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友人
天色漸明。
林信兩只手緊緊拽着顧淵的外袍,試圖把自己藏在他懷裏。
他連站也站不穩,急喘了兩口氣,斷斷續續地道:“顧淵……等、等一下,石頭……石頭……”
顧淵一只手箍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叫他回過頭來。、
額頭相碰的時候,顧淵沒忍住輕笑出聲。
意識境裏,拳頭大小的石頭倒在地上,小樹杈手腳都軟軟地搭在雲彩上。
上回天池調戲“公魚”,顧淵的本體龍盤在石頭上,堅硬的鱗片,在石頭上壓出一道痕跡。
在那道壓痕旁邊,原本長出了一株小草,有兩片圓圓的綠葉。
此時,或許是受他引誘,那兩片綠葉之間,竟慢慢地生出一朵花苞。
那是顧淵在林信身上聞到的味道的來源。
石頭要開花了。
金色的小龍變作适合石頭的模樣,慢慢飛近,想要在石頭上降落。
石頭面朝下,一雙眼睛埋在雲裏。原本無力的手腳忽然之間力大無窮,“啪”的一下把小龍的臉拍到一邊。
與之相應的,林信在現實中,“啪”的一掌,把顧淵的臉拍歪,還把他的頭發給勾散了。
“不要笑,不要在這裏,不要說出去。”
所謂三個“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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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公魚”的春意盎然的日子,結果卻是他被勾得長了花。
石頭長草,原本就不是什麽好事了,現在不僅長草,還要開花,要是以後還結了果……
林信羞憤欲死,躲在他的袍子裏。最後一點清明的神智,正在考慮要不要把顧淵滅口。
顧淵抿着唇角,最後還是沒忍住笑了。
林信鴕鳥似的縮在袍子裏,擡手捶了他一下,悶悶道:“別笑了……”
他頓了頓,還加了一句:“求你。”
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別的什麽。林信身上的香氣愈發濃郁,像是他自己衣裳上的桃花香,又像是本心石頭上花苞的香氣。
他自己也聞見了,不知不覺,将顧淵身上的袍子全都扯下來,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顧淵也不再逗他,隔着衣裳,摸摸他的腦袋。
“送你回家?還是去天池?”
有一個魔鬼在林信耳邊蠱惑他,于是他道:“去……去天池。”
顧淵滿意地笑了:“好。”
此時天光大亮,出來游歷、值班的仙君妖君,各自架着雲、乘着坐騎,從雲上飛過。
林信偷偷瞄了一眼,此處有一多半兒是他的朋友。
他那群朋友愛湊熱鬧,有什麽事情,肯定會圍過來。
他不想因為石頭開花的事情,被朋友們笑話一千年。
林信用外袍遮住自己的臉,還是有些站不穩,晃了晃,然後扯住顧淵的衣袖,低聲道:“就、就這樣走,麻煩……麻煩你了。”
顧淵領着他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好像也沒有人認出他來,林信略松了口氣。
一口氣還沒松到底,他便聽見有個人問:“顧仙君,和信信一起啊?”
顧淵頓了頓,沒有應答,下意識看了看林信。
林信一噎,差點背過氣去。
他這群朋友,對他的感情,竟然如此深厚。
他連臉都遮起來了,還是能認出他。
那人繼續道:“顧仙君和信信在玩什麽奇怪的游戲呢?”
顧淵還是沒有說話,再看了看林信,想要向他求助。
“哦。”那友人恍然大悟,“瞎子和啞巴的游戲吧?”
林信磨牙,沒錯,你說對了,顧淵是啞巴小美人魚,他林信是盲眼皇帝。
友人上前,拍拍顧淵的肩:“他又折騰你了吧?唉,你別老由着他,他老折騰你,你也……”
林信猛地掀開外袍,露出憋得通紅的臉,大聲道:“你看錯了,我不是林信!”
他說完這話,一裹袍子,低着頭就往前走。
友人一頭霧水:“難道是我看錯了?那不是信信嗎?”
顧淵怕他身上氣味不穩,引得旁人注意,連忙追上去,喚道:“林信。”
友人還是滿臉疑惑:“那明明就是信信啊。”
林信走得不快,一路上,身邊經過的仙君魔君,原本不知道他是誰,再一擡眼,看見跟在他身後的顧仙君,便知道了。
“顧仙君,和信信吵架了?”
“信信,和顧仙君鬧脾氣了?”
“顧仙君,你在和信信競走啊?”
……
林信随手抓住一個路過的朋友,恨恨問道:“我都包成這樣了,你們到底是怎麽看出來的?”
