雷追着打,那也不是打人妖相戀的雷劫。

那是仙君歷劫失敗的雷劫。

林信有些懊悔,他應該早些反應過來的。

他定了定心神,拿帕子給蠻娘擦擦臉:“姐,我先幫你确認一下,省得認錯了人。你也去平複一下心情……打扮一下,好不好?”

蠻娘哽着嗓子,道了一聲“多謝仙君”,用帕子掩着臉,便回了房。

她大兒子與二兒子,兩只小貓,跟着她回了房,但是她小兒子小奴——

懷虛扯着衣擺,往後退了兩步,試圖擺脫按着他的衣角,“喵喵”亂叫的小奴。

他擡頭,有些笨拙地向林信求助:“林仙君。”

林信上前,将小奴抱起來:“靈君來尋我,是有什麽事情麽?”

懷虛俯身作揖:“前幾日,孔疏與我說了與仙君之間的事情,求我同他來給仙君賠罪,懷虛今日來,替他給仙君賠罪。”

“若是這樣,那就不必了。”林信回頭看看,孔雀一族送來的賠禮,還堆在院子裏,“孔疏族中,已經派人來過了。”

“這般。”

“不過……”林信抱着貓,側了側身子,“正巧我有一件事,想問問靈君,不知道方不方便?”

“自然方便。”

懷虛擡腳,擡眼看見站在不遠處的顧淵,目光一凝,行禮喚了一聲:“神君。”

顧淵微微颔首:“嗯。”

原來他二人也認識。林信想着,懷虛是蛟,顧淵是魚,都是水生生物,能認識也不奇怪。

在廳中坐定,林信問道:“我是想問問靈君,是不是曾在人界歷過劫?”

“是,我曾在人界歷過情劫。”懷虛頓了頓,繼續道,“實不相瞞,我這回來尋仙君,一是為了替孔疏向仙君賠罪;二,也是為了此事。”

林信只覺得這事情大致算是對上了,再問:“靈君何意?”

“前幾日魔界都城裏的事情,六界都知道了,我聽聞可追溯舊事的玄光鏡現下在林仙君手中,因此,想來向林仙君借玄光鏡一用。”

懷虛繼續道:“林仙君也是歷過情劫的人,應當知曉,歷劫之後,劫中種種,時候都不記得了。我也一樣,劫中事情都記不清了。我不常入夢,夢中卻總是有一個人的背影,隐隐約約的。近來愈發厲害,我原本就是歷劫敗了的,既然心中記挂,便想着找着這人,就是看看這人也好。”

林信不作他想,站起身來:“你來。”

房中案上,焚燒香草的白煙缭繞,懷虛跪坐在案前,刺破手指,将鮮血塗抹在玄光鏡上,撥動轉盤。

林信抱着手,站在他身後。

鏡中情形,是一個夜裏,主管仙界各項事務的南華老君,還有主管情愛的月老——都是林信的老朋友,他二人宣讀情劫簿,将懷虛帶回仙界。

這兩個老頭兒,還挺狠的。

懷虛才走,蠻娘就遇上了雷劫。

生離死別的場面凄慘,林信沒敢再看,腳步無聲,出去喊蠻娘進來。

蠻娘回去洗了把臉,神色凄楚。

林信輕聲道:“是他。”

輕飄飄的兩個字,又惹得蠻娘眼中蓄滿淚水。

林信輕嘆一聲,轉頭去喊懷虛:“靈君,麻煩你出來一下。”

懷虛應了,匆忙走出來,正與蠻娘打了照面,撞個正着。

蠻娘顫抖着聲音,輕喚一聲:“懷郎。”

懷虛的腳步頓了頓,不等他走動半步,蠻娘便快步上前,環住他的腰。懷虛的動作頓了頓,還是伸出手,摸摸她的鬓發。

林信看看他二人,拉着顧淵出門去了:“走,我帶你去劃船。”

人間枕水村的那條小溪,只能放紙船,劃不了船。林信便帶他去桃溪鎮上劃船。

河水穿過桃溪鎮,才開春,略有涼意。

林信拿着竹竿,站在船尾,劃破水中天雲。

“等會兒去吃醬鴨嗎?還是回枕水村吃飯?”

“都行。”

“柴全在枕水村和老道長一起住吧?”

“是。”

柴全是他在枕水村見到的豺狼成精,和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長有師徒之情。老道長一直希望能幫他找到回妖界的路。

林信靈光一閃:“對啊,我有玄光鏡了,我可以幫柴全找家裏人了。”

“嗯。”

“現在看來,那玄光鏡還挺有用的,不枉我花費這麽多心思。”

他只撐了一會兒的船,膩了就問顧淵:“你學會了嗎?”

“學會了。”

顧淵對他的回答,永遠都是肯定的。

于是他把竹竿遞給顧淵,自個兒撲到船頭弄水。

經過某個屋子的時候,林信指給他看:“那是我們上回吃醬鴨的地方。”

“嗯。”

江上飄來很熟悉的女子唱曲兒的聲音。

林信細聽:“這一首我好像沒聽過。”

“《冕旒鎖》。”

“……啥?”就是那個說林信有八個郎君的曲子?

顧淵輕笑:“是改過的。”

只有一個,從頭到尾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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