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鈴铛

改過的《冕旒鎖》,越闵帝林信,只有一個郎君。

對此,林信表示:“我不是!我沒有!你胡說!”

他一個郎君都沒有。

那時他與顧淵正在小烏篷船上。

顧淵握着竹竿,站在船尾撐船。林信原本趴在船頭弄水,一聽見《冕旒鎖》就跳起來,船只搖晃,教他差點兒摔進水裏。

顧淵丢下竹竿,站到他身後,捉住他的腰帶,往回帶了帶。

林信望着腳下水波,心有餘悸,吸了吸鼻子,回頭去看顧淵。

在人界裏,仙君穿着素淨,與凡人無別。顧淵向來對衣着向來不上心,但他穿得越簡單,才越顯得他不俗。

四處忽然靜了片刻,顧淵也正看他,眉眼間的銳利被細致地磨平,溫柔平和。

一個“謝”字還未出口,林信忽然想——

如果他非要有一個郎君的話,那就是顧淵沒跑了。

第二個念頭是,他怎麽能對朋友有這樣的念頭。

林信推開他的手,捂着臉,羞愧地蹲下了。

他滿心以為,大概是他那好美色的毛病又犯了。

上回就調戲過“公魚”了,結果還是不長記性。

都是朋友了,還敢打“公魚”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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慚愧。

顧淵全不知道他心中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只道:“林信,方才為了救你,竹竿漂走了。”

林信一愣,擡起頭來:“你再說一遍。”

方才為了救他,顧淵順手把撐船的竹竿一丢,正巧丢進河裏。

顧淵正色道:“竹竿漂走了。”

林信打了他一下:“你這個人真是……”

果然不能貪戀美色,要顧淵做郎君,林信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被他氣死。

林信站起身來,往四周看了看,只看見那唱曲兒的姑娘家的船。

那姑娘是與她爺爺一起,常年在河上唱曲兒的。姑娘唱曲,阿爺撐船。

林信朝他們揮了揮手,說明緣由之後,撐船的阿爺一甩銅鈎,勾住小烏篷船,走到船尾,吆喝了一聲“順風喽”,用竹竿劃破碧水與長天。

船只順水而下,也果真是順風,微風将船上挂着的刻有曲名的木牌吹動,姑娘攏了攏頭發,便開了嗓。

林信盤腿坐在小烏篷船上,看看曲名木牌,确實是《冕旒鎖》。

他聽了一會兒,新編的《冕旒鎖》,說的是越憫帝林信,與他的龍的故事。

原來民間傳說,一個皇帝就對應着一條龍。

林信原本不知,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知道,自己也該有一條龍。

他坐在船尾,顧淵就站在他身後,一垂眸,好将這人的模樣姿态,全都收入眼底。

那條龍鎖鏈似的,用目光,用身形,把他給鎖起來了。

唱罷一段,小姑娘停下來,捧着茶碗飲茶。

林信便問:“上回來聽時,還不是這樣的《冕旒鎖》,怎麽改了?”

小姑娘笑着解釋道:“頭一回的《冕旒鎖》,是某日晨起,阿爺在樂坊門前撿到的,阿爺覺得詞兒不錯,樂坊又好些日子沒有新曲兒,便讓我唱了。方才的《冕旒鎖》,也是阿爺撿到的,還撿了一袋銀子,那銀子的主人留了字條,說要我唱這一曲,唱滿五年。”

“是麽?”

林信回頭看看顧淵,看他衣着簡單,他能湊出一袋銀錢來,實在也是下了血本了。

小姑娘雙手合十,道:“我和爺爺想着,大約是憫帝飛升成仙之後,與天上的哪位神仙鬧了別扭,那個神仙氣不過,便寫了曲子來诋毀憫帝。後來與憫帝交好的仙友們,又幫他寫了新的。”

後半句話說對了。

唱了半篇的詞兒,随流而下,前邊枯樹雜草掩映,再往前駛不得船。

便在這裏分離,老船夫收回銅鈎,小烏篷船停靠在岸邊,樂坊的船掉頭向回。

林信朝老船夫抱拳道謝,拉着顧淵上了岸。

他二人步行前往枕水村。

林信問道:“你給了那姑娘多少錢?我還給你吧?”

顧淵道:“不用,不多。”

“那唱詞兒是你寫的麽?你什麽時候寫的?我怎麽不知道?”

