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春天
林信手中托着一只貓耳朵,朝顧淵挑挑眉,用手肘碰碰他。
“怎麽樣?我不挼其他毛茸茸,我就挼你。”
他原本是說玩笑話,卻不料顧淵一伸手便将那只貓耳朵拿走了。
顧淵朝他伸手,語氣還是淡淡的:“還有一只。”
也沒想到他真的要戴。
林信微怔,迅速把貓耳朵拿回來,塞回乾坤袋中:“還有一只不知道被我丢到哪裏去了,等我找到了,再一起給你。”
他拉起顧淵的手:“走吧,我們出去待一會兒。”
忽然想起這兒還有一個人,林信轉眼看向胡容:“一起走嗎?”
胡容掩在袖中的手握成拳,複又松開,點了點頭:“好。”
走出宮殿,林信一行人在宮牆下站了一會兒。
他方才走時,往扶歸手心裏塞了一張已經開了的傳音符。就算扶歸的功力暫時被封,傳音符随時都可以用。
朋友一場,他不大放心,所以想在外邊等一會兒,看扶歸會不會傳音過來。
魔界陰森森的,入夜有些泛涼。
林信抱着手,靠在宮牆上。
又等了一會兒,他想了想,不大好意思讓才認識沒一天的胡容陪他在這兒吹風,便對胡容道:“妖界事務繁忙,我也不耽誤王上的事情了。此間無事,王上先回吧?”
胡容卻道:“不耽誤,我答應了兄長,要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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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信吸了吸鼻子,再轉頭看看顧淵。顧淵面色如常,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悲喜,仿佛也不知道林信在看他,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想了想,還沒來得及再說話,胡容卻先開了口:“不用總喊我‘王上’。”
林信輕聲應了一聲:“哦。”
“你從前喊我‘茸茸’,不是我兄長喊我的那個‘容容’,是‘毛茸茸’的‘茸茸’。”胡容轉頭看他,想用指尖在他手心裏寫下那兩個字,但這時林信是抱着手的。
林信只道:“真的不好意思啊,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胡容挪回目光:“沒關系。”
林信随口道:“我編《六界美人總榜及分榜》的時候,還特意去求見過,不過你沒見我。”
胡容也記不清楚了。
他很早就開始幫兄長處理妖界政事,或許是某個下午,侍候的随從抱着折子,走進殿中。
他那時或許正伏案批折,随從試探着對他說起,外邊有個編美人榜的林仙君想要求見。
或許他根本沒聽見,或許聽見了,拒絕了,或許還說了一句“輕浮”,把林信給趕走了。
不論如何,總之是錯過了。
林信自知說錯了話,撓撓頭,讪笑兩聲,問道:“我記不清楚了,我們之前是怎麽樣的?”
胡容道:“也沒有什麽,等你以後想起來了,就知道了。”
“好。”
天色漸晚,林信也不想再等,勾勾顧淵的手:“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吧?總在這兒等着,好像也不大方便。”
顧淵不知道在想什麽,回了神,朝他點點頭。
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林信将魔界的幾個朋友都在心中過了一遍,還沒決定的時候,忽然看見前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喚了一聲:“何皎?”
推着小推車的兔子精回過頭來,朝他揮了揮手:“信信。”
在天山搗藥的兔子精何皎,因為卷入魔界的争鬥之中,最後跟着大灰狼秦蒼來了魔界。
他們是扶珩那邊的,用人界的話來說,算是有從龍之功。
何皎推着小推車,跑着上前,向顧淵打了個招呼,又朝妖王胡容抱了抱拳,最後問林信道:“你怎麽在這兒?”
“我來赴宴,然後又遇上了一些事情,正準備出宮去,去朋友那兒呆一晚上。”林信看看他的小推車,“你這麽晚了,還出來采藥?”
“是呀,魔界有好多不一樣的東西。”何皎摸摸推車上的藥材,“這些只有晚上才有。”
“你急着回去嗎?要不我們找個地方……”林信以手做杯,在他面前搖了搖,笑着道,“找個地方小聚一下?”
“正有此意。”
兩人一拍即合。
何皎将小推車上騰出點空位來,他拍拍推車,豪氣沖天:“來,爸爸推着你走。”
林信跳上推車,亦道:“謝謝兒子。”
林信坐在一堆藥材裏邊,袖上襟上都染上藥香。
他抱着一袋青豆,剝了兩個,自己吃了一個,又塞給顧淵一個。
何皎笑了笑:“你還同顧仙君天上地下的、四處瞎走呢?你那樣多朋友,只有這一個是不用你去找,自動就會來找你的。”
林信笑着把青豆塞給顧淵。
上回在何皎的天山小院裏,林信也給他青豆吃,還問他“情窦開了沒有”,就是這樣,才惹得顧淵隐隐動了心思。
但是現在,顧淵垂眸看看林信,慢條斯理地吃了一顆青豆,面色不改。
林信也沒在意,轉頭問何皎道:“你把秦蒼一個人留在家裏,沒關系麽?”