“噢。”那友人振振有詞道,“信信你的朋友多得很,但是顧仙君只有一個朋友啊。和你在一起的,我不知道是誰,但是和顧仙君在一起的,一定就是你了。”
林信忽然有些頭疼。
這時顧淵正好站在他身後,林信回頭看了他一眼:“不如我們兵分兩路,分頭……”
不分。
顧淵一手摟住他的腰,把他往懷裏一帶,抱起來就走了。
這條“公魚”的“魚鳍”還挺有力氣的。
林信無力地挂着,晃了晃,虛弱地對友人道:“林信死了。”
他用衣袍把自己的臉蓋起來。
死了。
社會性死亡。
他本心突變,狀況不大穩定,方才又鬧了一遭,這時候沒什麽力氣,就被顧淵抱走了。
而顧淵現在也不好受。
昨晚被他從天池裏一聲“圓圓”喊出來,原本以為自己忍得住,左不過是損耗一些修為。才看見林信之後,他的本心便略有不穩。
後來林信像從前一般,勾勾他的脖子,摟摟他的腰,還遞青豆給他吃,簡直就是在天池水邊蹦來跳去打水仗。靠得太近,他才知道,他高估了自己對林信的耐性。
他看見的是林信,聽見的是林信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摸見的,隔着衣裳,還是林信微熱的肌骨。
顧淵把他往懷裏按了按。
路上還是陸續有人向他們打招呼,林信沒力氣再回應,是顧淵朝他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仙友們紛紛會意,帶着隐秘的笑容離開。
很快便到了西山天池,顧淵幫他解下外衫,小心翼翼地将他放進水裏,架着他的手,讓他靠着池壁站好。
顧淵也入了水。沒有把龍尾巴變出來,怕林信不喜歡。
他捧起林信的臉,用額頭碰了碰他的額頭。
天池水微涼,但是林信面上發燙,他大概快被自己的香氣迷暈了。
顧淵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放松,回神,調息。”
林信緊緊地閉着嘴,沒有要喘氣的意思。
他不肯張嘴,顧淵想了想,然後——
一把把他的腦袋按進水裏。
香氣猛地散去,林信嗆了兩口水,掙開他的手,從水裏爬起來。
“你幹嘛?”
顧淵無辜道:“讓你張嘴。”
林信抹了把臉上的水:“行吧,謝謝你。”
——以上是林信的個人感覺。
其實當時的真實情況,是這樣的:
顧淵捧起他的臉,用額頭碰碰他的額頭。
先入了意識界。
石頭趴在雲上一動不動,只有頂上兩片綠葉、一個花苞還晃一晃。
金色的小龍把石頭擺正,然後繞了石頭兩圈,把他盤在正中。
天池裏,顧淵一手扣住他的手,一手按着他的腦袋,把他扯進池子裏。
到底不敢造次,顧淵只是碰碰他的唇,把他緊咬着的牙關撬開,就松開了按在他後腦上的手。
然後林信就被池水給嗆醒了。
顧淵那個吻,似有還無。
被吻的對象林信,都只以為,自己只是被他按進池子裏嗆水。
石頭上的花苞閉得緊緊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開花。
林信緩過神來,抱着一塊石頭,趴在池邊,翹着雙腳,拍起水花,感覺身上涼快不少。
他轉頭看向顧淵,再囑咐了一句:“不許對別人說。”
“嗯。”
這種事情,顧淵當然不會對別人說。
林信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連踢水花的動作都漸漸停了。
過了許久,他問:“我上回調戲你時,你也是……今日這樣的?”
顧淵頓了頓,別開目光,點點頭:“嗯。”
原來那時是撞上他的特殊時期了。
林信覺着,自己這算是趁人之危、趁醉裝瘋、趁火打劫。
“對不起啊,我那時候确實是喝醉了酒,有點犯渾……”林信說話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他又道,“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問。”
“方才在外邊,你有沒有在我耳邊說話?”
“哪一句?”
“就是那個……我……你一開始抱上來的時候,說的那個……”
“沒有。”顧淵用眼角餘光看他,再說了一遍,“我沒有說話。”
林信偏過頭去,不再看他,撐着頭,自言自語,嘀嘀咕咕的:“果然是魔鬼在我耳邊說話,這個話少人傻的顧淵,怎麽會跟我說那樣的話?”
——我用餘生所有的熱情和心意來愛你。
他在意的是這一句。
顧淵冷笑一聲,擡手将他面上濕發拂開。
林信轉頭去看他,笑着道:“人間說好友要一起去澡堂子泡澡,我們這也算是吧?”
又是在試探。
林信沒有太多膽氣,好像也很沒有安全感。
所以每次出了變故,他二人的關系要有變化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問顧淵,确認他二人還是朋友。
或許是因為他從前在人間的經歷,不論是對他不管不問、丢下他獨自逃命的親人,還是對他步步緊逼的敵國朝臣與君王,都讓他有些害怕。
他很怕被別人丢下。
他需要不停的确認,确認身邊還有人在。
譬如上回在魔界,顧淵以為他睡了,吻了他一下,結果林信根本沒睡。後來就不停地試探他,問他二人還是不是朋友。
要不是林信喝醉了,說了實話,顧淵大概永遠也不知道。
這回也一樣,林信又在試探他。
他就這麽想做朋友。
因為朋友是最好的關系,可近可遠,可親可疏。
顧淵也朝他笑了笑,定定答道:“不是。”