林信三問。

“是我寫的,給你制扇子的時候随手寫的。”

“那多謝你啦。”林信拍拍他的肩,說話嘴快,不過腦子,“我那唯一一個郎君,你寫起來很簡單吧,到底是我調戲過的。”

顧淵腳步一滞,沒有說話。

原是玩笑,林信還以為惹得他不痛快了,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不提了。”

他舉起右手發誓:“我改了,我真的都改了。”

春日裏,黃草抽芽。

正是正午,枕水村裏升起炊煙。

沈家宅院裏,宋娘子将新蒸的糯米飯盛了兩碗,用草汁染成紅色,供奉在林仙君與青陽子道長的長生牌位前。

村中有名望的老人家拄着拐杖,扶門站在石階上,喚“阿蓁”回來吃飯。阿蓁就是老人家收養的、越國皇族的旁支。

一個紮着雙鬟、着紅裙的“小姑娘”提着裙子,從小溪邊跑回家——為掩人耳目,老人家把他做姑娘家養。

林信與顧淵并肩而行,沿着小溪向前。

枕水村四十九戶人家,第五十戶,便是林信家。

此時林仙君站在小巷深處,反手一推,斑駁的牆上現出一扇木門,林信叩了叩門,然後推門進去。

“我回來了。”

久違。

老道長在廚房,柴全正擺碗筷,就算只有他與他師父兩人,用飯也需要有儀式感。

院牆上,還停着一只小雀,小雀兒一見林信,撲騰着翅膀,就飛落到他的肩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柴全也開始穿道袍,應該是和他師父學的。

柴全擡頭看他,道:“仙君,我想吃肥雞。”

他羞澀地舔了舔唇角。

難怪林信一進來的時候,沒看見他養在院子裏的幾只肥雞,原來是被他吃了。

仙君很是無情:“那你就想着吧。”

在院子裏擺飯,老道長與林信說起枕水村的近況,說起前幾日朝廷裏派了人來,視察他們這個前朝遺民的村子。

林信放下碗筷,正色道:“倘若出了什麽事情,到仙君祠告訴我。”

老道長道:“他們很快便離開了。”

枕水村裏,既不富裕,也不貧苦;既不十分有英武之氣,也不軟弱。

一切都恰到好處,林信也沒想着複國,朝廷那邊為顯仁厚,應該不會對他們下手。

但是也保不準,林信一向摸不準那些朝臣的想法。這村子裏的人,到底都是越國遺民,有些禁忌。

林信咬着竹筷發愣,連吃飯也沒了心思。

被這件事情一打岔,林信把要用玄光鏡給柴全找家裏人的事情也給忘了。

用過飯後,他在廊下鋪了毯子,坐在走廊上曬太陽。

顧淵坐在他身邊,道:“你若是不放心,不如在枕水村設一個小法陣。”

林信摸摸鼻尖:“你說的對。”

他搬來朱砂與符紙,用剪子将符紙裁成小段,用朱砂描畫出顧淵也看不懂的字,然後将符紙疊成鈴铛的模樣。

林信把紙鈴铛拿在手裏,對顧淵道:“你打它一下。”

顧淵一勾手指,輕輕地擊了一下鈴铛。

紙鈴铛叮當作響,林信那邊也感應到了。

“做四十九個,枕水村每戶人家一個。”

于是這一個下午,林信與顧淵都在折紙鈴铛。

顧淵看着他低頭寫字,忽然道:“你的字……”

林信知道自己寫字難看,便道:“我知道,我寫字不好。”

“沒有。”顧淵閉上眼睛,“很好看。”

閉上眼睛說瞎話。

林信擱下筆,張開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閉上眼睛說瞎話。

顧淵修為高,感覺靈敏,在人界也是如此。

他只伸手一攬,便握住林信的手腕。

“我教你。”

顧淵用另一只手拿起筆,塞到他手裏,握着他的手,帶着他在符紙上寫字。

林信低頭看看,目瞪口呆。

倒不是顧淵寫得好看,主要是,顧淵與他是面對面坐着的,但是顧淵帶着他寫字,那字端端正正地正對着林信。

他還挺厲害。

林信的嘴角抽了抽。

他忽然又想起,顧淵好像是閉着眼睛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再一次在顧淵面前揮了揮。

顧淵是真的閉着眼睛的。

特異功能,林信“哇”了一聲。

顧淵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淡淡道:“專心。”

“哦。”

應是應了,但他還是很不專心。

林信又問:“你是怎麽學會這個的?”