“沒關系,他已經睡了。”
何皎興奮地與林信分享這些日子來,在魔界的所見所聞。
“魔界與天山是真的很不一樣,我在天山給人治病,治的都是受寒傷風的小病。
“你知道嗎?魔界中人打架,真是一個勁兒往前沖的,拼得你死我活的,活下來的,大約也是等死。
“他們尚武,也沒有什麽珍惜生命的觀念,養傷全靠術法,仿佛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醫術,浪費了好多在魔氣中滋長出來的名貴藥材,他們的大夫也都不怎麽好。其實應該有好大夫來過這裏,不過都被魔君給吓回去了。
“我想在魔界收幾個徒弟,這幾日我遇到幾個魔君,雖然修為不高,但是在醫術上很有天賦。要扭轉他們的觀念,要初步把魔界的醫藥系統建立起來。”
林信撐着頭,認真聽他說話。
而此時,睡着了的秦蒼忽然驚醒,猛地睜開眼睛,摸摸身邊的床榻,何皎還沒回來。
他今晚都不會回來了。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秦蒼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孤守到天明。
上回在魔界時,林信是偷渡來的。
那時滿城士兵都在搜查林信,顧淵來找他時,正巧又下了雨,他二人就躲進一家面館。
這回也一樣,外邊下了雨。
而林信的朋友裏,這麽晚了還開着的,只有這一家面館。
開面館的是個老婆婆,林信到時,她正往竈裏添一些柴,保持爐子的溫度。
林信推開門,老婆婆正好擡頭,看見他。
“信信來啦?”
略顯渾濁的雨水将門前的燈籠打得搖搖晃晃,林信披着顧淵的外衫,探出腦袋:“婆婆,我帶朋友過來了。”
“進來吧。”老婆婆圍起才解下的圍裙,“婆婆給你們做點心吃。”
林信笑着應了,把後邊三個朋友都讓進來。
老婆婆別有深意地問道:“喔,竟然有三個啊?”
“是啊,是不是太多了?”
“不是不是,快進來吧,三個也給做點心吃。”
林信回頭見顧淵神色淡淡——他從方才開始就是這樣,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林信解下身上披着的顧淵的外衫,抖落衣上雨水,重新給他披上。
他玩笑道:“你是‘公魚’的話,應該沒關系吧?都是水。”
顧淵卻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尖冰涼,看起來有話要說,定定地看着林信,終還是沒有開口。
林信不明就裏,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想回去了?”
顧淵仿佛是從喉嚨裏擠出沙啞的聲音:“嗯。”
林信一邊要探探他的額頭,一邊問道:“你病了?”
“無礙。”顧淵的聲音低沉沙啞,“你想吃東西,就快去吃。”
“……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信只覺得他收在懷裏的魚鱗,在微微發燙。
老婆婆給他們端來清湯面,又切了一碟牛肉。
這是人間的吃法。
林信拿了兩雙竹筷,比了比長短,遞給顧淵一雙,關切地問道:“你要不要吃一點?”
顧淵道了謝,接過竹筷。
林信見他吃了兩口,才稍微放下心來,又給他夾菜,也沒心思與何皎、胡容聊天兒。
老婆婆整頓好了一切,在他們這桌坐下。
何皎見她分明是個凡人,卻能在魔界生活,覺着奇怪,便問了一句。
老婆婆“哎喲”了一聲,捂臉笑道:“我是被我家那個死鬼騙來的。我在人間,算命先生說我是‘天煞孤星’,确實也克死了父母親人……”
林信糾正道:“不是克死的,連我們神仙都不信這個。”
“好,好。總之我的命不好,在尼姑庵做小尼姑,尼姑庵都失火過好幾回。後來有一個晚上,我正在庵裏誦經,忽然聽見有一個聲音說……”婆婆掩嘴偷笑,“他說:‘本君為你停留已久,你若願意,随本君同去。’然後我就随他來了這裏,做魔君的夫人。”
天色微明時,他們與老婆婆作別。
胡容堅持要送林信回去,這回林信轉頭看看顧淵,覺得懷裏的“魚鱗”更燙了。
他對胡容道:“不用了,天都亮了,我和顧仙君一起回去就是了。”
不等胡容再說話,他便抱了抱拳:“還是要多謝你一直陪着我們,改日再見。”
他拉起顧淵的手,腳下生雲,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重雲之中。
他不大放心地看看顧淵:“你怎麽一句話也不……”
四處都看不到別人,顧淵披着外袍,借外袍掩着,一把将林信拉進懷裏。
林信的脊背貼在他的胸膛上,林信稍有動作,顧淵以為他要走,便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別動了,我忍得很辛苦。”
林信心中一驚,忽然想到動物成精成仙,通常都有一個特殊的時期——屬于春天的美麗日子。
但是顧淵應當沒有。
林信雖然不精通醫術,但是他有個精通醫術的好朋友何皎,就算何皎在這兒,也一定會告訴他,這種事情只有貓啊狗啊的會有,“公魚”不會有。
他不動了,顧淵很滿意,繼續吓唬他:“你用傳音符喊我來時,我在天池裏泡着。原本泡一個晚上就沒事了,是你喊我來的。”
原來這只“公魚”和其他魚都不大一樣。
“公魚”真的有。
林信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你先松開我,我送你回天池。我負責、我負責……”
他沒有要松開的意思,反倒越抱越緊,林信繼續勸他:“你先松開我,等會兒天亮了,這兒人來人往的,被人看見、影響不好……”
在林信的耳邊,有一個魔鬼,他用顧淵的聲音說話,低沉沙啞——
“本君為你停留已久。
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用目光把你牢牢鎖緊。
我在你看得見的地方,以好友之名鋪設陷阱。
……
林信靠在他懷裏,忽然有些顫抖。
顧淵貼在他的頸邊聞了聞,淡淡的清香。
林信拽住他的外袍,想要把自己藏起來。他喘不過氣來,也說不出話來:“我……顧淵,石頭……石頭好像……”
最後,那個顧淵的聲音在他耳邊,對他說:“我用餘生所有的熱情與心意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