顧淵閉着眼睛:“我不知道,很早之前就會了。”

站在檐角小憩的小雀兒,從翅膀羽毛下擡起腦袋,撲騰一下,就将兩人交握的雙手沖散了。

小雀兒落在符紙上,按下兩個漆黑的小爪印。

林信朝它伸出手,他便跳到林信的手上。林信用帕子幫它擦腳,揉揉身上的羽毛。

四十九個紙鈴铛,一直折到了晚上。

林信用麻線将鈴铛都串起來,挂在手上,像個賣貨郎似的,趁着夜色出了門。

顧淵與他一起,走遍溪北溪南,鄭重地将每個紙鈴铛挂在每戶人家門前。

一路走來,繞枕水村四十九戶人家一圈,重新回到第五十戶門前。

林信将串連鈴铛的麻繩纏繞着卷起來:“總算是弄完了。進去跟老道長和柴全道個別,我們就回去吧。”

顧淵沒有說話,卻将方才一直虛握着的手伸到林信面前。

他張開手掌,手心中是同樣的一枚紙鈴铛。

林信微微一怔。

他獨獨忘了自己。

林信還在發呆,顧淵便邁了兩步上前,站在石階上,不似林信抛山楂丹,虛虛地用仙氣一打,就把東西給彈出去。

他親手将紙鈴铛挂在門前檐下。

仙界也正是夜裏,顧淵送林信回家。

夜裏仙風吹來,林信抱着手,道:“其實也不用送的。”

很快他就改了口。

因為蠻娘和懷虛靈君一家子,正在團聚中,三只小貓,圍着從未見過的爹爹,喵喵轉圈。

懷虛靈君有些站不穩,大概是被三只小貓轉暈了。

林信輕手輕腳地将門關上:“我還是需要顧仙君送我回來的——”

他道:“不如顧仙君再把我送回去吧。”

顧淵便問:“回枕水村去?”

“還是不了吧,我們回來的時候,老道長都睡下了。”林信想了想,“去你家好不好?我好像還沒有去過你家……”

不對。林信反應過來。

“已經去過了,你家在水裏,那還是不去了。”

顧淵無奈。

“我去守缺山待一晚上吧。”

守缺山是他師父玉樞仙尊劃給徒弟們居住的山頭,他的三個師兄就住在那兒。再過幾個月,等辦了拜師禮,林信也要搬去那裏居住。

“我師兄他們大概很認真修行,不需要睡覺。”

顧淵送他過去,去時,林信的三個師兄,正圍坐在一起——

打牌。

如果說賭博也是一種修行。

顧淵沒有久留,囑咐林信早些睡,便離去了。

林信的三個師兄——

大師兄是只蜘蛛,蜘蛛懸絲網,所以大師兄叫做司懸。

據說師父玉樞仙尊從前在昆侖山修行,俗名李玉樹。仙尊還是個李玉樹的時候,在昆侖山的林子裏,舍身飼蜘蛛,由此與他結下了師徒的緣分。後來仙尊飛升仙界,再飛升神界,司懸雖然修為不高,還喜歡走邪魔外道,但是一直穩居玉樞仙尊首席大弟子的寶座。

二師兄是鳳凰一族的少主栖梧。鳳凰生而為仙,不日便能浴火成神。栖梧是個例外,他千兒八百年了,都還沒能成神,所以家裏人把他塞給修行的典範,希望玉樞仙尊能教教他。

三師兄是前任妖王,狐貍胡離。他不知道為什麽,棄了魔道,改走仙道。根據林信這幾日對他的觀察,他覺得可能是三師兄一時高興。

這幾日他們教林信學些東西,也都混熟了。

洞府中用來挂着燈籠的絲線是蜘蛛絲,用作裝飾的是鳳凰尾羽,墊着的是狐貍掉毛編織成的毯子。

林信在他們中間擠出個位置坐下。

三個師兄都沒有說話,很默契地重新洗牌,讓林信加入戰局。

打了兩輪,顧淵給林信傳音,問他是不是在熬夜打牌。

顧淵實在是很了解他。

那時林信手氣正背,悶悶地回了一句“嗯”,顧淵卻不再傳音給他,卻給了栖梧,語氣冷淡:“你出來一趟。”

長輩有命,莫敢不從。

栖梧舍棄正順風順水的幾張牌,不情不願地出去了。

林信看了一眼,大師兄司懸問道:“他不找你,找七五做什麽?”

栖梧諧音七五,是外號。

林信撇了撇嘴:“我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栖梧很快就回來了,手裏提着兩個食盒。

他将較大的食盒放到林信面前:“這個表叔是給信信的。”

“另外這一個,是我們沾信信的光的。”

原來是顧淵不想讓林信跑一趟,所以讓栖梧過去。

林信捧着碗吃甜粥,甜絲絲的。其中加了什麽珍材,林信沒有注意,只覺得好吃。

他舒服地嘆了口氣,道:“真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三個師兄也一起喝粥,把“你把這個叫做朋友”的巨大疑問壓回心底。

畢竟一人戀愛,全寝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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